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什么世纪了，日本人为什么放着3D不拍，还在死磕2D动画?丨冰川周末
无论是《听见涛声》，还是《你的名字。》，乃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的日本动画，无论情节繁复与否，其本质都是呈现日本传统文化与工匠精神的2D动画工业。
在我心里，日本动画有一个无法逾越的高峰——1993年的《听见涛声》。
这部动画片取自冰室冴子的同名小说，是吉卜力工作室首部与宫崎骏、高畑勋完全无关的作品。
如果以当下眼光来看，《听见涛声》的视觉效果着实简陋，与“每一帧都是屏保”的《你的名字。》当然无法同日而语。但抛开技术上的时代差，仅仅依靠那平淡叙事，它仍可瞬间打动我。
《听见涛声》的剧情非常简单，仅仅是中学生之间的一些小事，如借钱、结伴旅行、小小争执，直到毕业后的车站偶遇。没有剧烈冲突，没有耳鬓厮磨的浓情蜜意，没有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也谈不上有结果，男孩杜崎发现自己喜欢女孩武藤后，剧情戛然而止。
▲望月智充执导作品《听见涛声》，是日本吉卜力工作室于1993年制作的动画电视电影
相比男孩女孩之间的淡淡情愫，我更喜欢片子中对两个男孩的友情描画。
杜崎和松野相识于初中，当时，学校单方面取消了春季旅行，学生们忿忿不平，但勇敢站出来表达看法的只有杜崎和别班的松野。当天，两人被校方安排在美术室里写下名字和意见。两个少年坐在窗口，想象着十年后回想今日的情景，窗外云彩变幻，如未知世事。
到了影片后段，升入大学的杜崎从东京回来，和松野在码头散步，背景是无垠海面和天际，小号声里弥漫着旧日情怀。两个少年的友谊就这样首尾相连，中间有交融、有猜疑、有裂痕，交织成属于彼此的岁月。
看《你的名字。》时，我也想起了《听见涛声》中的天际与云彩。新海诚更擅长渲染天空，并懂得让天空“说话”。《听见涛声》的导演是曾经执导《橙路》的望月智充，他长于空镜，而一向被认为剧情偏弱的新海诚，同样以漂亮的空镜（甚至被一些人认为“以空镜打发时间”）著称。
但二者的相似远远不限于这样的技术表层。无论是《听见涛声》，还是《你的名字。》，乃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的日本动画，无论情节繁复与否，其本质都是呈现日本传统文化与工匠精神的2D动画工业。
▲《你的名字。》预告片
幻想世界里的传统之美
《你的名字。》的剧情由梦开始，一对少年男女在梦中互换身份，走入彼此生活，随后便是一场错过与相遇的铺陈。
但抛开幻想剧情，《你的名字。》的内核仍是日本动漫永远离不开、甚至显得俗套的主题：青春与爱。
一向被认为剧情偏弱的新海诚，这次迎来的是一个非常讨巧的剧本。但老实说，这个剧本颇有些虎头蛇尾。片子开始后，男女主角互换身体后的种种不适应，女主角的时而内向时而勇敢，男主角的时而粗心时而温柔，以及双方虽不能碰面却通过其他途径的各种交流，在快速切换的镜头中制造了片子的大多数笑料。
这甚至让我有一种感觉：如果片子在第三十分钟停止，也许会更加出色。
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紧凑而热切的剧情走到三十分钟后，便落入了“以爱拯救地球”和“热血青春”的俗套。
▲新海诚执导动画电影《你的名字。》剧照
但绝不能否认的是，即使这样的俗套我已看了二三十年，即使时空概念这一核心元素其实存在硬伤，这个故事仍能打动我的内心。
我也更相信，“每一帧都是壁纸”的画面只算加成分，无论是日本还是国内的高票房，更多是基于故事的动人。
青春和爱作为日本动漫的永恒命题，曾以各种方式和面目呈现。《圣斗士星矢》和《篮球飞人》讲述热血与坚持，纯爱如《橙路》和《相聚一刻》，讲述青春迷茫，即使深邃灰暗如《EVA》，骨子里也是一个少年终于充满勇气、认识自己的故事……无论你是谁，你的生活状态如何，总有一部日本动漫能让你看到自己的青春。
《你的名字。》同样如此，女孩三叶的忧郁和迷惘基于小镇的封闭和乏味，也基于对传统的种种不理解。她渴望能够成为东京人，梦中的互换身份使她如愿，也使她遭遇了另一种生活的喜怒哀乐。
这样的她，会不会让你想到那些不堪逼婚和逼考公务员、坚决留在大城市的中国小城青年？
▲《你的名字。》里每一个画面都是壁纸
但如果我们对日本动漫的理解仅仅止步于青春和爱，那也许还未洞悉本质。
在日本文化中，对极致之美的探索，对神道的崇尚，对人生本质的追寻，对传统的坚持，其实也是动漫的内核。
哪怕是《EVA》这样的机甲世界，也是一股哲学范儿，
相比新海诚的《你的名字。》，乃至宫崎骏的动画世界，《EVA》构建的是一个更为繁复的体系——世界经历“第一次冲击”和“第二次冲击”后，根据“最后审判日”预言和死海神秘卷轴的记载，幸存人类为了避免遭受进化为单体生物的命运，推出“人类补完计划”，对抗使徒。
很多人沉迷于这个故事本身，以追根溯源的态度去研究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考究“EVA”这个须与人心灵同步的巨大机械能否存在，还有那个说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人类补完计划”……
可实际上，“人类补完”和“EVA”都只是借喻。故事的核心其实是几个少年主角成长的心路历程。
在《EVA》里，人们不止一次问主角真嗣：“你为什么要驾驶EVA？”真嗣完全可以回答“保护地球”，就像许多动漫主角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EVA就是个用来保护、隔离的东西，庞大的机械就像家。
所不同的是，它还可以用来与外界战斗，带来痛苦的同时又能得到肯定，包容你的同时又将你同化（这就是为什么要有“驾驶者的心灵必须与EVA同步”的设定的缘故）。
就是在这样的心路历程中，真嗣从未停止探寻人生的终极意义，并成长为一个坚强少年。
▲《EVA》又名《新世纪福音战士》， 1995年庵野秀明执导的动画片
换言之，不管以何种形式、何种故事包装，日本动漫的根子都在探索人生。这也使得日本动漫的受众从来都不被限制于某个年龄段。
新海诚就曾表示，自己作品的受众应是25岁以上的群体。具体到《你的名字。》，他也曾在宣传手册上写道：“这是一部献给所有正值青春期的年轻人和内心仍旧怀抱青春期残片的大人们的电影。我赌上了自己的全部来完成它的制作，希望大家能乐在其中。”
而在对人生的种种描画中，“追求极致”和“崇尚神道”作为日本传统文化的两大要素，也总会成为隐线。
《你的名字。》便是这样，小镇里的神社，传统的口嚼酒，繁复的结绳，还有频频出现的“产灵”概念，都是人们眼中值得固守的传统。
比如古老的结绳，在片子中就被婆婆这样诠释：“绳结的连接是结，人和人的关系是结，时间的流逝也是结，都是同一个词，都是神的力量。”
而泷在喝下口嚼酒后，眼前出现的种种幻象，如彗星的弧线、传输中的脑神经以及三叶母亲分娩后剪断的脐带，都在空中飞舞，并彼此缠绕相连，同样是对“结绳”这一古老传统的诠释，也正如婆婆在片中的碎碎念：“聚拢成形，扭转缠绕，时而回转，彼此中断，接着又相连。这是结绳，也是时间的象征。”
▲新海诚执导作品《追逐繁星的孩子》剧照
即使小镇的名字——糸守，也是结绳概念的表达。糸就是线，三叶用来绑头发的红线贯穿始终，不管时光如何变幻，前进或倒流，红线始终存在。它也许就是守护者，守护着小镇，守护着人与人的关系，守护着时空。
结绳只是一种外在表现形式，片中不断提到的产灵则是内核。在日语中，产灵与结是同音字，产灵之神为日本造化三神之一。但这种对神道的崇尚并非浮于表面，因为神并未直接挽救世人，真正拯救一切的是爱与尊重，但这种爱与尊重恰恰基于神道。
也就是说，片子所尊重的神道，是真正融入内心的神道，是对生命的尊重，对死亡的超越。
片中隐藏的“黄昏”伏线，也首尾呼应。小镇老师在课堂上解释“黄昏”时，提到“昼夜之间的黄昏时候，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人有可能遭遇幽灵”，泷和三叶便是这样打破了时空界限，终于见到彼此。
▲新海诚执导作品《秒速五厘米》剧照
做到了极致的2D
之所以强调2D，并不是要谈“欧美喜欢3D、日本偏爱2D”的俗套，事实上这种认知也是错误的。
电影院里频密的美国3D动画让我们产生了欧美动画已被3D垄断的错觉，但要知道，我们在电影院里所能看到的，仅仅是其动画产业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已，它无法代表这个产业的全部形态。
当下的欧美动画产业中，2D比例依然不小。但日本2D动画仍然值得强调，因为只有它，既容纳了日本传统文化，又秉持工匠精神。
就像《你的名字。》里那些绝美的镜头一样，它是“做到了极致的2D”。
新海诚最擅长的景观空镜，在这部片子里被赋予了更多意象上的涵义。比如那个象征灾难但却极美的陨石坑，诠释了为何心中挂念的对方在自己生活中缺席，过往那些不适应与打扰都变成了甜蜜回忆，那些灵魂交织的日子变得无比珍贵。
而前文提到的对极致之美的探索，对神道的崇尚，对人生本质的追寻，对传统的坚持，同样通过美到极致的镜头呈现。如那个场景梦幻的隐世，便是神道的具象呈现。
从这一点也可看出，在动漫世界里备受推崇的“和风”，以2D方式表达的话也许更能体现其唯美一面。
▲《你的名字。》导演新海诚特辑
近年来流行的3D，其优势在于对大场景和特效的把握。而大场景和特效，恰恰又是电影商业化体系里的“赚钱”法宝。同时，3D重在技术，而且技术可以推广和重复使用，在人工成本上也明显优于2D。也正因此，3D确实更具商业价值，更易于在票房和关注度领域取得成功。
但对于日本动画产业来说，3D也许真的不是最佳选择。除了唯美追求外，2D还可容纳情怀。日本动画产业与漫画产业多年来始终连为一体，改编漫画是动画主流，如果将人们耳熟能详的漫画角色变为3D，很有可能影响拥趸的观感，甚至引发争议。
目前看来，3D正在走向成熟，而3D和2D之间也早已不再界限分明，未来的动画产业将以何种面貌呈现，无人可以预料。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以工匠精神将2D动画做到极致的日本业界，仍将带给我们无数感动。
叶克飞
专栏作家
激荡思想 · 追求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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