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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一份 | 春华时节不见春华

易木成林 读一份 2020-09-14

岁岁年年,油菜花黄


江汉的春天如白驹过隙,上周末是一个明媚的春日。掠过桃红梨白以及落英缤纷的油菜花,我回到沙洋故地。


下午到了畜牧场。外甥说,春华精神病又犯了,住院去了。菜花黄,人癫狂。这样的季节他容易犯病。


春华姓彭,他远远不止只是我的发小。我俩出生后就常常被母亲们抱在一起玩耍,一起学走路,一起玩泥巴,一起躲猫猫,一起戏水,一起逃课。


1971年的早春二月,春华、黑皮还有我三人,各自带着父母给的1元钱,相约到场部小学去报名。他俩顺利地报上了名,但我因要到三月才满7岁,负责报名的陈老师要我“明年再来”。我急得要放声大哭……这时,春华跟陈老师说:“他都会写自己的名字呢,怎么不让他上学?” 陈老师就让我写自己的名字。虽然我的名字笔画较多,我还是顺利写出来了。陈老师笑了,说,行。我破涕为笑,感激地看着春华。


我们两家关系甚好。父亲在农场中队做记工员,春华的父亲任生产组长。他们经常相互串门,商量生产安排或拉拉家常。哪家有了一样好菜,母亲们也会分点送到对方家里。我和春华更是经常到对方家中玩乐。每每晚上,家里人要找乐不思蜀游玩的孩子,找到了我,就一定找得到他,反之亦然。颇有些“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意思。

沙洋农场畜牧场一角


到了男孩调皮的年龄段时,我身上野性、胆大的气质就冒了出来,几乎成了无法无天的孩子王。春华,就成了总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兄弟。他虽从不惹祸,却不能保证别的孩子因为不敢惹我,而故意去欺负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次他起床晚了,就落了单,没有与我一同上学。上学路上,他被同队同班的余忠祥打了耳光。我知道余是冲我来的,因为我公开宣布:谁如果跟余忠祥一起玩,我们就会打谁。知道春华被欺负后,放学后,我带着春华、黑皮还有一帮孩子守在路口,等着忠祥,实施报复。我们人多势众,忠祥不敢反抗,这时我要春华上去打他一耳光。春华懦懦然,低着头走开了。


小学五年级时,学校“开门办学”,让孩子们到各中队干农活。那天我们在六队棉田摘棉玲虫,春华钻过几垄棉田,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黑皮在告诉别人你爸爸的名字。”我一听头就炸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更是觉得朋友的背叛,抄起一根木棒,就往黑皮那里跑。途中,被教导主任高树起拦住了。我高声叫骂黑皮,黑皮不明就里地过来了。我抡起木棒就打。没打着黑皮,倒把高老师的手臂给打了。这个祸闯得大哟,学校在大会上宣布,给我“记大过”处分,还在校园墙壁上白纸黑字地贴出来。那几天,春华几乎与我形影不离,无声地陪着我,仿佛这祸是他闯下的,还甚至拉着黑皮一起陪着我。


那个年代,学习成绩好坏是无所谓的,因为我们知道高中谁都上不了。所以对于成绩,我们自己、同学、老师、家长,谁也不会在意。而国家政局的变动,总是能最深刻地影响到每个人的命运,就如一阵风,总能卷起最卑微的尘埃,不知飘向哪个角落。突然间,消息传来:我们能靠考试上高中了,甚至能考大学了。1978年,初二时我们分了快慢班,春华的学习成绩一直平平淡淡,不出意外地去了慢班,而我去了快班。这是我俩第一次不同班、不在一起读书了。谁知道呢?同一株树上的枝芽,第一次在这里分杈了。遵循着简单的生存法则,我们各自朝着天空和大地,寻找阳光雨露,伸向不同的方向。

沙洋农场畜牧场一角


我考上高中那年的年底,15岁的春华有了第一份工作:在砖厂做坯砖。春夏的一个周末,我到二队砖厂找他玩。他正在和砖泥,把砖泥砸进砖模里做砖坯,忙得黑汗水流。我试做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他告诉我,这样每做一个月就能有16元钱的工资。


我上大学那年,场里在六队组建了一支机耕收割队,春华也调到这里,做了一名收割机手。放假回去,他很高兴,自豪地带我去看他驾驶的联合收割机。他那么小的个子,居然能驾驭那么大个的家伙。父亲说,我不在家的日子里,春华常到我家来,问我什么时候放假回来,还经常帮我父母做些家务,“就像是杨家的儿子一样。”在我父亲的张罗下,春华从毗邻的天门农村娶来了一名女子。次年,他就添了女儿。


大学快毕业那年,父亲来信说,春华得了精神病,“疯了”。我听了心一沉。我以为这种病是遗传的,因为此前他父亲因长期受难,抑郁而疯。但总得有什么事儿诱发吧?春华的性格平和,随遇而安。在单位报到后,我即刻赶回沙洋。刚到家坐稳,春华就推我家门进来了,笑呵呵的。我当时有一点儿发懵,不解地朝父亲望了一眼。父亲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也装着不知道情况一样,跟春华如常般递烟聊天。其间,我并未感到眼前的春华跟我印象中的春华有什么异样,只是话儿少了。事后,父亲说,他时好时坏,也不是总犯病。


我问父亲,春华到底怎么得了这病?父亲说,有天上午,场部领导要检查机耕收割队演习“练兵”。练兵结束时,集体列队听领导讲话。场领导在讲话时,专门表扬“彭春华同志工作态度认真、技术熟练”,要求大家“向他学习”,全队一起为他鼓掌。春华当时脸蹩得痛红,之后大笑。大家就感到不对劲了,他失常了,精神失常了。我想,这大概是春华人生第一次被人称作“同志”,也是人生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下被领导表扬。我心里泛起悲凉:这不就是“范进中举”活生生的翻版吗?


其后多少年,我每年都回沙洋若干次,总要与春华见面,从未感到他有什么精神疾病。外甥说:“他跟你在一起时,就正常了,真是奇怪。”


大概在2005年的暑假,春华那时又调回二队了,但基本上不上班了。我带着儿子回沙洋,专门到二队去看看。我来到春华家,房门敞开,室内幽暗。我叫了一声,春华在家。我们如往常般聊天,当告诉我“女儿考上大学了”时,他脸上泛起了光泽,眼神也很灵动。他把女儿叫到身边,说:这就是我常常跟你讲起的杨伯伯。不知为何,他女儿当时突然抽泣流泪了,抹着泪水迅速转身跑回她的房间。

荒废处,野草闲花亦动人


断断续续地,我俩每年总得至少见上一面,他的话越来越少,也难以找到共同话题可以说说。我很多次想邀他跟我一起吃个饭喝个酒,临了他总是没来。2013年,我听说春华的妻子患了癌症,还没来得及回沙洋看望一下,他妻子就殁了。次年11月,我休假十多天,回沙洋看望父辈的老人们。在看望春华近九十岁的老母亲时,春华急冲冲地赶到他母亲那里,陪着我。他母亲说,春华平时就跟她一起住,儿媳没了,孙女大学毕业后在大悟工作,现在她就与春华相依为命了。春华在旁几乎不发一声,只是静静地微笑地看着我。临走时,他忽然问我:“你下午干什么?” 我说去三队看望冯立新的老父亲,一位参加上甘岭战役的志愿军排长。下午看望老人后,临近黄昏,我骑着电动车返回场部,却见春华一个人站在三队路口。到他面前,我笑着问他:“是等我吗?”他只是呵呵,也不做声。我想推着电动车跟他一起走走,他却一个劲儿推着我的车,说“你走你走。” 回到场部,外甥说,春华一个下午就在场部至三队的路上反复来回行走,“其实就是想等着看看你。”我回头往那条路上望去,只见春华孤独地踌躇着,身影若一老者,夕阳余晖映衬着他,宛若一幅剪影。


而今年的春日,不见春华。我第一次切实地知道:此时他正在不远处的精神病院里。我不忍在精神病院看到他。我想他也不希望我看到他犯病。多少年来,我们一直谨慎地回避着年少时的苦难经历,也小心翼翼回避着病痛的话题,俨然我们一直是平顺的,一直是幸福的。人生如寄,生而多艰。我希望春华无论在不在病中,都能有这样的感受,都能如此想。倘如此,那就好。


能这样想想,不也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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