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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在旧时红处红 | 麻北人物传21

黄林中 读一份 2020-09-14

上周六,哑婶“满七”了。按佛教的说法,“满七”才得转生,开始又一个轮回。这一生,她时运乖蹇,身遭不测。倘果有来生,我愿哑婶往生吉地,平安长寿,愿她能开口说话,言表心声,无残无疾。

1

去年11月27日周一,我和几位同事出差黄石,中午到磁湖边上的素园就餐,快上饭桌时,在老家休假的大弟老二突然打来电话说,哑婶走了,掉进塘里淹死了!

那口水塘,是塆里的当家塘。虽然安了自来水,但塆里人洗衣洗菜,多还是到水塘去。塘埂一度年久失修,数年前我通过熟人,为村里申请了几万元资金,曾对这口塘加以整治。父亲还用家里的田地,将水塘上方邻居家的水田置换出来,与水塘打通,将库容扩大了约1/3。谁能想到这平静的水塘,竟夺走哑婶的性命。

接完电话,我恢复谈笑,和一众人牵座入席,天南海北,一通神聊,席罢方散。次日,我请了一天假,匆匆赶回老家,径直到哑婶的灵前磕头拜祭,起身默默抽了一支烟,才出门与围坐在院子里的亲友们打招呼。

那一天的阳光很好,我家的狗子慵懒无聊地躺在地上晒太阳,各家的鸡在不远处悠闲地踱步。老家陶个冲,似乎恢复了十几年前的热闹。岗那边塆本家的四爹(爷爷)70多岁了。他对我说:“不怪别的呀,她只有这个命,没有福气,新屋刚做好,日子才好过一些,就走了。”

是啊,命不好。但凡悲剧发生,我们常常叹惋、痛惜:“早一分钟,迟一分钟,就不会出这种事啊!”叹息之余,免不了回忆各种蛛丝马迹,振叶寻根,探究原因,而归咎于“命”,大约是最简单,也最能让人释怀的办法。

已是冬天,哑叔家院子边上的红花却深深浅浅开得正艳,都是迟开的品种吧。午饭后,哑爷看见我瞄准那些花拍照,赶过来对我比划“说”:这些花,都是哑婶一年年种下的。

猪圈前、院子边,哑婶生前种的花


2

哑婶兄妹三人,她居然是最长命的。

看了灵前的牌位,我才知道她大名毕章美,母亲平时都叫她“美”。麻城话里,美、米同音,我一直误认为她的小名叫“米”。

已经没人知道她的生日是哪一天了,只知道她属虎,1962年生,比哑叔小六岁。两人结婚后,于1984年生了我的堂弟升,两年后又生了堂妹细丫头。堂弟堂妹如今已结婚生子,堂弟在镇上的小生意还算红火,2016年才推倒阴暗潮湿的旧屋,盖起了楼房,孰料哑婶猝别人世,生年才56岁。

哑婶是从我们村隔壁塆的上毕个河嫁过来的。她在家排行老二,哥哥毕章华从东北当兵回来,到村小学教书,做过我的小学老师。毕老师木讷寡言,好写毛笔字,却不幸于四十多岁死于疾病,英年早逝。我还记得和他同塆的姨爷(姨父)家的堂屋上方,曾挂过他写的一副大字“中堂”,神韵气势虽稍差欠,笔画架构却是极好的。哑婶的妹妹艳娥,也是聋哑人,嫁到附近的王个塆,似乎不到四十岁就离世了。

哑叔哑婶,一对聋哑人,能结婚生子,开枝散叶,即使在今天也不多见。多亏了爷爷,在三十多年前,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操持着为他的哑巴儿子成家立业。

他们结婚时,我才十几岁,记忆中婚礼很热闹,大队(村)部还送来了好些盆塑料花,摆在香案上,绿叶红花,煞是鲜艳,几可乱真。


左:旧屋拆除前,哑叔留影。右:堂弟从新屋前走过


3

元旦假期,12月31日,我又一次回到乡下老家。说到村里没什么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母亲告诉我:“有时候,你父亲到隔壁塆去串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加上学军和你细嫩爹家,门锁的锁,关的关,都出去打工,太静办(安静)了。”

零零星星,会有乡邻们来聊天,免不了说到哑婶,自然又是一番唏嘘感慨。他们说,哑婶虽然有些胖,身子重,做事慢,但里里外外,洗衣煮饭,兴菜种地,多是她一个人在做。哑叔好酒,白天不怎么落屋,这个塆那个塆,东家西家到处串。

傍晚时分,哑叔从镇上堂弟的店里帮忙回来,过来跟我打招呼,让我等会儿去陪他喝酒。我因为刚刚吃罢,就摇了摇手。

过了一会儿,家住山洼上面的军红下来了,说哑爷叫他来喝酒。军红是塆里唯一在家的男青年。


几个月前,他在武汉打工时出了事故,一根拇指被砸断,不得已回家养伤。

在伙房烤了烤火,我还是踱到了哑叔家。哑叔家的堂屋,和厨房相连,中间没有隔断,甚是敞亮。只见桌上摆着他自己炒的三两个小菜,他和军红已酒过三巡,差不多要吃饭了。

见我来了,他神情黯然,右手摸了摸后脑的头发,然后将两只手掌前伸,再同时外翻。我明白,他这是表示——“哑婶没了!”接着,他又指了指炉灶边的自来水管,双手作揉搓状,又用右手遥指屋北水塘的方向,摇摇头——“她应该在家里洗的,不该去水塘。”

军红告诉我,哑婶那天是到塘里洗白菜落水的。我母亲最早听到了哑婶“啊啊啊啊”的呼救声,她赶到水塘边一看,婶娘已滑到了水塘深处,在水里挣扎。母亲惊慌失措,连声呼喊,军红在家里听到喊声,慌忙赶来将哑婶捞起来,但哑婶已没了呼吸。


左:去年春节后,哑婶栽花。右:哑婶住进新居


4

直到我念大二,我们家还四代同堂。大约是堂弟出生后不久,我们家就将老屋一分为二,另开了一扇大门,哑叔哑婶一家人分灶另过。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中吧,在黄州听到分家的消息,还伤感了好一些时候:一家人热热闹闹多好,为什么要分家呢?

数十年白驹过隙,时光如同手心里攥不住的河沙,悄无声息一点一滴地滑落。这无情的流逝啊,改变了山川的模样,销蚀着众生的容颜。人到中年,我明白这世上还有太多比分家更不忍的,有离婚,夫妻走上陌路;更有生离死别,亲人阴阳两隔。今日之乡村,更是无可阻止地萧索凋敝,残存的乡愁日益无处安放。

没有一模一样的人生让你一眼看清。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我以为单位长者的模样,就是我将来最好的结果,而我不愿意有这样的将来,所以我选择了跳槽。直到去年,我才明白,此一生,除了花前月下的盟誓,推杯换盏的酣畅,嬉笑怒骂的快意,还有各种意外,可能猝不及防从斜刺里冲出来,辗压你的生活,让你的人生变得与众不同。

去年春节过后,3月23日,春分第四天,哑婶移栽兰花,我悄悄用手机为她拍过几张照片。今年元旦返乡,老屋门前的梅花已经含苞,此际不知是否已绽放?喜爱花草的哑婶不在了,但无碍下一个春节翩然而至。正如唐代的和尚怀濬,在回答归州(今秭归)刺史的问话时,道出的一首诗:


家在闽山东复东,山中岁岁有花红。
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我们都终将告别这个花红柳绿的世界,而那些花儿,年年岁岁,不管不顾,兀自会在“旧时红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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