孙周兴丨鲁迅问题今仍在丨问题是谁保护我们?丨先生们哪,别信这个!这人间没有救世主了丨人与猪的本质差别在于,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
记得是2009年的下半年,我去德国图宾根开会,是一个以“启蒙:中国与欧洲”为主题的会议,参加者有中国学者,也有德国学者,德国学者多半是汉学家。会上我碰到了一位从台湾去的学者,新儒传人,虽然以前也在香港或者别的地方见过,但只是握手哈哈,未有过深谈。那天是他用德文做报告。按说,我们虽然分别来自中国大陆与中国台湾,但在德国开会,应该一致对外才好,然而没想到,我们俩居然在会上争了起来——准确说,也没争,只是他做完报告,我发难批评了他。
现在回想,这事都是我不好,是我挑他的刺。
他的报告特别长,洋洋洒洒有几十页,是用德文写成的。他的德文也蛮不错。这位学者其实真是很优秀。但,他的观点完全是他的师辈的,全无变化,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现在,你们欧洲-西方文化不灵了,轮到我们儒家文化来救你们了。他的导师牟宗三先生在世时就是这样教学生们的。
我实在受不了这个结论和这种腔调,心想:万一德国同行们不明真相,信以为真了,都跑中国大陆和台湾来学新儒,岂不害了人家么?于是举手要求发言。
我当时讲话的大意是:
先生们哪,别信这个!这人间是没有救世主了。
来看看所谓中国儒家文化,今天在哪里啊?在城里吗?这城里连大地都隐失了,连宗法概念和家族意识都没了,连厕所都是美式的了,哪里还有儒家的精神啊?
在农村吗?那正是我的出身之地。如今的村民们,约半数信了基督,别的信了“迷信”,哪里还有儒家的传承呢?
这样一种失了自身根基的传统文化,我们怎么还好意思兜售给外面的人们呢?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传统好不好?当然有好的元素。但肯定不是完全的好,肯定有它不妙的地方,要不然,它今天为何失了势力,难以组织今天中国民众的生活了呢?就说是外来文化来势太猛,挡不住了;就说是我们自家不懂得珍惜,自作孽,自己把自己的毁掉了,我们现在要恢复它、保护它——这都可以同意。但问题还是没解决:我们为何要恢复它,依据什么来重建它?我们的出发点和立足点在哪呢?
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最缺的是明白的文化人,弄不懂到底要什么了。鲁迅先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脑子清楚的人。表面看来,鲁迅先生是特别矛盾的。他爱好古书古玩,而且对中国古典有专深的研究,但他又是一个坚定地反传统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呢?鲁迅自己曾经做过一个解释:谁都知道要保护传统,但关键还在于谁来保护我们?如果后面这个问题没有解决,谈保护传统有意义吗?
鲁迅实际上要告诉我们,无论是自家的传统,还是外来的文化,只要能保护我们,对我们今天的生活有利,就是好的。可见鲁迅是一个直面现实、直面当下文化的现实主义者。这正是鲁迅的伟大之处,他的过人之处。
我认为,鲁迅的问题今天仍然在。我们现在依然要关注“谁来保护我们”的问题。
每个民族和国家都应该珍视自己的历史传统,而且都会有对自家历史的自豪感,这是丝毫没有问题的。但核心还在于当下的生活现实,要从当下生活现实出发来讨论,我们当下到底需要什么?传统或者传统中的哪些元素对我们的生活是有利的,而且是有力量的?什么样的文化和传统,不论它们是自家的还是外来的,对于今天的现实来说是最为重要的?鲁迅提醒我们,这才是首先需要关切的。
鲁迅先生这样的姿态和境界,才是我们今天的学术讨论所需要的。要不然,我们关于传统的谈论就还是不着边际的“空转”。
等我讲完,那位台湾学者很有些生气,但未及当面反驳。事后他对我说:教授呀,你是不是永远这样激烈呢?我说:哪里啊?真是得罪了。我是怕别人中毒了。
因为我想,我们自己一直中着毒,也就算了,但何必害了人家呢?
2011年12月26日记于沪上同济
(根据本人参加“2011鲁迅论坛·鲁迅国际学术研讨会”(绍兴,2011年9月25-26日)时媒体采访讲话整理)
孙周兴丨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
今天这个论坛的题目太大了。可能我做的哲学比较具体,也比较低调,所以一时不知从何讲起。即便限于核心价值之一的“自由”,也是宽泛得很。于是我就想具体点,来讲讲我的微信号上的签名吧。我的这个签名是用德语写的,一位住在香港的朋友看到了,来问啥意思呀。我说,译成中文就是:人与猪的本质差别在于,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这位朋友回复说:你是开玩笑的吧?我说不是,是真的,这正是我对人的本质的定义;因为人是不可定义的,所以只好这样下定义。这位在朋友在远方想了好一阵子,回复我:那你把这句德文发给我吧,我也用这个签名。——现在他还用着呢。
我这个“定义”不是要对猪有什么不敬,不是要表达人类中心论。猪都被我们吃掉了,我们可不能再欺侮它们了。我只是想说,人与别的动物的差别不是太大,多数时候我们就跟猪一样活着;一定要说有差别,也就那么一点点,就是: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
所谓“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往高处说差不多就是“不断革命论”,就好比当年古巴的革命者切·格瓦拉,好端端的已经当上了古巴第二号大佬,又重新开始,去别的国家打游击战了,最后把自己整没了;中国当下也有一例,就是中国烟草大王诸时健,前几年出监狱时已经是75岁的病人了,重新开始在荒山上创业,又成了。这大概都是“重新开始”的好例子。但若局限于此,我的这个命题也就意思不大,没有哲学意义。
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是说人具有直接的现场发动性,有当下直接发动的能力。如果愿意,如果时机合成,我们在此时此地就可以直接地启动一场关于“自由”或者关于“世界杯”或者关于别的什么话题的讨论;如果愿意,如果我下定决心,我现在就可以沉默,让全场崩溃,让自己泪奔。我相信,激发我们的直接感受力和发动力,激发我们生活世界的意义丰富性,这正是20世纪最有持久影响力的现象学哲学的根本诉求。观念世界或者本质世界固然是形式的、抽象的,但它的基础却在我们当下的直观中,是可以直接把握和直接呈现的。好比“自由”是一个普遍概念,有着复杂多样的、甚至相当混乱的界定和解释,但当我说出“自由”一词时,在座各位都当下直接地理解了,并不需要以什么作“中介”。恢复这种直接性,是20世纪哲学的愿望之一。
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意思是说人首先是自由的个体,自由是人的本质规定性。这尤其是20世纪存在主义或实存哲学的基本诉求,成为20世纪人生哲学的基调。个体此在是可能性的存在,是向将来开放的存在,所以个体才是自由的。可能性高于现实性。存在主义者说的是“存在先于本质”。现实性是单一的、现成的,而可能性则是丰富的、未来的。当可能性趋于无限多样而使个体无法把握时,个体存在/实存就有了命运感,有时候甚至走向了宿命论。人向可能性开放的自由也表明了个体存在的动态的实行(行动)特征。
如果允许做一个简单化,哲学也许只有两种想法,两种语式:一是说“我是人,所以我是男人”,意思是说“我满足了人的普遍本质,所以才能当好一个男人”;二是说“我是男人,所以我是人”,意思是说“我当好了一个男人,才能成为人”。这是两种起点不同的哲学。前一种被叫做“本质主义”,后一种被叫做“实存主义/存在主义”。前一种哲学一直是西方的主流;但在过去不久的20世纪里,后一种想法和语式渐渐占了上风,它以逆转的、甚至革命的方式确立和维护了个体自由。我们知道,这种强调个体自由的哲学甚至演变成反抗制度的革命行动,比如欧洲的学生运动,还有更激进的,甚至走向了暴力恐怖活动,比如德国红色旅。然而,我们不能因为一种哲学产生消极的政治后果就否定这种哲学的意义。作为哲学思潮,“存在主义”仿佛早已经被当成老派的和过时的东西抛弃掉了。如今大家忙着“后现代”什么的。但如果从较大尺度的思想文化史视野来看,我们看到,所谓“存在主义”仍然是西方主流形而上学批判的最强音,其思想成果已经深入人心。它让人感动,它直指人心,因此它有未来性。
不待如此。我还相信,个体性是哲学的起点和终点,个体自由是今天的和未来的哲学的根本关切。我们时代的人的处境,也许真的体现了卢梭讲的“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今天个人的自由度大大扩大了,而同时,人却处于普遍的被监控状态中。今天的人类大概已经到了马克思所谓的“普遍交往”的状态,已经成了“世界历史性的”人,而同时,个体自我认同变得越来越艰难。就此而言,未来哲学的开展依然要继承和发扬在“存在主义”名下进行的对个体自由的理论论证和主张。未来哲学的意义和使命之一,仍旧在于对个体自由的辩护和维护。
讲到这里我想到了尼采。尼采的问题是,与上帝相比,人都是“短命鬼”;而且人一出生就一脸苦相,无聊和痛苦居多,欢乐时光短暂,总之是苦多乐少,那么人何以承受这种有限而悲苦的人生?——这是尼采哲学的“思眼”。对尼采来说,上帝死了,人缺失了神性的衡量尺度,使得有限而悲苦的人生问题变得愈加紧迫、愈加致命,这时候,个体就像沙滩上的裸奔者,变成生而自由的但又不知所终的人。经过艰难困苦的思想努力,尼采最后仍旧回到个体的在瞬间启动的创造性,他的意思很复杂,但根本上也就是一句话: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
好了,让我们回到今天论坛的主题上来。我说“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借此我无非是想表明三点:
其一、人具有当下直接发动的能力。
其二、人是自由的,个体自由是哲学的核心关切。
其三、自由是创造之本,自由意味着不断重启的创造。
只有当个体自由这一核心价值得到真正维护时,民族文化的创新和民族共同体的复兴才是可期待的。
[1] 本文系作者2014年6月21日下午在上海市社联、文汇报社主办的《哲学与我们的时代:核心价值与民族复兴暨“东方讲坛·文汇讲堂”哲学演讲季开放论坛》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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