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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白】海德格尔: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之三)

2016-03-03 孙周兴译 贫乏时代的诗与思



本文选自海德格尔“诗人何为?”一文,刊于《林中路》



“敞开者”(das Offene)

  里尔克喜欢用“敞开者”(das Offene)一词来命名那种整体牵引,即,每一存在者作为所冒险者始终被交托于其中的那种整体牵引。“敞开者”一词是里尔克诗中的又一个基本词语。用里尔克的语言来说,“敞开”意指那个没有锁闭的东西。它没有锁闭,因为它没有设立界限。它没有设立界限,是因为它本身摆脱了所有界限。敞开者乃是那一切没有界限的东西的伟大整体。它让进入纯粹牵引中被冒险的芸芸众生作为被吸引者而吸引,以至于它们继续多样地相互吸引,而没有碰到任何界限。如此这般被吸引地吸引着,它们便融入无界限的东西之中,融入无限的东西之中。它们并非化为空洞的虚无,而是进入敞开者整体之中而兑现自己。 


敞开状态(Offenheit)

  里尔克以“敞开者”这个词所指说的东西,绝对不是由存在者之无蔽状态意义上的敞开状态(Offenheit)来规定的,这种敞开状态让存在者作为这样一个存在者而在场。假若我们想在无蔽状态和无蔽领域的意义上来解释里尔克所说的敞开者,那么,就可以说:里尔克所经验的敞开者,恰恰就是被锁闭者,是未被照亮的东西,它在无界限的东西中继续吸引,以至于它不能遇到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根本上也不能遇到任何东西。某物照面之处,即产生界限。哪里有限制,被限制者就在哪里退回到自身那里,从而专注于自身。这种限制扭曲、关闭了与敞开者的关系,并使这种关系本身成为一种扭曲的关系。无界限的东西中的限制,是在人的表象中被建立起来的。对置的对立(das gegenstehende Gegenüber)并没有让人直接处于敞开者之中,它以某种方式把人从世界中消除,并把人置于世界面前;在这里,“世界”意指存在者整体。相反地,世界性的东西(das Weltische)乃是敞开者本身,是非对象性的东西的整体。但是,即便是“敞开者”这一名称,也如同“冒险”一词一样,作为形而上学的概念是有歧义的。它既指纯粹牵引的无界限的牵引之整体,也指那种在普遍地起支配作用的摆脱限制意义上的敞开性。 


敞开者允许进入。



“允许进入”(Einlassen)

    但这种“允许进入”(Einlassen)却并非意味着:准许……进入和通达那被锁闭者,仿佛那遮蔽者能够自行解蔽而作为无蔽者显现出来似的。“允许进入”意味着:引入和嵌入到那纯粹牵引之吸引的未被照亮的整体中去。作为敞开者的存在方式,“允许进入”具有那种以纯粹之力的重力的方式“把……吸引包括在内”(Einbeziehen)的特征。所冒险者愈少被阻止进入纯粹的牵引之中,它就愈加属于敞开者的伟大整体中。因此之故,里尔克把直接进入这一伟大整体中被冒险、并在其中自行衡量的芸芸众生,命名为“伟大的寻常之物”(《后期诗》,第22页),人不属于这里所说的芸芸众生。《杜伊诺哀歌》之八(阅读这首哀歌,参见文末)就是咏唱万物和人对于敞开者的这一不同关系的诗篇。这一不同在于意识的等级不同。按这个方面来区分存在者,这对从莱布尼茨以来的近代形而上学来讲,乃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敞开的自由(offene Freiheit)


  里尔克以“敞开者”一词所思考的东西,可以从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所写的一封信中找出证据,这封信是他1926年2月25日写给一位向他询问第8首哀歌的俄国读者的(参看M•贝茨:《里尔克在法国。回忆录•书信•文稿》,1938年,第289页)。里尔克写道:“对于我试图在哀歌中提出来的‘敞开者’这个概念,你必须作如是理解,即,动物的意识程度把动物投入世界,但动物没有每时每刻把自身置于世界的对立位置(我们人却正是这样做的)。动物在世界中存在,我们人则站在世界面前,而这依靠的是我们的意识所作的特有的转折和强化”。里尔克继续写道:“因此,我所说的‘敞开者’,并不是指天空、空气和空间。对观察者和判断者而言,它们也还是‘对象’,因此是‘不透明的’(opaque)和关闭的。动物、花朵,也许就是这一切,无须为自己辩解,它在自身之前和自身之上就具有那种不可描述的敞开的自由(offene Freiheit)——这在我们人这里也有等价的东西(极度短暂),或许只是在爱情的最初瞬间,那时,人在他人身上,在所爱的人身上,在向上帝的提升中,看到了他自己的广度”。 


存在之澄明(Lichtung des Seins)

  植物和动物被允许进入敞开者中,它们是“在世界之中”。这个“在……之中”意味着:未被照亮地被包括、吸引入纯粹牵引的牵连之中。与敞开者的关系——如果在这里竟还谈得上一种“与”的话——是一种无意识的关系,即那个仅仅争求着和吸引着的入于存在者整体中的支撑过程(Verstrebung)的无意识的关系。随着意识——意识的本质对于现代形而上学来说就是表象——的提高,对象之站立和对立状态也提高了。意识越是提高,有意识的生命也就越是被排除出世界。因此之故,按里尔克信中的话来说,人是“在世界面前”。人没有被允许进入敞开者之中。人相对世界而立。人没有直接栖居于整体牵引的吸引和牵引之风中。上面这一段信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领悟“敞开者”,尤其是因为,里尔克在信中明确地否认人们从天空和空间的被开启者的意义上去思考“敞开者”。不过,只有我们关于在本质上更原始的存在之澄明(Lichtung des Seins)的意义上的敞开者的思想,才真正超出了里尔克的诗的范围。而里尔克的诗依然笼罩在尼采式的调和的形而上学的阴影中。 




“在阴沉乐趣中”

  凡是直接归属到敞开者中去的东西,总是被敞开者接收入中心之吸引的牵引中去的。因此,在所有的所冒险者中,总是那种所冒险者最能归属到敞开者中去,这种所冒险者是按自己的本质而被收取的,因而它在这种被收取状态中绝不追求可能与它对立的任何东西。凡是如此这般成其本质的东西,就“在阴沉乐趣中”。 

  

   “正如自然一任万物 

   听其阴沉乐趣的冒险摆布……” 

  

  “阴沉”在此的意思是“镇静”:不要冲破那无界限的继续吸引的牵连,这种无界限的继续吸引是不会被不断的来回吸引扰乱不宁的,而有意识的表象却正是作为此种不断的来回吸引而忙乱着。“阴沉”的意思还有如阴沉的音调,是指其根甚深而有承担者的特性的东西。“阴沉”的意思并不是指阴郁沉闷的消极意义。里尔克并不是把阴沉乐趣思为低践的东西。阴沉乐趣确证了自然之伟大的寻常之物归属于纯粹牵引之整体中。因此,里尔克能够在一首后期诗中说:“花之存在于我们是伟大的”(《后期诗》,第89页;参看《十四行诗》,第2部,第14首)。上面所引的信中那段话是从意识方面去看出人和生物对敞开者的关系之不同,并从此看法中去思人与生物;与此情形一样,这首诗也是着眼于人和万物对冒险的关系之不同(第5行以下)去写“万物”与“我们”的: 

  

   “不过我们, 

   更甚于动植物 

   随此冒险而行,……” 


制造(Her-stellen)

  人更甚于动植物即随此冒险而行——这首先可以意味着,人比那些万物还更无阻拦地被允许进入敞开者中。即使这个“随”(mit)字没有被加上着重号写出来,这个“甚”(mehr)也必然是这个意思。强调这个“随”字,并不意指无拦阻的随行提升了,而是指:随冒险而行是特别为人而设想的,而且是作为在人的高位中被提高的东西来设想的。冒险及其所冒险者,自然、存在者整体、世界,都是为人而摆出来的,都是从摆脱限制的牵引之镇静了的东西中摆出来的。但是,如此这般被摆置的东西摆置到哪里去,并且是通过什么来摆置的呢?自然通过人的表象(Vor-stellen)而被带到人面前来。人把世界作为对象整体摆到自身面前并把自身摆到世界面前去。人把世界摆置到自己身上来并对自己制造自然。这种制造(Her-stellen),我们必须从其广大的和多样的本质上来思考。人在自然不足以应付人的表象之处,就订造(bestellen)自然。人在缺乏新事物之处,就制造新事物。人在事物搅乱他之处,就改造(umstellen)事物。人在事物使他偏离他的意图之处,就调整(verstelle)事物。人在要夸东西可供购买或利用之际,就把东西摆出来(ausstellen)。在要把自己的本事摆出来并为自己的行业作宣传之际,人就摆出来。在如此多样的制造中,世界便被带向站立并被带入站立位置中。敞开者变成对象,并因此转到人的本质上去了。人把世界当作对象,在世界的对面把自身摆出来,并把自身树立为有意来进行这一切制造的人。 


意愿(das Wollen)

  把某物带到自身面前来,而在带的时候,这种被带到面前来的东西作为事先被表象的东西在任何方面都规定着制造的一切方式;这样地把某物带到自身面前来,就是我们称为意愿(das Wollen)的这种行为的基本特征。这里所谓的意愿就是制造,而且是在有意贯彻对象化意图的意义上的制造。植物和动物毫无意愿,因为他们被镇静在乐趣之中,绝不把敞开者作为对象摆到自身面前来。它们不能把冒险作为一种被表象的东西而随之而行。因为它们被允许进入敞开者中,所以,纯粹牵引也绝非它们本身之外的对象性的其他东西。反之,人“随”冒险而行,因为人是上述意义上的有意愿的东西。 

  

   “不过我们, 

   更甚于动植物 

   随此冒险而行,意愿冒险……” 

  

意志的命令性质

  这里所谓的意愿就是贯彻,这种贯彻的意图已经把世界作为可制造的对象之整体设定起来了。这种意愿规定着现代人的本质,而现代人起先却对此种本质的深远作用毫无所知。这种意愿究竟是从什么样的作为存在者之存在的意志中来的,这是现代人迄今尚未能够知道的。现代人在这种意愿中把自身作为这样一种人摆出来,这种人在对一切存在者的一切关系之中,因而也在对他自身的一切关系之中,都作为贯穿自身意图的制造者而站立起来了,而且把此种起立建立为无条件的统治。世界是作为对立的持存(Bestand)显现出来的,这种对立的持存整体听凭贯穿自身意图的制造者的摆布与处理,并因此处于他的命令之下了。意愿在自身中就具有命令的特性,因为有意的贯彻就是一种方式,在此方式中,制造活动的状况和世界的对象特性会合成一个无条件的因而是完满的统一体了。在此会合中,意志的命令性质就透露出来了。凭这一透露,在现代形而上学的历程中,那作为存在者之存在的早就成其本质的意志的久久隐蔽着的本质就显露出来了。 


技术的隐蔽本质

  与此相适应,人的意愿也只能是这样地以贯彻意图的方式存在,即,人的意愿事先就把一切(虽尚不能遍览一切)逼入它的领域之内。一切都自始且不可遏止地要变成这种意愿的贯彻意图的制造的材料,地球及其大气都变成原料,人变成被用于高级目的的人的材料。把世界有意地制造出来的这种无条件的贯彻意图的活动,被无条件地设置到人的命令的状态中去,这是从技术的隐蔽本质中出现的过程。这种情形只是到了现代才开始作为存在者整体之真理的命运展现出来,虽然存在者整体之真理的零星现象与尝试,一向始终散见于文化和文明的广泛领域之内。 




技术观念的统治

  现代科学和极权国家都是技术之本质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技术的随从。在为组织世界公众意见与人们的日常想法而准备的各种手段和形式中,也有同样的情形。不仅生命体在培育和利用中从技术上被对象化了,而且,原子物理学对各种生命体的现象的进攻也在大量进行中。归根到底,这是要把生命的本质交付给技术制造去处理。今天,人们极其严肃认真地在原子物理学的各种成就和状况中去寻找证明人的自由和建立新价值学说的各种可能性,这正是技术观念占了统治地位的标志。而在技术观念的统治展开来的时候,个体的个人看法和意见的领域早被弃之不顾了。甚至当人们在可以说不重要的地区还试图凭借过去的价值观念来掌握技术,在进行这种努力时已经运用了技术手段,而所运用的技术手段已非仅存外貌而已,在这种时候,技术之本质的威力还是表现出来了。因为利用机器和机器生产根本上并不就是技术本身,而只是技术的本质在技术原料对象中设置起来的过程中适合于技术的一种手段。甚至,人变成主体和世界变成客体也是自行设置着的技术之本质的结果,而不是倒过来的情形。 



完满自然的非对象性的东西的敞开者

  当里尔克体会到作为完满自然的非对象性的东西的敞开者的时候,有意愿的人的世界就必定与此相反地并且以相应的方式作为对象性的东西显露于里尔克面前。反过来,洞察那美妙的存在者整体的一瞥倒可从正在出现的技术之现象那里获得一种暗示,指示出一些范围的内幕,从这些范围中也许可能出现一些更深远地形成起来的克服技术的办法。 

  技术生产的不伦不类的产物涌现于纯粹牵引的敞开者面前。旧日成长的事物迅速消逝。这些事物一经对象化之后就不再能够显示自身的特色了。里尔克在1925年11月13日的一封信中写道: 


  “对我们祖父母而言,一所‘房子’,一口‘井’,一座他们熟悉的塔,甚至他们自己的衣服,他们的大衣,都还是无限宝贵,无限可亲的;几乎每一事物,都还是他们在其中发现人性的东西和加进人性的东西的容器。现在到处蜂拥而来的美国货,空泛而无味,是似而非的东西,是生命的冒牌货……一座美国人所理解的房子,一个美国苹果或一棵美国葡萄树,都与我们祖先的希望和沉思所寄的房子、果实、葡萄毫无共同之处……” 

  (《慕佐书简》,第335页以下) 



金钱的震动

  但是就欧洲而论,至少在尼采完成形而上学之际,一个在其中作为求意志的意志的存在在开始占统治地位的世界的本质上值得追问的许多方面,无疑都是先已想到的,而美国的东西已经只是欧洲的东西的被意求的现代本质对欧洲的集中反击而已。并不是美国的东西现在才威胁我们现代人,不如说,技术的未被体会到的本质早已威胁我们的祖先及其事物了。里尔克的沉思给人启发之处,并不在于他还企图挽救我们祖先的事物。我们必须更有所先行思考,去认识在物之物性中值得追问的东西是什么。里尔克也在更早些时候(1912年3月1日)自杜伊诺写道:“世界在收敛,因为事物也在收敛,事物日益将其存在置入金钱的震动之中,并且在此发展出一种精神性,此精神性现在已经超过了其可捉摸的实在性。在我现在正在涉猎的时代(里尔克指的是14世纪),金钱还是金子,还是金属,是美好的东西,是一切东西中最贴手、最可理解的东西”《书信》,1907—1914年,第213页以下)。差不多更早十年,他就在《时辰书》第2部,即《朝圣书》(1901年)中,发表了预见甚远的诗句(《全集》,第2卷,第254页):  

  

   “世界诸王皆衰老, 

   无人继承其王位。 

   王子哥儿早夭折, 

   公主小姐已憔悴, 

   破烂王冠委暴力。 

   暴民捣之成钱币, 

   趋时世界新主人 

   熔之锻之成机器, 

   机器隆隆效人欲, 

   未见送来真幸福。 

   金属怀着乡愁病, 

   生机渺渺无处寻, 

   欲离钱币和齿轮, 

   离开工厂和金库, 

   回归敞开山脉中, 

   山脉纳之将门闭。” 

  

世界市场

  技术统治之对象事物愈来愈快、愈来愈无所顾忌、愈来愈完满地推行于全球,取代了昔日可见的世事所约定俗成的一切。技术的统治不仅把一切存在着设立为生产过程中可制造的东西,而且通过市场把生产的产品提供出来。人之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在贯彻意图的制造范围内分化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这个市场不仅作为世界市场遍布全球,而且作为求意志的意志在存在的本质中进行买卖,并因此把一切存在者带入一种计算行为之中,这种计算行为在并不需要数字的地方,统治得最为顽强。 


随冒险而行

  里尔克的诗把人思为一种已冒险深入一种意愿中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求意志的意志中受到意愿而并不自知这一点。人如此这般地意愿着,就能随冒险而行,此时他就把自己作为贯彻意图者置于其一切所作所为之前,因此,人比植物和动物更加冒险。与此相应,人处于危险中的情形也与动植物不同。 


日益增长的危险

  在万物(动植物)中,也无任何物被特别保护,虽然它们被允许进入敞开者中且安然于敞开者中。反之,人作为自身意愿者,不仅不受存在者整体特别保护,而且是无保护的(第13行)人作为表象者和制造者处于被伪装过的敞开者面前,因此,人本身及其事物都面临着一种日益增长的危险,就是要变成单纯的材料以及变成对象化的功能。贯彻意图的规划又更扩大了危险的范围,人在无条件的制造这件事上有失掉他自己的危险。落在人的本质上的威胁是从这种本质本身中增长起来的。然而人的本质基于存在对人的关联,因此,人由于他的自身意愿而在一种本质性的意义上被威胁着,也就是说,人需要保护,但又由于同一个本性而同时是无保护的。 


人与纯粹牵引告别

  这种“我们的无保护性”(第12—13行)始终与动植物的不被特别保护不同,正如动植物的“阴沉乐趣”不同于人的以自身为意愿的情形。这种区别乃一种无限的区别,因为从阴沉乐趣不能过渡到贯彻意图的对象化。但这种贯彻意图活动不仅把人置于“保护之外”,而且,世界对象化的贯彻还日益坚决地甚至把保护的可能性都消灭了。当人把世界作为对象,用技术加以建设之际,人就把自己通向敞开者的本来已经封闭的道路,蓄意地而且完完全全地堵塞了。贯彻意图的人,不管他作为个别的人是否知道和愿意知道这一点,总之就是技术的活动家。这种人不仅处于敞开者之外而在敞开者面前,而且由于把世界对象化之故,他更加远离了“纯粹牵引”。人与纯粹牵引告别了。技术时代的人在这种告别中对立于敞开者。这种告别不是“向……告别”,而是一种“反对……告别”。 


“告别”(Abschied)

  存在者的闻所未闻的中心作为纯粹牵引把一切纯粹之力集中于自身,在一切对象性中总是要远离这种纯粹牵引的,而技术就是以远离此种纯粹牵引为前提的一种无条件的设置,一种在人的贯彻意图过程中无条件的无保护存在之无条件的设置。技术的生产就是这种告别的组织。在刚才所概述的意义上的“告别”(Abschied)一词,乃是里尔克主要诗作中的另一个基本词语。 




在人的本质中威胁着人的观念

  人们大谈特谈的具有特别杀伤威力的原子弹,并不是致命的东西。早已用死而且是用人的本质之死来威胁着人的,乃是在有意在一切中贯彻意图之意义上的单纯意愿的无条件的东西。在人的本质中威胁着人的,是这样一种出自意志的意见,即认为:依靠对自然能源的和平解放、改造、储藏和控制,就能使人人都觉得做人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是完全幸福的。但这种和平事业中的和平,只不过是那种有意识在自身上的贯彻意图之天翻地覆的忙乱毫不被搅乱地继续扰攘不休而已。在人的本质中威胁着人的,是这样一种观念:贯彻制造的工作可以没有危险地大胆进行,只要此外还有别的兴趣,也许是一种信仰的兴趣仍然起作用的话。仿佛还可以在一座附属建筑中,为人受技术意愿摆布而与存在者整体发生的那种本质关系安设一个特别的居留之所似的,仿佛这个居留之所可能比时常逃向自欺的出路有更多的办法似的,而逃向希腊诸神也就属于这种自欺的范围之内。在人的本质中威胁着人的,是这样一种意见:技术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其实恰恰是这种井然有序把任何秩序(ordo)都拉平为制造的千篇一律,从而自始就把一个可能出现秩序和可能从存在而来的承认的领域破坏了。 


对技术之本质的任何体会

  并非意愿的总体性才是危险,而是在只准许作为意志的世界范围之内以贯彻意图的形态出现的意愿本身才是危险。这种从此种意志中而来被意求的意愿已经决定执行无条件的命令了。这种意愿一经这样决定就已经听凭总体的组织摆布了。但首先是技术本身阻碍了对技术之本质的任何体会。因为当技术充分展开的时候,技术就在诸门科学中发展出一种知识(Wissen),这种知识始终无法达到技术的本质领域,更不消说追溯技术的本质来源了。 


不妙事情正在进行威胁

  技术之本质只是缓慢地进入白昼。这个白昼就是变成了单纯技术的白昼的世界黑夜,这个白昼是最短的白昼,一个唯一的无尽头的冬天就用这个白昼来进行威胁。现在不仅人失却了保护,而且整个存在者的未受伤害的东西也仍在黑暗之中。美妙事情隐匿自己,世界变得不美妙了。这样一来,不仅神圣作为通向神性的踪迹仍遮蔽着,而且甚至连通向神圣者的踪迹,即美妙事情,也似乎灭绝了。除非还有一些终有一死的人能够看到不妙事情(das Heillose)作为不妙事情正在进行威胁。他们极需看清何种危险正落到人身上。这个危险就在于这样一种威胁,它在人对存在本身的关系中威胁着人的本质,而不是在偶然的危难中威胁着人的本质。这种危险才确实是危险。这种危险隐藏在一切存在者的深渊之中,看见并且指出这种危险,就必须有较早达到深渊的终有一死的人。 

  

   “但哪里有危险, 

   哪里也有拯救。” 


   (荷尔德林:《全集》第4卷,第190页)   




佼佼者就会是最大胆冒险者

  也许任何不是从危险所在之处而来的其他的拯救都还无救。用无论多么好的补救方法来进行的任何拯救,对于本质上遭受危害的人,从其命运的长远处看来,都是一种不耐久的假象。拯救必须从终有一死的人的本质攸关之处而来。是那些较早达乎贫困的深渊的终有一死者么?那么,终有一死的人中的这些佼佼者就会是最大胆冒险者。人的本质已比动植物冒险更甚,而这些佼佼者就会比这些贯彻意图的人的本质冒险更甚。 

  里尔克的诗第6行以下说: 

  

   “不过我们,更甚于动植物, 

   随此冒险而行,意愿冒险……” 

  

  紧接着,里尔克说: 

  

   “有时冒险更甚,甚于生命本身, 

   秉气勇毅(决非出于贪营私利)……” 


冒险入于一切基础破碎之处,即进入深渊

  人不仅在本质上比动植物冒险更甚,人甚至有时大胆冒险更甚于“生命本身”。“生命”在此意味着:在其存在中的存在者,即自然。人有时比冒险更大胆冒险,比存在者的存在更具存在特性。但是,存在乃是存在者的基础。凡比基础更加冒险者,就冒险入于一切基础破碎之处,即进入深渊。但如果人是意愿随行而随冒险而行的冒险者,那么,有时冒险更甚的人们也必须是意愿更甚。然而,这种意愿的提高会超出有意的贯彻意图活动的无条件的东西吗?不会。那么,那些有时冒险更甚的人们,唯当他们的意愿在本质上不同时,才能意愿更甚。那样的话,意愿与意愿就不会马上同一。那出于意愿之本质而意愿更甚者,遵从意志更甚于遵从存在者之存在。他们更快地回应着那显示为意志的存在。他们意愿更甚,在于他们更具有意志。谁是那冒险更甚的更具有意志者呢?里尔克的诗看来没有对此问题以明确的回答。 


他们“……秉气勇毅……

  诚然,第8—11行诗否定地并且约略谈到了那冒险更甚者。那冒险更甚者并非出于私利和为个体本己之故而冒险。他既非试图获得好处,也非沉溺于自私自利。尽管他们冒险更甚,但他们也不夸张任何显著功绩。因为他们冒险更甚只是凭这么一点点,即他们“……秉气勇毅……”。他们在冒险方面的“更”就有如游丝般难察的气息那样微小。从这种提示中不难得出谁是冒险更甚者。 

  然而,诗的第10—12行道出了这种敢于超出存在者之存在的大胆冒险所带来的东西: 

  

   “……这就为我们创造安全,在保护之外, 

   那是纯粹之力的重力统辖之所;” 

  

  如同一切万物,我们也只是在存在之冒险中被冒险的存在者。但由于我们作为有意愿的东西随冒险而行,我们就更加冒险,从而更早地面临危险。当人自身固执于有意的贯彻意图活动,并且通过无条件的对象化把自身置于反敞开者的告别中之际,他本身就助长了自己的无保护性。 


“安全的”(securus,sine cura)

  但是,冒险更甚的大胆冒险为我们创造了一种安全。当然,这事情的发生并非由于这种大胆冒险在无保护者周围树立起保护防线;因为倘这样的话,就只是在缺少保护的地方建立起一个保护者而已。为此又需要一种制造,这种制造唯有在对象化中才可能。然而对象化却把我们锁闭起来而与敞开者对立,这种冒险更甚的大胆冒险没有制造出任何保护,但它为我们创造了一种安全。“安全的”(securus,sine cura)意味着:无忧烦的。在这里,忧烦具有凭借无条件的制造之有意的贯彻意图活动的特性。唯当我们没有完全彻底地把我们的本质设立于制造和订造的区域,可利用者和可保护者的区域之际,我们才无这种忧烦而存在。唯当我们既不计算无保护者,也不计算在意愿中树立起来的保护之际,我们才安全地存在。唯在超出那远离敞开者的对象化,“在保护之外”,超出那反纯粹牵引的告别,才有一种安全存在。纯粹牵引乃是一切吸引的闻所未闻的中心,这种吸引把万物吸入无界限之中,而且是为一中心吸引万物。这一中心乃是纯粹之力的重力起作用的“处所”。安全存在乃是在整体牵引之吸引中的隐蔽的安居。 


“从源泉中汲取”

  冒险更甚的大胆冒险,比任何贯彻意图活动更有意愿,因为它是有意志的,为我们“创造”了在敞开者中的安全存在。“创造”意味着:汲取(sohöpfen)。“从源泉中汲取”意思就是:接受喷涌出来的东西并把所接受的东西带出来。有意志之意愿的冒险更甚的大胆冒险并不制作任何东西,它接受并给出所接受者,它通过展开所接受者的全部丰富性而把所接受者带出来。冒险更甚的大胆冒险完成着,但它并不制造,只有一种冒险更甚的大胆冒险——就其是有意志的而言——才能在接受中完成。 


“超出保护”之外的安全

  第12—16行诗界定了那冒险更甚的大胆冒险之所在,这种冒险更甚的大胆冒险大胆进入对保护的超出,并在那里把我们带入安全存在。这种安全存在绝不消除无保护性,后者乃是凭借于有意的贯彻意图活动而被设立起来的。当人的本质完全献身于对存在者的对象化之际,人在存在者中间就是无保护的。如此这般地不受保护,人依然总是以缺乏的方式相关于保护,并因此处于保护之内。相反,安全存在超出任何与保护的关系之外,即“超出保护”之外。 


解放

  相应地,看来仿佛是安全存在和我们对安全存在的获得这回事情要求一种大胆冒险,一种放弃任何与保护和无保护性的关系的大胆冒险。但也只是仿佛如此而已。实际上,如果我们从整体牵引的被锁闭的东西方面来思考,那么,我们最终就体会到,是什么最后——这也即:事先——把我们从无保护的贯彻意图的忧烦中解放出来(第12行以下): 

  

   “……最终庇护我们的,是我们的无保护性,” 


“庇护”(bergen)  

  如若只有敞开者才提供庇护状态,而无保护性却处于持续不断的反敞开者的告别之中,那么,无保护性将如何庇护我们呢?唯有当那种反敞开者的告别被颠倒过来,从而使无保护性转向敞开者并进入敞开者中,无保护性才能庇护我们。因此,无保护性颠倒过来,就是庇护者。“庇护”(bergen)在此一方面意味着:对那种告别的颠倒实行着庇护;另一方面,无保护性本身以某种方式允许一种安全。那庇护我们的, 

  

   “是我们的无保护性, 

   而且,当我们看到它逼近时, 

   我们已改变它,使之进入敞开者中……” 

  

反敞开者的告别的颠倒

  这里的“而且”过渡到一种说明,它告诉我们,这个异乎寻常的事情,即,我们的无保护性超出保护之外允诺我们一种安全存在这个事情,以何种方式是可能的。当然,无保护性从来都不是由于我们总是在它逼近我们时改变它而来庇护我们的。无保护性之庇护我们,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改变了它。里尔克说:“我们已改变它,使之进入敞开者中。”在已经改变这回事中,含有改变的一种特别方式。在我们已经把它改变之际,无保护性自始就作为整体在其本质上被改变了。这种改变的特别之处在于,我们已经看到了向我们逼近的无保护性。唯这种已经看到才看到危险。它看到,无保护性本身拿丧失对敞开者的归属性这回事来威胁我们。在这种已经看到中必定有已经改变这回事的根据。于是无保护性被改变而“进入敞开者中”。由于已经看到了本质的危险,我们必须完成对那种反敞开者的告别的颠倒。这是因为:敞开者本身必定已经以那种我们得以把它转向无保护性的方式转向我们了。 

  

   “从而在最宽广之轨道中, 

   我们为法则所触动而将它肯定。” 

  

  什么是最宽广之轨道?或许里尔克想的是敞开者,而且是根据一个特定方面来思考的。最宽广之轨道包括着全部存在者。环行(das Umkreisen)把所有存在者围成一体,而且是这样,即,在具有统一作用的一中,环行就是存在者之存在。但何谓“存在着”(seiend)?诚然,诗人以“自然”、“生命”、“敞开者”、“整体牵引”等名称来命名存在者整体,甚至按形而上学的语言习惯把这一圆满的存在者整体命名为“存在”(das Sein)。但我们却经验不到存在的本质是什么。可是,当里尔克把存在命名为敢冒一切之险的冒险时,他难道于存在之本质无所道说么?确然!据此,我们也曾试图回过头去思考这种被命名的东西如何进入到存在者之存在的现代本质中,进入到求意志的意志之中。不过现在,当我们试图把这样被命名的东西思考为整体存在者,把环行思考为存在者之存在时,关于最宽广之轨道的谈论和根本没有告诉我们任何明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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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首哀歌


黄灿然译
   
献给鲁道夫•卡斯纳 


  
   自然界把所有的目光投向外面的 
   旷野。只有我们的目光往后望 
   并且在植物、动物和婴孩 
   进入自由的时候像一个圈套围住它们。 
   我们只能从这动物的目光里 
   看到那里到底有什么;因为我们 
   强令婴孩到处逛,好让他看到 
   物体——而不是深藏在动物 
   面孔里的旷野。摆脱死亡。 
   只有我们能看到死亡;自由的动物 
   永远衰落在后,上帝在前,而当它行走,它已在 
   永恒中行走,一如喷泉。 
    我们面前一天也未曾有过 
   那纯粹的空前,花朵朝着那里 
    无尽地开放。那里永远存在着世界 
   并且永远没有一个没有“不”的乌有之地:那纯粹的 
    难以分割的元素,我们不怀欲望地呼吸 
   这元素,并且无尽地知道。一个孩子 
    也许会在那里游荡几个小时,穿过那无始无终的 
   宁静,也许他会迷失然后被 
    震回来。或许有人死了并成为它。 
   因为接近死亡便看不见死亡;而是望穿它, 
    也许就用动物那辽阔的目光。 
   恋人们,要是没有心爱的人在那里 
    阻挡视线,那他们就最接近它,并且叹为观止…… 
   仿佛是疏忽,它在他们彼此背后 
    为他们打开……但是他们谁也不能 
   越过另一个,于是它又再变回世界。 
    我们永远转向物体,在物体中看到 
   已被我们模糊掉的 
    自由王国的音乐倒映。或者当某个 
   喑哑静默的动物彻底望穿我们。 
   命运正是如此:站在对立面, 
    就站在对立面,别无其他,永远如此。 
   如果从另一个方向稳步 
    走向我们的动物也具有我们的 
   意识——,它就会扭住我们 
    拖着我们走。但是它感到它的生命是无边的, 
   深不可测的,并且不关心 
    自己的状态:纯粹,一如它投向外面的目光。 
   我们看到未来,它却看到一切 
    并且存在于一切之内,永远痊愈。 
   
    但是在这警觉、温暖的动物身上 
   却包含着巨大悲哀的痛苦和重负。 
    因为它也感到那弥漫着我们的 
   东西:记忆,仿佛 
    我们不断驱策向前的元素曾经 
   更亲密,更真实,而我们与它的连接 
    是无限温柔的。在这里全是距离, 
   在那里却是呼吸。有了第一个家, 
    第二个就有点含糊和多风。 
   啊这微小的生物幸福永远 
   留在庇护它的子宫里; 
   蠓虫的快乐即便是在结婚之日 
   也仍然留在里面盘旋:因为一切都是子宫。 
   再看那半信半疑的鸟儿, 
   从一开始就知道里面和外面, 
   仿佛它是伊特鲁里亚人的灵魂, 
   从一个死人身上飞出,仍被接纳在一个空间里, 
   把他躺着的形体当作盖子。 
   而那必须飞翔的生物,如果它生于子宫 
   它将会多么迷惑。仿佛受到惊吓,要逃离 
   它自身,它成锯齿形穿过空气,就像 
   茶杯上的一条裂痕,就像蝙蝠 
   颤抖着划过黄昏的瓷片。 
   
   而我们:旁观者,无论在哪里,总是 
   转向物体的世界,而从不外望。 
   它充满我们。我们弄好它。它碎裂。 
   我们再弄好它,然后我们自己碎裂。 
   谁这样转动我们,以至 
   无论我们做什么,总是处于 
   某个人要离开的姿势?就像在那 
   最远的山巅,他最后一次俯视 
   他整个的山谷,然后转身、驻足、徘徊——, 
   我们也是这样,生活在这里,又永远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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