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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阳丨你们美术界挺落后的丨思想界和美术界交往的目的是什么丨中国美术在现代碰到尴尬,可能一定程度上深刻体现出中国文明整体性的尴尬。

2016-06-12 新读者请戳→ 贫乏时代的诗与思


甘阳丨关于中国现代美术的简单发言

“现代性”与“自主性”—“中国现代美术之路”

——课题成果发布暨学术研讨会录要 

甘阳先生的发言 

甘阳(中山大学):很高兴有机会和美术界的朋友交流看法。界外的人通常有利有弊,弊处是比较容易说外行话,好处是因为我不是界内人,不大在乎得罪你们。到目前为止都还太温和,我希望朱青生有个主题发言,我们一“掐”就有点意思。我现在对美术界很失望,坦白说没有看到任何一件作品比较有意思。当然,我发觉美术界已经不可批评了,已经超越批评了!大家的画儿都卖得太好了。一个作品卖到一千万就不能批评,除非我卖到一千两百万。我希望自己也能弄出不入流的画卖到一千两百万,然后就开始骂你们。 

我们和美术界交往总有目的,思想界和美术界交往通常有两个或三个目的,一个目的,我们认为美术和文学要感性,可能感性的东西比较走在前面,可以带动或指出某种新的东西。理论构架的方面比较慢。而我比较失望的是目前你们没有提出任何东西给我们思想界。另外一个目的就是附庸风雅。但现在的美术界,基本问题都不想。艺术根本上处在一个异化状态。艺术应该是比较个性、个体性、匠心独运的方式,但是现在大家都在玩儿装置,装置要一个工程队,必须有钱,要这么多钱、要搞这么多关系,像个工头儿。怎么算艺术?青生所有有关艺术的想法都在我的批判范畴之内,最近两年是不是有长进我不知道。 


潘公凯的美术史,思想界、哲学界为什么会有兴趣?兴趣在哪个地方?从思想史的角度讲,中国美术在现代碰到尴尬,可能是一定程度上深刻体现出中国文明整体性的尴尬。简单讲,从清末民初开始,在中国精英阶层,“现代化”已成为共识,问题是传统中国画怎么“现代”法?当然要承认中国现代化有很多内部的演变、变化,但中国画就是中国画,变到不是中国画,这个演变就没有意义。中国画能不能“现代”?传统的国画跟“现代”到底什么关系?中国人要现代,要现代化,但现代以后还是不是中国人?还是不是中国文明?这就是所谓“现代性”的问题。现在重要的不是“现代不现代”,而是“中国不中国”,“现代”以后如果不是中国文明了,没有了中国文明的特殊规定性,这个“现代”没有意义。因为你没有必要到中国讨论,你可以到非洲、南美去,与中国没有关系。我觉得不要回避这个问题。清末民初以来真正的问题所在,我们看前人的思考,他们对此意识非常清醒。康有为对清末民初的所谓早期现代美术有非常深的影响,基本是坏的;但康有为非常清楚,“祖宗之法乃守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尚不可保,何况祖宗之法乎?”祖宗之法是中国传统的文明、土地、疆土都在的情况下还可以守,如果这些都保不住了,就求他法。我们看公凯的书,这个问题是比较凸显的。毋庸讳言,潘公凯这本书写法非常传统、非常老套。老套在哪里呢?每一章前面都把美术以外的中国社会、政治概括于“救亡图存”的方面,讲得非常多,但是这个老套在某种意义上正有某种深意。中国文明的崩溃,不是内在崩溃,而是外在崩溃,他不是说中国第一流的画家真的觉得西洋画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冲击,完全都是外在于画的,它是一个外在冲击的过程。不是“内在”不行,而是“外在”冲击。这恰恰是他老套写法里所说的意思。关于中国美术的基本特点,中国当时的一流画家认为西洋画确实水平不高,不是纯粹美术。不是西洋学一定比宋明理学、比清代经学高明,而是中国文明从外在性不能存活长久,而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做了可贵而艰难的保存。这两个问题真的非常需要澄清!我相信如果没有外在性的冲击,中国画怎么“现代”也仍然是中国画。有的朋友讲中国画的现代转变在唐代、宋代、清代等,坦白说,我觉得没有涉及问题的根本,再变也是在中国画内部变,不可能从笔墨变到色彩和油彩,如果变,就不是中国画。我觉得中国画的问题在我们这些美术界以外的人看来,就是它在一个特别感性的审美问题上,理性问题被凸显出来了。我们把它放大一点讲,从非美术角度来讲就是“现代”。现代以后中国还是不是中国?中国文明是否还是中国文明?中国人是否还是中国人?如果不是了,你讨论什么?这种会开得就没有意义。就是说中国人开、非洲人开、阿拉伯人开都一样,那是真正的“全球化”。 

公凯为人比较平和,问题提得不够尖锐。今天的问题根本不是“现代不现代”,“现代”以后,中国画还是不是中国画?中国文明还是不是中国文明?中国人还是不是中国人?这关系重大。少谈“多元”!“多元”是什么意思?你好我好大家好,中国画和非洲两千年前挖出来的东西竟没有高低之分,没有高低之分谈什么审美!何以谈你的审美比别的高呢?我们现在很容易承认多元,很多问题却都在回避。康有为意识非常清楚,他没有办法,国都已经“不国”,其他问题顾不上,先保住国再说。所以,中国从“五四”以来的全盘性、根本性的反传统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先保住山河。可现在我们不知道到底要保什么?中国画是不是有中国画的特性在?中国文明之所以为中国文明是不是有中国文明的特殊规定和意义在?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是不是和非中国人有区别?如果不谈这个问题,所有问题就没有意义。所以我对谈中国画现代转型在唐代、宋代、明代、清代没有兴趣,本身问题意识已经错了,那个“变”无论如何是在中国画的范围内变,不会变到油画去了。这个问题大家都该清楚,再糊涂的人也不会说中国画这个内在发展到了最后,或到了清代就发展到油画去了。其他领域都在做这个事情,都是这个思路,比如谈明清资本主义经济,说如果没有西方的影响,中国也会自然而然走到资本主义道路、现代民主。中国画的特点就告诉我们,所有这个想法都是扯淡!中国再变,如果没有外力不会这么变,它的变是在它固有的文明轨道上变。 

我们不要轻易被新潮所蒙蔽。我仍然认为费正清的模式是正确的,“在中国内部发现历史”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发现资本主义发展的轨迹,就能发现什么民主政治的轨迹,中国文明怎么变都在它基本的文明轨道上变,没有外界冲击不会发展到那个方面去。费正清是很对的,科文虽然有很多东西是对的,他当时纠正所谓“美国、欧洲中心论”,有一定作用,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十六世纪以来就是“欧洲中心论”,否定了这点什么事情都谈不清楚。看到西方的今天比较文明了,以为我们的就是不好的,那我们就太幼稚、太天真了。这就有一个问题。在强有力的冲击下,中国一百年来很多志士仁人不可能不做出反应,这一百年的过程极为艰难痛苦。晚清到民初是中国文明全盘彻底崩溃的时期,这个崩溃是根本性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特别是教育,全盘崩溃。我不同意很多朋友对我们这一百多年太过轻易的批评和指责。 

康有为和陈独秀当时做了很大的关于美术的判断,这个判断是全盘错误的。西方是写实、中国是不写实的,稍微了解一点西方美术史的人都知道。他们怎么会错到这样离谱的地步呢?这就是问题所在。中国人整个在接受西方的时候都有一个错误逻辑。公凯这个书写了十二年,其实时间还要长,长得多。我相信他所有的问题是由一九八五年文化讨论思潮引发出来的。一九九二年他又到美国去,那样的氛围,我想他感慨不少、思考更多。公凯这个书唯一重要的就是“传统主义”。我相信也是公凯真正的心思所在;也是中国画、中国美术“现代性”的表现所在。既然讲“现代”,中国传统画何种意义上说它“现代” ?一直到一九八八年,美术界以外知道黄宾虹的人是相当少的。如果传统中国画就是现代,我们就可以说现代性问题已经拆解了,这是公凯这本书比较有意思的地方。每次西方的东西到中国来都会有很大的扭转,我们都是按照自己的意见在扭转它。“现代性问题”在西方七十年代开始讨论的时候很简单,主要是在检讨西方现代社会里的负面性问题,所以哈贝马斯才会为传统意义上的西方现代辩护,西方现代性之所以有问题是因为它还“没有完成”。很多人都是对现代性持批评的态度,而到中国以后却完全转变了,除了哲学界少数真懂西方的人以外,一般人都变成了对西方现代性的肯定。这样的历史不断重复,包括严复。严复现在很了不起,但是严复当时在英国留学,其实什么都没有学到。我详细考证过,他对英国真正的了解,是他回国后在天津,十年待在那儿没事干才做研究。他在英国那段时间,英国发生的最重大的变化他完全不懂,他也不可能有时间懂。所以他引进了“社会达尔文主义”,和英国当时主流社会的思想背道而驰。因为他要适应中国的需要。所以说,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把握到西方和中国比较深刻的东西,每次都是按照我们自己的认识水平和要求、我们自己最强烈的现代化要求把那个东西扭转成巨谬。明明人家是反现代的东西,我们却变成了肯定性的东西。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本想最近几年应该好一点儿,但这情形仍然在发生。我只是想说,我之所以认为你们美术界挺落后的,尤其以朱青生为代表,你们越认为你们玩儿得先进,越认为你们玩儿的接近西方,你们就越落后。天底下已经没什么新东西了。西方的思想界、学术界包括艺术界,已完全空空荡荡,你们还认为要和它接轨。现在哲学界、思想界连做西学的人都在回归中国、反观中国,只有你们美术界还在玩儿装置,那个装置技巧真的做得比西方高明,观念却极落后,我都见过。现在你们玩儿得越先进,越与国际接轨,开的国际会议越多,你们就越落后,你们没有问题意识,没有意识到你们应该做什么。回归中国! 

我觉得潘公凯太强调“自觉”了,自觉和自然或非自觉或者叫本能,是非常互补的关系。最明显的case就是齐白石。潘公凯非常强调陈师曾对齐白石的影响,这是非常硬的证据。但我仍然感觉齐白石就是本能。在艺术里不能低估艺术本能强劲冲动的东西,我不大能感觉到齐白石是对西方艺术有非常强的认识然后自觉地去构建一个和西方美术不同的东西。他就是本能,哪怕受过陈师曾点拨。我觉得中国文化的底蕴、力度可能要比公凯论述的还要深厚;也未必在知识界,而在非常顽强的底层。通常说齐白石更多的是汲取中国民间艺术的源泉而不是士大夫文人画的自觉传统,他民间的东西很强,我觉得在这本书里,齐白石这个例子很值得深入的再挖掘,他代表了非常强的本能的生命力,非常强!得不得陈师曾点拨是一个偶遇,但是他代表的是中国的东西。我觉得某种意义上比黄宾虹更厉害,我不认为他对西方艺术怎么琢磨然后来反应,我们可能低估了本能生命力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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