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迷失在互联网的黑夜，这里有一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丨岁末寄语

这是一场迄今胜负未分的技术与商业实验；对我们来说，则是一场迄今仍未放弃的思想实验。

早春二月的时候，当我和伙伴们纵身跃入这片我们尚不熟知的新媒体海洋时，我们其实已经明确感知到它的沸腾表面下涌动的潜流。

连清川在为冰川思想库写的激情而雄辩的发刊词中不是已经宣布了么：我们要挑战的，是新媒体的肤浅与偏激。

▲ 冰川思想库发刊词

然而我们起初能够比较清晰地看到的终究只是显而易见的表象，诸如新媒体（或自媒体）呈现出来的肤浅、低俗和碎片化倾向……只有当自己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海水里浸淫得越来越久，我们才逐渐感悟到隐藏在冰山一角之下的巨大而本质性的危机。

如果说以Twitter、Facebook为代表的社交媒体的力量在5、6年前的“阿拉伯之春”政治浪潮中崭露头角的话，那么2016年则是名副其实的“社交媒体革命之年”。

我必须再次承认，今年美国大选的令人震惊的结果给我们这些传统媒体人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传统媒体在这届美国大选中的全方位溃败是如此的酣畅淋漓，以至于过去习惯于为社会公众设置议题的媒体本身成为大选后的重要议题。

这种溃败是双重的：第一，传统媒体对民意支持度意的预测不靠谱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这体现了这个行业水准的大幅度下降；第二，一年多来，传统媒体几乎是一边倒地反对特朗普，但依旧没能劝阻美国选民将他送进白宫，这体现了传统媒体影响力的急剧衰落。

在此之前，新媒体更为人所熟知的是它在传播上更高的效率。但唐纳德·特朗普远比绝大多数人更加深谙媒体的本质及新媒体的力量源泉。利用这些新型的社交媒体，他从根本上改变了媒体影响政治运作和社会生活的方式。

传统的报纸和电视媒体都是高度中心化的，有一套严格的审核机制，在内容的质量标准、言论尺度以及所谓“政治正确”方面，它们内部有一条存在已久且难以突破的共识底线。但在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新媒体那里，这条伦理底线十分模糊，几近于无。

▲ 新当选的美国总统特朗普

通过在社交媒体上散布铺天盖地的恶毒攻击和查无实据的阴谋论，这位电视脱口秀明星一路击败所有被主流舆论看好的候选人，最终成功入主白宫。

相对于这种黑暗面，肤浅和低俗几乎算不上什么重要的问题。

传统媒体的营运模式是粗放和不精准的，它没有能力为读者量身定制符合他们独特胃口的内容。但这使传统媒体的受众有可能与更多迥异于自己价值和趣味的内容不期而遇，从而让他们的视野更加多元，思维更加开放。

新媒体基于数据的运营模式以及越来越精准的算法，则排除了这些可能性。但这在社会上造就了一个个封闭隔绝且不断自我强化的观念堡垒——这些观念堡垒中的人们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洞悉了新媒体的这种无边黑暗力量的特朗普在一本畅销书中写道：“我迎合人们的幻想”。

而在写作者这一边，互联网2.0时代是一个人人都有机会表达的时代，这是乐天派进步主义者的老生常谈。但我这样的传统型作者每每担心，表达门槛的大大降低会对表达的内容、乃至表达本身产生深刻影响。

传统媒体时代的写作基本是一种“单向灌输”的模式，一般来说，一个作者能够从读者那里得到的反馈既滞后，又极不充分。这使得他几乎没有什么能力去操心“如何让自己的表达得到更多人倾听”这个问题，于是他写作时关心的问题只能有一个：以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式将自己最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

表达完了，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之后的一切就听天由命了。

互联网时代截然不同，由于反馈的即时性与充分性，一个有经验的作者往往在开始一次特定的写作之前就已经知道，表达什么和怎样表达将是最容易赢得听众和掌声的。于是就会出现我一直担心的情况：表达成为自觉的迎合。这使得表达失去了过去的自由和独立，沦为一种立场姿态。

长远来看，这类表达只会使表达者和倾听者的视野更加狭隘而不是更加开阔，心灵更加闭塞而不是更加开放。

而且，以我对人性的理解，大多数写作者是很难抵御这种诱惑的。如果你稍稍回顾一下今年一年里中国国内一波接一波的社会舆论大撕裂，从柳岩到如家，从老虎伤人到王宝强离婚，从德云社到罗一笑……你所能预见的前景就会更加黯淡悲观。

▲ 创办于2003年7月7日的《东方早报》与创办于2001年5月28日的《京华时报》将于2017年元旦正式休刊

然而，作为一个拥有25年资历的传统媒体人，我实际上从来就没有认为过中国传统媒体的衰败是一桩多么值得可惜的事情——大概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中国传统媒体的种种不堪了。

我相信，新媒体的即时、海量、互动以及人人都是言说者的优势，在现时的中国依然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解放力量，并且呈现出诸多诱人的可能性。

因此，这是一场迄今胜负未分的技术与商业实验；对我们来说，则是一场迄今仍未放弃的思想实验。当社会在媒体巨变的过程中分裂为一个个封闭的观念堡垒，我们则希望以更开放的心灵、更多元的视角和更专业的水准，成为茫然无助的互联网世界里一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

为着存续这一点点传统媒体的念想，我们依然在努力着，虽然很艰难。过去9个月来，我们因为坚持自己的价值理念而被删过稿，我们也曾因为不愿迎合而为惨淡的阅读数焦虑过，当然，我们还要为能够继续存在下去而寻找经济后盾……

最终，我们没有放弃。因为有一个信念直到今天我们依然深信不移：离开了独立、客观和高质量的新闻媒体，一个社会是不可能良性运转的。而在今日中国，这个问题远比特朗普的美国更为迫切。

亲爱的朋友，在这一天比一天更加寒冷的凛冬，希望下一个阳春三月我们依然在一起。

陈季冰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激荡思想 · 追求真知

公众号ID：bingchuansx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