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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山水画论,今人山水画大多偏离轨道!

2017-06-03 中国画研究► 当代国画


古人山水画论

今人山水画大多偏离轨道

整理编缉_《当代国画》

文章来源_网络




王维《山水论》


  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


  山高云塞,石壁泉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头,水看风脚。此是法也。


《窠石平远图》 

北宋 郭熙 绢本设色

 纵120.8厘米 横167.7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凡画山水,平夷顶尖者巅,峭峻相连者崖,悬石者岩,形圆者峦,路通者川。两山夹道者名为壑也,两山夹水名为涧也,似岭而高者名为陵也,极目而平者名为坂也。依此者粗知之仿佛也。


  观者先看气象,后辨清浊。定宾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仪,多则乱,少则慢,不多不少,要分远近。远山不得连近山,远水不得连近水。山腰掩抱,寺舍可安;断岸坂堤,小桥小置。有路处则林木,岸绝处则古渡,水断处则烟树,水阔处则征帆,林密处居舍。临岩古木,根断而缠藤;临流石岸,欹奇而水痕。


  凡画林木,远者疏平,近者高密,有叶者枝嫩柔,无叶者枝硬劲。松皮如鳞,柏皮缠身。生土上者根长而茎直,生石上者拳曲而伶仃。古木节多而半死,寒林扶疏而萧森。


  有两不分天地,不辨东西。有风无雨,只看树枝。有雨无风,树头低压,行人伞笠,渔父蓑衣。雨霁则云收天碧,薄雾霏微,山添翠润,日近斜晖。


  早景则千山欲晓,雾霭微微,朦胧残月,气色昏迷。晚景则山衔红日,帆卷江渚,路行人急,半掩柴扉。


  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清。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鸿秋水,芦岛沙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凡画山水,须按四时。或曰烟笼雾锁,或曰楚岫云归,或曰秋天晓霁,或曰古冢断碑,或曰洞庭春色,或曰路荒人迷。如此之类,谓之画题。


  山头不得一样,树头不得一般。山籍树而为衣,树籍山而为骨。树不可繁,要见山之秀丽;山不可乱,须显山之精神。能如此者,可谓名手之画山水也。



王维 《山水诀》


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初铺水际,忌为浮泛之山;次布路歧,莫作连绵之道。主峰最宜高耸,客山须是奔趋。回抱处僧舍可安,水陆边人家可置。村庄著数树以成林枝须抱体;山崖合一水而瀑泻,泉不乱流。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须是疏疏。泛舟楫之桥梁,且宜高耸;著渔人之钓艇,低乃无妨。悬崖险峻之间,好安怪木;峭壁巉岩之通途。远岫与云容交接,遥天共水色交光。山钩锁处,沿流最出其中;路接危时,栈道可安于此。平地楼台,偏宜高柳人家;名山寺观,雅称奇杉衬楼阁。远景烟笼,深岩云锁。酒旗则当路高悬,客帆宜遇水低挂。远山须要低排,近树惟宜拔迸。手亲笔砚之馀,有时游戏三昧。岁月遥永,颇探幽微。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


塔顶参天,不须见殿,似有似无,或上或下。芳堆土埠,半露檐廒;草舍芦亭,略呈樯柠。山分八面,石有三方。闲云切忌芝草样,人物不过一寸许,松柏上现二尺长。



荆浩《山水赋》


  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豆人。此其格也。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高与云齐;远水无波,隐隐似眉。此其式也。山腰云塞,石壁泉塞,楼台树塞,道路人塞。石分三面,路看两蹊,树看顶宁页,水看岸基。此其法也。


  凡画山水,尖峭者峰,平夷者崖,有穴者岫,悬石者岩,形圆者峦,路通者川。两山夹路者壑,两山夹水者涧。水注者溪,泉通者谷。路下小土山者坡,极目而平者阪。若能辨乎此,则粗知山水之仿佛也。


  观者先看气象,后辨清浊。定宾主之揖拱,列群岫之威仪。多则乱,少则慢,不多不少,要分远近。远山不得连近山,远水不得连近水。山要回抱,寺观可安。断岸坂堤,小桥宜置。有路处人行,无路处林木。岸绝处古渡,山绝处荒村,水阔处征帆,林密处店舍。悬崖古木,根露而藤缠;临流怪石,嵌空而水痕。


  凡做林木,远则疏平,近则森密。有叶者枝柔,无叶者枝硬。松皮如鳞,柏皮缠身。生于土者修长而茎直,生于石者拳曲而伶仃。古木节多而半死,寒林扶疏而萧森。


  凡画山水,须按四时:春景则雾锁烟笼,树林隐隐,远水拖蓝,山色堆青;夏景则林木蔽天,绿芜平阪,依云瀑布,行人羽扇,近水幽亭;秋景则水天一色,簌簌疏林,雁鸿秋水,芦岛沙汀;冬景则即地为雪,水浅沙平,冻云匝地,酒旗孤村,渔舟倚岸,樵者负薪。


  风雨则不分天地,难辨东西,行人伞立,渔父蓑衣。有风无雨,枝叶斜披;有雨无风,枝叶下垂。雨霁则云收天碧,薄霭依稀,山光浅翠,网晒斜晖。晓景则千山欲曙,轻雾霏霏,朦胧残月,气象熹微。暮景则山衔落日,犬吠疏篱,僧投远寺。帆卸江湄,行人归急,半掩柴扉。或烟斜雾横,或远岫云归。或秋江古渡,或荒冢断碑。或洞庭春色,或潇湘雾迷。如此之类,谓之画题。


  笔法布置,更在临时。山行不得重犯,树头不得整齐。树借山以为骨,山借树以为衣。树不可繁,要见山之秀丽;山不可乱,要见树之光辉。若能留心于此,顿意会于元微。


  意懒石不硬,心怯水不坚。笔尖树不老,墨浓云不轻。


荆浩简介

五代后梁画家。字浩然,沁水(今属山西)人,隐居太行山洪谷,号洪谷子。擅画山水,常携笔摹写山中古松。所作云中山顶,能画出四面峰峦的雄伟气势。自称兼得吴道子用笔及项容用墨之长,创造水晕墨章的表现技法。亦工佛像,曾在汴京(今河南开封)双林院作有壁画。是中国山水画发展过程中具有重要影响的画家之一。所著有《笔法记》。存世《匡庐图》,相传为其作品。


林泉高致


翰林待诏直长赠正议大夫郭熙淳夫撰


《幽谷图》

北宋 郭熙 绢本墨笔

纵167.7厘米 横53.6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山水训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颖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氵晃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轻心临之,岂不芜杂神观,溷浊清风也哉!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宏图而无余,消缩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笔,即掌中几上,一展便见,一览便尽,此皆画之法也。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


画亦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合有后之相也,非特谓相兼,理当如此故也。


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达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辐员数千里,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而不肯听者,不可罪不听之人,迨由陈迹,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为大人达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论为文,余以为不止於文。万事有诀,尽当如是,况于画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汨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与明者道:


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岂非所谓惰气者乎!又每乘兴得意而作,则万事俱忘,及事汨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已营之又彻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终始,如戒严敌然后毕,此岂非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谓天下之事,不论大小,例须如此,而后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宁委曲,论及于此,岂非教思终身奉之以为进修之道耶!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错纵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远近,山之溪谷断续以分浅深。水之津渡桥梁以足人事,水之渔艇钓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蹇背却之势也。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契依附之师帅也,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也。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


《山村图》

北宋 郭熙 绢本淡设色

纵109.8厘米 横54.2厘米

南京大学藏


东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为东南私也。东南之地极下,水潦之所归,以漱濯开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浅,其山多奇峰峭壁,而斗出霄汉之外,瀑布千丈飞落于霞云之表。如华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华山者鲜尔,纵有浑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浑厚,天地非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极高,水源之所出,以冈陇拥肿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盘礴而连延不断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顶而迤逦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类者鲜尔,纵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庐、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妙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此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而草圣益佳,张颠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势益俊者也。今执笔者所养之不扩充,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纸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颠哉!后主妄语,其病可数。何谓所养欲扩充?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充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何谓所览欲淳熟?近世画工,画山则峰不过三五峰,画水则波不过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盖画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颠顶朝揖,其体浑然相应,则山之美意足矣。画水,齐者、泪者、卷而飞激者、引而舒长者,其状宛然自足,则水态富赡也。何谓所经之不众多?近世画手生于吴越者,写东南之耸瘦;居咸秦者,貌关陇之壮;浪学范宽者,乏营丘之秀;媚师王维者,缺关仝之风骨。凡此之类,咎在于所经之不众多也。何谓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龙岩一概画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专于坡陀失之粗,专于幽闲失之薄,专于人物失之俗,专于楼观失之冗,专于石则骨露,专于土则肉多。笔迹不混成谓之疏,疏则无真意;墨色不滋润谓之枯,枯则无生意。水潺氵爰则谓之死水,云不自在则谓之冻云,山无明晦则谓之无日影,山无隐见则谓之无烟霭。今山日到处明,日不到处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无日影。今山烟霭到意隐,烟霭不到处见,山因烟霭之常态也。隐见不分焉,故日无烟霭。


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拨,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盖,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泉,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扑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挟烟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


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脉在下,其肩股开张,基脚壮厚,峦岫冈势培拥相勾连,映带不绝,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谓之不孤,谓之不什。下者血脉在上,其颠半落,项领相攀,根基庞大,堆阜臃肿,直下深插,莫测其浅深,此浅山也。故如是浅山谓之不薄,谓之不泄。高山而孤,体干有什之理,浅山而薄,神气有泄之理,此山水之体裁也。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贵坚深而不浅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贵周流而不凝滞。


山无烟云如春无花草。


山无云则不秀,无水则不媚,无道路则不活,无林木则不生,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


《溪山访友图》

北宋 郭熙 绢本墨笔

纵96.5厘米 横46.3厘米

云南省博物馆藏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淡者不大,此三远也。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数十里如木之大,则山不大;木不数十百如人之大,则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叶,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先自其头。木叶若干可以敌人之头,人之头自若干叶而成之,则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盖山尽出不唯无秀拨之高,兼何异画碓嘴!水尽出不唯无盘折之远,兼何异画蚯蚓!


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来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也。傍边平远,峤岭重叠,钩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



画 


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晋人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此真古之达士!不然,则志意已抑郁沈滞,局在一曲,如何得写貌物情,摅发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阳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则朴材在地,枝叶未披,而雷氏成琴,晓然已在于目。其意烦悖体,拙鲁闷嘿之人,见銛凿利刀,不知下手之处,焉得焦尾五声扬音于清风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主意亦岂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思因记先子尝所诵道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并思亦尝旁搜广引,先子谓为可用者,咸录之于下:


女儿山头春雪消,路傍仙杏发柔条。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车下野桥。


──羊士谔《望女儿山》


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


──长孙左辅《寻山家》


南游兄弟几时还,知在三湘五岭间,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沈山。


──窦巩


钓罢孤舟系苇梢,酒开新瓮<鱼乍>开包。自从江浙为渔父,二十余年手不叉。


──无名氏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渡水蹇驴只耳直,避风羸仆一肩高。


──卢雪诗


《寒林图》

北宋 郭熙 绢本墨笔 纵153厘米 横98.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摩诘


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潺氵爰。 ──王介甫


数声离岸掳,几点别州山。 ──魏野


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 ──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陂。 ──李后村


密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 ──夏疾叔简


天遥来雁小,江阔去帆孤。 ──姚合


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 ──钱惟演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


相看临远水,独自坐孤舟。 ──郑谷


《树色平远图》 

北宋 郭熙 绢本墨笔 

纵32.4厘米 横104.8厘米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画 诀


凡经营下笔,必合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立意定景。见世之初学,据案把笔下去,率尔立意,触情涂抹,满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赏于潇洒,见情于高大哉!


山水先理会大山,名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远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会大松,名为宗老。宗老意定,方作以次,杂窠、小卉、女萝、碎石,以其一山表之于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耸;石山戴土,林木肥茂。木有在山,木有在水。在山者,土厚之处有千尺之松;在水者,土薄处有数尺之檗。水有流水,石有盘石;水有瀑布,石有怪石。瀑布练飞于林木表,怪石虎蹲于路隅。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霁,雪有雪霁;风有急风,云有归云;风有大风,云有轻云。大风有吹沙走石之势,轻云有薄罗引素之容。店舍依溪不依水冲,依溪以近水,不依水冲以为害。或有依水冲者,水虽冲之,必无水害处也。村落依陆不依山,依陆以便耕,不依山以为耕远。或有依山者,山之间必有可耕处也。


大松大石必画于大岸大波之上,不可作于浅滩平渚之边。


一种使笔不可反为笔使,一种用墨不可反为墨用。笔与墨,人之浅近事,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纵,又焉得成绝妙也哉!此亦非难,近取诸书法,正与此类也。故说者谓王右军喜鹅,意在取其转项。如人之执笔转腕以结字,此正与论画用笔同。故世之人多谓善书者往往善画,盖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或曰墨之用何如?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详见下文)


砚用石,用瓦,用盆,用瓮,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东川与西山,笔用尖者、圆者、粗者、细者、如针者、如刷者。运墨有时而用淡墨,有时而用浓墨,有时而用焦墨,有时而用宿墨,有时而用退墨,有时而用厨中埃墨,有时而取青黛杂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润而不枯燥。用浓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浓与焦则松林石角不了然,故尔了然,然后用青墨水重叠过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雾露中出也。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谓之干,淡以锐笔横卧惹惹而取之谓之皴,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谓之渲,以水墨滚同而泽之谓之刷,以笔头直往而指之谓之扌卒,以笔头特下而指之谓之擢。以笔端而注之谓之点,点施于人物,亦施于木叶,以笔引而去之谓之画,画施于楼屋,亦施于松针。雪色用淡浓墨作浓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烟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见笔墨迹。风色用黄土或埃墨而得之,土色用淡墨、埃墨而得之。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浅深取之,瀑布用缣素本色,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


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苍、秋净、冬黯。画之处所须冬燠夏凉,宏堂邃宇,画之志思须百虑,不干神盘意豁。老杜诗所谓“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蹙逼,王宰始肯留真迹”,斯言得之矣!一种画春夏秋冬各有始终晓暮之类,品意物色便当分解,况其间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时,而经史诸子中故事又各须临时所宜者为可,谓如春有早春云景,早春雨景,残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烟雨早春,寒云欲雨春,早春晚景,晓日春山,春云欲雨,早春烟霭,春云出谷,满溪春溜,春雨春风作斜风细雨,春山明丽,春云如白鹤,皆春题也。


夏有夏山晴霁,夏山雨霁,夏山风雨,夏山早行,夏山林馆,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松石平远,夏山雨过,浓云欲雨,骤风急雨,又曰飘风急雨,夏山雨罢云归,夏雨溪谷溅瀑,夏山烟晓,夏山烟晚,夏日山居,夏云多奇峰,皆夏题也。


秋有初秋雨过,平远秋霁,亦曰秋山雨霁,秋风雨霁,秋云下陇,秋烟出谷,秋风欲雨,又曰西风欲雨,秋风细雨,亦曰西风骤雨,秋晚烟岚,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远,远水澄清,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平远秋景,皆秋题也。


冬有寒云欲雪,冬阴密雪,冬阴霰雪,翔风飘雪,山涧小雪,四溪远雪,雪后山家,雪中渔舍,<舟义>舟沽酒,踏雪远沽,雪溪平远,又曰风雪平远,绝涧松雪,松轩醉雪,水榭吟风,皆冬题也。


晓有春晓,秋晓,雨晓,雪晓,烟风晓色,秋烟晓色,春霭晓色,皆晓题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过晚照,雪残晚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远水晚照,暮山烟霭,僧归溪寺,客到晚扉,皆晚题也。


松有双松、三松、五松、六松,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乔松至一望松,皆视寿用青松、长松。


思尝见先子作连山一望松,带一望不断之意,于一幅上为之一老人以一手抚面,前大松作极引望之意,其老人若为寿星所献之人云。


石有怪石、坡石、松石,兼云松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怪石之在秋江也,江上蓼花,蒹葭之致,可以映带远近作一二也。


云有云横谷口,云出岩间,白云出岫,轻云下岭。


《夏山图》 

北宋 屈鼎 绢本淡设色

纵45.3厘米 横115.2厘米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烟有烟横谷口,烟出溪上,暮霭平林,轻烟引素,春山烟岚,秋山烟霭。


水有回溪溅瀑,松石溅瀑,云岭飞泉,雨中瀑布,雪中瀑布,烟溪瀑布,远水鸣榔,云溪钓艇。


杂有水村渔舍,凭高观耨,平沙落雁,溪桥酒家,桥梁樵子,皆杂题也。



画格拾遗


《早春晚烟》,骄阳初蒸,晨光欲动,晓山如翠,晓烟交碧,乍合乍离,或聚或散,变态不定,飘摇缭绕于丛林溪谷之间,曾莫知其涯际也。


《风雨水石》,猛风骤发,大雨斜倾,瀑布飞空,湍奔射石,喷玉溅玉,交相溅乱,不知其源流之远近也。


《古木平林》,层峦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轮f1万状,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图乃郭熙所画,温县宣圣殿三壁画也)


《烟生乱山》,生绢六幅,皆作平远,亦人之所难。一障乱山,几数百里,烟嶂联绵,矮林小宇,间见相映,看之令人意兴无穷。此图乃平远之物也。


《朝阳树梢》,缣素横长六尺许,作近山远山,山之前后神宇佛庙,津渡桥梁,缕分脉剖,佳思丽景,不可殚言。惟是于浓岚积翠之间,以朱色而浅深之,自大山腰横抹,以旁达于向后平远,林麓烟云缥缈,一带之上,朱绿相异,色之轻重,隐没相得,画出山中一番晓意,可谓奇作也。


《西山走马图》,先子作衡州时作此以付思。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数人骤马出谷口,内人坠下,人马不大而神气如生,先子指之曰:躁进者如此。自此而下,得一长板桥,有皂帻数人,乘款段而来者,先子指之曰: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荫,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lX书帙,庵前露顶坦腹一人,若仰看白云,俯听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侧一夫理楫,先之指之曰:斯则又高矣。


《一望松》,先子以二尺余小绢,作一老人倚松岩前,在一大松下,自此后作无数松,大小相联,转岭下涧,几十百松,一望不断。平未尝如此布署,此物为文潞公寿意,取公子子孙孙,联绵公相之义,潞公大喜。



画 题


《世说》所载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陈留范宣学,宣之读书抄书,安道皆学,至于安道学画,宣乃以为无用而不喜。安道于是取《南都赋》,为宣画其所赋内前代衣冠宫室,人物鸟兽,草木山川,莫不毕具,而一一有所证据,有所征考,宣跃然从之曰:“画之有益。”如是然后重画。然则自帝王、名公、臣儒相袭,而画者皆有所为述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礼殿,有西晋益州刺史张牧画三皇五帝,三代至汉以来,君臣圣贤人物,灿然满殿,令人识万世礼乐,故王右军恨不克见。而今士大夫之室,则世之俗工下吏,务眩细巧,又岂知古人于画事别有意旨哉!


绘事之传尚矣,代有名家,格因品殊。考厥生平,率多高士,凡为画诀,散在艺林。六法六长,颇闻要略。然人非其人,画难为画,师心踵习,迄无得焉。聊摅所见,辑以成篇,纤计小谈,俟夫知者(绘苑流传,大都高人韵士,写其胸中逸气,此言人与画合,真为定论)。

 

  夫山川气象,以浑为宗,林峦交割,以清为法(画家最重章法。清浑二语,通体段落,始两得之)。形势崇卑,权衡小大,景色远近,剂量浅深。山之旁胁易写,正面难工;山之腰脚易成,峰头难立。主山正者客山低,主山侧者客山远。众山拱伏,主山始尊;群峰盘互,祖峰乃厚。土石交覆,以增其高;支陇勾连,以成其阔。一收复一放,山渐开而势转;一起又一伏,山欲动而势长(起伏收放,括尽纵横运用之法)。背不可睹,侧其峰势;恍面阴崖,坳不可窥,郁其林丛,如藏屋宇。山分两麓,半寂半喧;崖突垂膺,有现有隐。近阜下以承上,有尊卑相顾之情;远山低以为高,有主客异形之象(山头山足,俯仰照顾有情。近峰远峰,形状勿令相犯。此章法要紧处,学者勿轻放过)。

 

  危岩削立,全依远岫为屏;巨岭横开,还藉群峰插笏。一抹而山势迢遥,贵腹内陵阿之层转;一峰而山形崒嵂,在岭边树石之缤纷。数径相通,或藏而或露;诸峰相望,或断而或连。峰夭矫以欲上,仰而瞰空;砂迤逦以同奔,俯而薄地。山从断处而云气生,山到交时而水口出。山脉之通,按其水径;水道之达,理其山形(水道乃山之血脉贯通处,水道不清,则通幅滞塞。所当刻意研求者)。地势异而成路,时为夷险;水性平而画沙,未许欹斜。近山潆洄,每于村边石脚;远沙迢递,见之峰顶山腰。树中有屋,屋后有山,山色时多沉霭;石旁有沙,沙边有水,水光自爱空濛。平远一派,水陆有殊。

 

  江湖以沙岸芦汀、帆樯凫雁、刹竿楼橹,戍累渔罾为映带;村野以田庐篱径,菰渚柳堤,茅店板桥,烟墟渡艇为铺陈(画中平远最难作。此分江湖、村野、雨景、晚景处,即是画法。野景以赵大年为宗,江景则江燕诸公为妙。观此点缀,画法尽矣)。

 

  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树活则灵。土无全形,石之巨细助其形;石无全角,石之左右藏其角。土载石而宜审重轻,石垒石而应相表里(山水中画石,与寻常画法不同,须令土石浑成。虽极奇险之致,而位置天然,方为合格)。石之立势正,走势则斜;坪之正面平,旁面则反。半山交夹,石为齿牙;平垒逶迤,石为膝趾。山脊以石为领脉之纲,山腰用树作藏身之幄。山实,虚之以烟霭;山虚,实之以亭台。山形欲转,逆其势而后旋;树影欲高,低其余而自耸。山面陡面斜,莫为两翼;树丛高丛矮,少作并肩。石壁巑岏,一带倾欹而倚盼;树枝撑攫,几株向背而纷拏。横崖泉落,景已伏而忽通;孤嶂石飞,势将坠而仍缀。树排踪以卫峡,石颓卧以障虚。山外有山,虽断而不断;树外有树,似连而非连(此段言隐现断续之妙,如文章家龙门叙事法,变化无方)。

 

  榆柳茂于村舍,松桧郁乎岩阿。坡间之树扶疏,石上之枝偃蹇。短树参差,忌排一片;密林蓊翳,尤喜交柯。密叶偶间枯槎,顿添生致;纽干或生剥蚀,愈见苍颜。枝缀叶而参伍错综,弗生窒碍;叶附枝而横斜纡直,欲使联翩。菀枯或因发叶之早迟,舒屈多由引干之老稚。一本之穿插掩映,还如一林;一林之倚让乘承,宛同一本。正标侧杪,势以能透而生;叶底花间,影以善漏而豁。透则形脞而似长,漏则体肥而若瘦(作画树居其半,诸家画法,变态多种,不过为造化传神。若非静观,难得其理。此段洗发,曲尽玄微。一本一林,透漏之法,画树秘要,前人所不传。今于江上先生发之,令人玩索不尽)。

 

  烟中之干如影,月下之枝无色。雨叶暗而淋漓,风枝亚而摇曳。木皮之肤理如生,蟠根之植立宜固。春条擢秀,夏木垂阴。霜枝叶零,寒柯枝琐。表挺而修立,影互而成行。幽岩古枿,老状离奇。片石疏丛,天真烂熳。山拥大块而虚腹,木攒多种而疏巅。众沙交会,借丛树以为深;细路斜穿,缀荒林而自远。沙如漂练,分水势而复罗村势;树若连栅,围山足而兼衬山峦。沙边水荡,偶借石防;峰里云生,还容树影(沙之交插处,作树有法,惟痴翁最为擅胜。荒林细路,南宋诸公妙境也)。林麓互错,路暗藏于山根;岩谷遮藏,境深隐于树里。密树凭山,而根株迭露,能令土石分明;近山嵌树,而坡岸稍移,便使柯条别异。树根无著,因山势之横空;峰顶不连,以树色之遥蔽。峰棱孤侧,草树为羽毛;坡脚平斜,石丛为缀嵌。树惟巧于分根,即数株而地隔;石若妙于劈面,虽百笏而景殊(妙在心传,非能口授)。

 

  石看三面,有圭端刀错,玉尺银瓶,香案琴墩,虫窠鱼砌,覆盂欹帽,缺斨蹲兽,蚌壳螺躯,鸟罩犀首之异状,须离象而求;树分单夹,有散蝶聚蜂,蛇惊鸦集,鸡翎燕剪,珠缀冰凌,竹个棕团,帘垂繐结,飘缕簇角,攒针累纨之殊形,贵相机而作(形容树石之法,不离此种种。而其妙处,全在笔墨脱化)。石有剥鲜之色,土有膏泽之容。树劲则清,水柔则秀。麓拖沙而势匝,背隐树而境深。瀑乱泻者源长,岩倒悬者脚稳。原騕交回,起空岚而气豁;云岩耸矗,互修坂而势悠。山巍脚远,水无近麓之情;地廓村遥,树少参天之势。山浅莫为悬瀑,树大无作高山。沙势勿先成,背峰头而后定;远墅勿先作,待山空而徐添。悬坪叠石,即作山峦;低岸交沙,便成津浦。濑层层如浪卷,石泛泛似沤浮。众水汇而成潭,两崖逼而为瀑。阔狭因乎石碛,夷险视乎岩梯。无风而涧平,触石而湍激。折浏如倾沸,涌浪若腾骧。派流远近,为断续之分;波纹有无,由起灭之异。水涨阔而沙岸全无,水烟浮而江湖半失。平波之行笔容与,激湍之运腕回旋。浪花迅卷而笔繁,涛势高掀而笔荡。山隔两崖,树欹斜而援引;水分双岸,桥蜿蜒以交通(五代北宋诸公,多工画水。溪涧江湖,画法迥异。玩此不特取势之法明析无余,而运笔之妙,发挥略尽)。

 

  布局观乎缣楮,命意寓于规程。统于一而缔构不棼,审所之而开阖有准。尺幅小山水宜宽,尺幅宽丘壑宜紧。卷之上下,隐截峦垠;幅之左右,吐吞岩树。一纵一横,会取山形树影;有结有散,应知境辟神开(画法不离纵横聚散四字,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巧在善留,全形具而妨于凑合;圆因用闪,正势列而失其机神。眼中景现,要用急追;笔底意穷,须从别引(二语画禅玄要也。知其解者,日暮遇之)。偶尔天成,加以人工而或损;此中佳致,移之彼处而多违。理路之清,由低近而高远;景色之备,从澹简而绸缪。絜小以成巨,心欲其静;完少以布多,眼欲其明。目中有山,始可作树;意中有水,方许作山(目中有山四句,即所谓胸有成竹也。今人作画,胸中了无主见,信笔填砌,纵令成图,神气索然。参此方悟画法)。

 

  作山先求入路,出水预定来源。择水通桥,取境设路。分五行而辨体,峰势同形,谙于地理;象庶类以殊容,景色一致,昧其物情。树无表里,不知隐见之方;山少阴阳,岂识渲皴之诀。水迟引导,难以奔流;树早生根,无从转换。瀑水若同檐溜,直泻无情;石块一似土坯,模棱少骨。坡宽石巨,崇山翻似培褭;道直沙粗,远地犹同咫尺(讲究丘壑,只在路径水口二者安置稳贴,丘壑之理,思过半矣。此下论绘事中疵病,洗剔略尽。若不细加体认,即蹈其弊辙,犹尔茫然)。坪憎桶案之形,山厌瓜棱之状。地薄崖危未帖,峰高树壮非宜。近山平田,患其壁立;离村列树,勿使篱横。

 

  挺然者树容,木本毋同草本;油然者树色,生枝休使伐枝。峰峦雄秀,林木不合萧疏;岛屿孤清,屋舍岂宜丛杂。异境未可多为,田圃只堪戏作。宫殿郁盘而壮丽,寺观清邃而嵯峨。园亭之屋幽敞,旅舍之屋骈阗。渔舍荒寒,田家朴野。山居僻其门径,村聚密其井烟。界画之工,无亏折算;写意之妙,颇擅纵横(屋宇画法,诸家体格不同。大约意象用笔)。

 

  人屋质无伤于雅,沙草剧不失于文。雪意清寒,休为染重;云光幻化,少作勾盘。雨景霾痕宜忌,风林狂态堪嗔。晓雾昏烟,景色何容交错;秋阴春霭,气候难以相干。前人有题后画,当未画而意先;今人有画无题,即强题而意索。云里帝城,山龙盘而虎踞;雨中春树,屋鳞次而鸿冥。仙宫梵刹,协其龙沙;村舍茅堂,宜其风水。山门敞豁,松杉森列而成行;水阁幽奇,藤竹萧疏而垂影。平沙渺渺,隐葭苇之苍茫;村水溶溶,映垂杨之历乱。林带泉而含响,石负竹以斜通。草媚芳郊,蒲缘幽涘。潮落沙交,水光百道;山寒石出,树影千棂。爱落景之开红,值山岚之送晚。宿雾敛而犹舒,柔云断而还续。危峰障日,乱壑奔江。空水际天,断山衔月。雪残青岸,烟带遥岑。日落川长,云平野阔。地表千镡,高标插汉;波间数点,远黛浮空。匿秀岭于重峦,立奇峰于侧嶂。两崖峭壁,倒压溪船;一架危楼,下穿岩瀑。孤亭树覆,危磴阑扶。溪深而猿不得下,壁峭而鸟不敢飞。惊涛拍于怒石,丛木拥乎飞梁。江上千峰雪积,海中孤岛云浮。霞蔚林皋,阴生洞壑。雨气渐沉暮景,夜色乍分晨光。散秋色于平林,收夏云于深岫。月映园林之潇洒,风生野渚之飘飖。云拥树而林稀,风悬帆而岸远。修篁掩映于幽涧,长松倚薄于崇崖。近溆鹭飞,色明初霁;长川雁度,影带沉晖。水屋轮翻,沙堤桥断。凫飘浦口,树夹津门。石屋悬于木末,松堂开自水滨。春萝络径,野筱萦篱。寒甃桐疏,山窗竹乱。柴门设而常关,蓬窗系而如寄。樵子负薪于危峰,渔父横舟于野渡。临津流以策蹇,憩古道而停车。宿客朝餐旅店,行人暮入关城。幅巾杖策于河梁,被褐拥鞍于栈道。贾客江头夜泊,诗人湖畔春行。楼头柳扬,陌上花飞。散骑秋原,荷锄芝岭。高士幽居,必爱林峦之隐秀;农夫草舍,长依陇亩以栖迟。拥书水槛,须知五月江寒;垂钓砂矶,想见一川风静。寒潭晒网,曲径携琴。放鹤空山,牧牛盘谷。寻泉声而蹑足,恋松色以支颐。濯足清流之中,行吟绝壁之下。登高而望远,临水以送归。卧看沧江,醉题红叶。松根共酒,洞口观棋。见丹井而如逢羽客,望浮屠而知隐高僧。看瀑观云,偶成独立;寻幽访友,时见两人(此段论画中诸景,凡画家无有不知者。但笔墨粗疏,即竭意布置,终不能逼出真景。是有景与无景同也。览者勿徒爱其词句之佳,当于景色中有会心处)。

 

  人不厌拙,只贵神清;景不嫌奇,必求境实。董巨峰峦,多属金陵一带;倪黄树石,得之吴越诸方。米家墨法,出润州城南;郭氏图形,在太行山右。摩诘之辋川,关荆之桃源。华原冒雪,营邱寒林。江寺图于希古,鹊华貌于吴兴。从来笔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写照。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叔达变为子久,海岳化为房山。黄鹤师右丞,而自具苍深;梅花祖巨然,而独称浑厚。方壶之逸致,松雪之精妍,皆其澄清味象,各成一家,会境通神,合于天造。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是以临写工多,本资难化;笔墨悟后,格制难成(资分格力,兼之者难。百年以来,不一二覯。故有章而习之,老无所得。或恃其聪明,终亏学力。此成家立名之所以不易也)。十幅如一幅,胸中丘壑易穷;一图胜一图,腕底烟霞无尽。全局布于心中,异态生于指下。气势雄远,方号大家;神韵幽闲,斯称逸品。寓目不忘,必为名迹;转瞬若失,尽属庸裁。山下尽似经过,即为实境;林间如可步入,始足怡情。聚林屋于盈寸之间,招峰峦于千里之外。仰眎苕峣,讶跻攀之无路;俯观丛邃,喜寻览之多途。无猿鹤而恍闻其声,有湍濑而莫睹其迹。近睇钩皴,潦草无从摹榻;远览形容,生动堪使留连。浓淡叠交,而层层相映;繁简互错,而转转相形(画家六法,以气韵生动为要。人人能言之,人人不能得之。全在用笔用墨时,夺取造化生气。惟有烟霞丘壑之癖者,心领神会。不然,虽毕生模古法,终隔数尘)。

 

  无层次而有层次者佳,有层次而无层次者拙。状成平褊,虽多丘壑不为工;看入深重,即少林峦而可玩。真境现时,岂关多笔;眼光收处,不在全图。合景色于草昧之中,味之无尽;擅风光于掩映之际,览而愈新。密致之中,自兼旷远;率易之内,转见便娟(此篇中阐发气韵最微妙处也。其议论精微,语无虚下。学者字字作禅句参之,默契其旨)。山之厚处即深处,水之静时即动时。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著笔。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凡理路不明,随笔填凑,满幅布置,处处皆病。至点出无画处,更进一层,尤当寻味而得之。人但知有画处是画,不知无画处皆画。画之空处,全局所关,即虚实相生法。人多不著眼空处,妙在通幅皆灵,故云妙境也)。

 

  得势则随意经营,一隅皆是;失势则尽心收拾,满幅都非。势之推挽,在于几微;势之凝聚,由于相度。画法忌板,以其气韵不生,使气韵不生,虽飞扬何益;画家嫌稚,以其形模非似,使形模非似,即老到奚容。粗简或称健笔,易入画苑之魔;疏拙似非画家,適有高人之趣。披图画而寻其为丘壑则钝,见丘壑而忘其为图画则神(丘壑忘为图画,是得天地之灵气也。所谓艺游而至者,则神传矣)。

 

  盖山容凭皴淡以相像,无泥皴淡而著其伪;树态假点抹以形容,勿拘点抹而忽其真。钩之行止,即峰峦之起跌;皴之分搭,即土石之纹痕。顿挫乃钩劈之流行,浅深为渲染之变化。虚白为阳,实染为阴。山坳染重,多因阴影相遮;山面皴空,多是阳光远映。山以分按脊生,石用重钩面出。山脚伏而皴侧,坡脊起而皴圆。麻皮虚脚而山空,兼让长林之得致。钉头露额而石豁,又资丛树以托根。墨带燥而苍,皴兼于擦;笔濡水而润,渲间以烘。衬复而内晕,钩简而外工。钩灵动,似乎皴;皴细碎,同于擦。劈而不皴,知烘染之有法;皴而不染,知钩劈之意全。著笔为皴,留空痕以成廓;运墨为染,间滃迹以省钩。点之圆活,与皴无殊;皴之沉酣,眎染匪异。钩之漫处,可以资染;染之著处,即以代皴。复染于钩内,而石面棱棱;增染于廓外,而石脊隐隐。皴未足,重染以发其华;皴已足,轻染以生其韵。解索动而麻皮静,烂草质而牛毛文。钉头莽于木�,长短相施;豆瓣泼于芝麻,小大易置。卷云雨点各态,乱柴荷叶分姿。劈斧近于作家,文人出之而峭;鬼脸易生习气,名手为之而遒。大劈内带凿痕,小劈中含锈迹。石凌面而隐叠千层,山没骨而融成一片。灰堆乃矾头之变境,叠糕即斧劈之后尘(从古画家,各立门户,皆由皴法不同。自唐五代南北宋以至元明,其笔法有如方枘圆凿之难入者。然其中自有一贯通之理,故能精于一家法,而得其变化离合处。则诸家画法一以贯之,更无凝滞。今人之蔽,只在不能专攻一家,故诸家皆无入处也。观此论皴法精详,开墨妙之玄秘,补前人之缺略,真六法之微言也。画中惟皴法最难,所宜亟讲。各家画法,未易兼综,然须画北宋,勿使一笔入南宋法;画南宋,勿使一笔入元人法;画元人,亦勿使入南宋诸家法。诸家各有门庭,勿相混淆。惟通其理而化其偏,读此可以豁然开悟)。

 

  钩多圭角而俗态生,皴若团圞而清韵少。皴之俯仰,披似风芦,而垂如露草;皴之缜密,明同屋漏,而隐若纱笼。连钩带染,机到笔随;似石如山,形忘意会。点分多种,用在合宜。圆多用攒,侧多用叠。秃锋用衄,破笔用松。掷笔者芒,按笔者锐。含润若滴,带渴为焦。细等纤尘,粗同坠石。淡以破浓,聚而随散。繁简恰有定形,整乱因乎兴会(浓淡聚散,点法要诀,更须以各家法参之。论设色之妙,于下文数语尽之)。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怪僻之形易作,作之一览无余;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墨以破用而生韵,色以清用而无痕。轻拂轶于秾纤,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于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盖青绿之色本厚,而过用则皴淡全无;赭黛之色本轻,而滥设则墨光尽掩。粗浮不入,虽浓郁而中干;渲晕渐深,即轻匀而肉好。间色以免雷同,岂知一色中之变化;一色以分明晦,当知无色处之虚灵(此言一色中变化,已造妙境。至论及无色处,精微之理,几于入道)。宜浓而反淡,则神不全;宜淡而反浓,则韵不足。学山樵之用花青,每多龌龊;仿一峰之喜浅绛,亦涉扶同。乃知惨淡经营,似有似无,本于意中融变;即令朱黄杂沓,或工或诞,多于象外追维。千笔万笔易,当知一笔之难;一点两点工,终防多点之拙。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盖扫尽纵横余习,无斧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静气今人所不讲也。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

 

《关山春雪图》

北宋 郭熙 绢本淡设色

纵197.1厘米 横51.2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山隈空处,笔入虚无;树影微时,墨成烟雾。笔中用墨者巧,墨中用笔者能。墨以笔为筋骨,笔以墨为精英。笔渴时墨焦而屑,墨晕时笔化而熔。人知抢笔之松,不知松而非懈;人知破墨之涩,不知涩而非枯。墨之倾泼,势等崩云;墨之沉凝,色同碎锦。笔有中峰侧峰之异用,更有著意无意之相成。转折流行,鳞游波驶。点次错落,隼击花飞。拂为斜脉之分形,杰作偃坡之折笔。啄毫能令影疏,策颖每教势动。石圆似弩之内擫,沙直似勒之平施。故点画清真,画法原通于书法;风神超逸,绘心复合于文心。抒高隐之幽情,发书卷之雅韵。点笔闲窗,寓怀知己;偶逢合作,庶几古人(此复拈八法示人,以见书画同源,真千古不易之论。此笪先生《书筏》《画筌》并著之意也。“高隐”下四句,尤为作画根本要义,勿轻读过)。

 

  至于人物花卉,鸟兽虫鱼,冠服审其时代,衣纹应有专家。顾盼想其性情,爪发更无遗憾。春葩秋萼,花叶全师造化,写艳如浮其香;云翼霜蹄,飞走合于自然,传神兼肖其貌。鲜鳞缭绕于溪潭,荇蘩弄影;草虫飞缀于条叶,风日摇姿。顾吴陆李,韩戴徐黄,昔号擅长,世珍遗迹。援毫傅彩,造于精深。能事此者,览而自悟。绘法多门,诸不具论。其天怀意境之合,笔墨气韵之微,于兹编可会通焉。

 



  仆以患足,守拙深山,离群索居,同于木石。偶著有《书筏》《画筌》二篇,聊用遣怀,非敢自谓解事也。时庚申夏,访医湖上,稿本为童子携置行笥,秋岳曹先生见而悦之,命仆付梓。窃笑艺林卮言,无裨身世,谢以未遑。及返棹吴门,虞山王子石谷、毗陵恽子正叔两友人,过访虎阜,讨论诗画,索观此篇,深为许可。因相与纵谈生平所见唐宋元明诸大家流传真迹,幸篇中无不吻合者,遂参较评阅,力怂余镂板以为初学者铅椠之助。同所编《书筏》一篇,取正大方为幸也。



整理编缉_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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