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老记者回忆:饿死人的三年大饥荒
作者的话:
在我的经历中印象最深的是1958年至1962年的大饥荒。
我出生在江苏省射阳县兴桥镇,亲身经历了那场大饥饿,拾麦子、挖野菜,吃榆树皮,挣扎在死亡线上。
这样的事情已经过去快50年,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了(读一份:又过去了10年)。
我当了大半辈子新闻记者,报纸上登的总是按上头需要或允许您写的。如果不把三年饥荒这段真实情况写出来,我心里感到对不起那段历史,对不起老百姓。
现在适逢自己出版散文集《盐阜家谱》,得以把这段经历写出来,也是了却一段文债。籍以奠祭在那场大灾荒中死亡的家乡亲人,怀念带领我们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母亲。
□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一
吃 食 堂
人最难忘的是受苦受难和大起大落的日子。
在我生活中,对农村印象最深的是两段历史,一段是1960年前后的自然灾害,一段是1980年的农村包产到户。
对三年自然灾害的记忆是从人民公社成立开始的。
1958年9月,江苏省射阳县兴桥大队召开万人大会,人们举着三角小旗,拼命地喊着“人民公社万岁”,这是我平生看到的最为声势浩大的场面。灾难便是从这时候开始一页一页翻开的。
办食堂是与人民公社是同时进行的。
据报道,湖北省当阳县跑马乡公社书记当众宣布:11月7日是全乡社会主义结束的日子,8日进入共产党主义,一切用共产主义的方式来办(读一份:薄一波在其回忆录《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提到了这件事)。
散会后,群众便上街“共产”了,商店里的东西被拿空了,就到别人家去拿。你家的鸡,我抓来吃。我队里的菜,你可以来挖,甚至出现有人到托儿所领别人的孩子当自己孩子。
确实,在1958年,继大跃进而起的“人民公社”运动在全国铺开了,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吃食堂紧跟着泛滥起来。
一级级命令,排山倒海般传下来。
我们兴桥公社兴桥大队吃食堂是1958年9月下旬开始的。也就是人民公社成立后的两三天。兴桥大队分成南、中、北三个街,办了三所食堂。我们中街的在黄奎德家开始的第一顿。他家是开旅社的,地方比较大,能盛十多张桌子。就在开人民公社大会后的一个中午,父亲告诉我说:“吃食堂去,吃饭不要钱了” 。
我提着钢精锅飞跑到黄奎德家。这天吃的是红烧肉,有茨菇,厚厚的油浮在碗面上。
我们平时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来亲戚了,割三、四两肉,都是烧的白汤,白色的肥肉浮在汤上面。那时候都不愿意要瘦肉,要肥肉,很少很少吃红烧肉。
我只记得文化大革命到合德参加会议时与三弟一起吃过一次红烧肉,是放了糖的。很粘乎,5角钱一碗。再就是人民公社吃食堂这一次。
吃食堂的当天饭剩下很多,肉也剩下很多。乡下农民买棉花路过街上的,也拉人家来吃。人家不好意思,便劝人家说“共产主义了,天下一家,吃饭不要钱了” 。
自从实行吃饭不要钱,农村风气大改变;
男的听到吃饭不要钱,浑身干劲冲破天;
女的听到吃饭不要钱,做活赶在男人前;
老的听到吃饭不要钱,不服年老也争先;
小的听到吃饭不要钱,勤工俭学成绩显;
鳏寡听到吃饭不要钱,满面春风笑开颜;
病人听到吃饭不要钱,毛病顿时轻一半;
懒汉听到吃饭不要钱,连声检讨就改变;
做活想到吃饭不要钱,一分一秒都争先;
睡觉想到吃饭不要钱,越想心里越是甜;
为什么越想心里越是甜 ? 共产主义快实现 !
人人干劲足,个个齐向前,
明年定有更多的不要钱……
这是当时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一首诗打油诗,这是五十年代的 " 特产 " 。这样的句子,不讲究什么文辞,读的时候特别流畅,使每个人读起来心里都有一种燃烧得要起火的激情 。
我们兴桥大队的食堂第二天便不在黄奎德家吃了,中街分成两个大组。我们在西边三大组吃,吃的是炒肉丝。从那以后,便一顿不如一顿了。
人民公社食堂宣传画
后来,几个大组食堂办不下去了。最后办一个食堂,在街南头。一个月时间不到,食堂里顿顿都是稀粥,干饭也吃不成了,最后稀粥变成清水汤。当时食堂做饭的人抓起大把大把的矾放在里面,表面上看起来还是稠稠的,不过粥里没有米。
记得每天天还不亮的时候,邻居高大喜子、孙五锁子便叫着我一起去喝粥。去得早的,舀子在锅底捞,能捞到小半碗米。我们那时刚上小学,做饭的人同情我们小孩子。
过了一段,米也看不到了,直到稀汤都喝完了,碗底才露出一点米,舔在舌头上,舍不得咽下。后来,食堂的粥光剩下水,我们每个小学生喝七八碗,最多的能喝十一碗。小小的肚皮,象被猪尿泡似的被吹大起来,亮亮的,手一戳就能点破的样子。
开始办食堂时,先把农民家里的粮食收到公共食堂。那时,大部分农民家里只有40斤左右的粮食,最多的人家也不过一二百斤,所以收到的粮食也吃不了多久。
我们街上人家在合作化后已转成定量户口了,大队把全组人的粮本、油本都收走,把粮油一起买回来。家家不许存粮,不许有锅,也没办法做饭。
刚开始时,办食堂的干部常常在半夜里炸油饼吃,老百姓知道后都抱怨他们。大概过去一个多月,米就看不到了。从北方运来一批地瓜干,吃完了,便是整锅的胡萝卜缨子,后来便吃淀粉圆子,那是把玉米皮与杆子碾碎磨成面做的。这时候,便吃榆树皮了,榆树从底部到顶梢是一片白,都被人们吃光了。
到了1959年1、2月份,粮食没有了,便有饿死人的事了出现了。
食堂倒了,可粮本子上的粮食也早被食堂支走了。
我们家开始买了1000多斤胡萝卜叶,吃完了便挑野菜吃。开始有马荠菜、盐蒿子,后来便挑一种带刺的徐徐菜。苦苦的,连猪也不肯吃。有人家开始吃树叶,剥树皮。合德镇有个姓戴的富农,家中藏有两罐银洋钱,饿得什么也没有吃的时,从地下挖出来与人家换了两小罐咸菜,用咸菜和着水,喝了十多天。
和多数人家比,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为艰难。县里在大跃进抽干部带队到安徽马鞍山炼钢铁,到福建南平去砍伐毛竹,父亲被抽去当射阳县伐竹连连长,一去就是大半年。
农村的人靠着土地,而小街上一点点土地也没有,只有下乡去挑野菜。母亲领着我们弟妹四个艰难度日,我是老大,8岁,妹妹6岁,三弟3岁,四弟1岁。200斤胡萝卜,60斤米就是我们全月的粮食,平均每人每天4两米。经常拿着瓢到邻居家借粮,是我最感害羞而无法逃避的事。
粮食没有了,我们亲戚中好几个都是在这时候饿死的。我们弟妹几个吃野菜多了,都饿得脸呈菜色,嘴唇发紫,患了青紫病。
没有一点油水,肛门脱落,临到解大便时弟妹们便哭得死去活来。我有一次因吃野菜中毒,急性肠胃炎发作,被送到医院。有人说病床上刚死了一个小孩,用席子卷走了,你这个孩子命不强。母亲吓得把我从病床上抱起来,一直坐到天亮,泪也流了一夜。
在那些饥饿的日子里,母亲总吃着野菜,仅有的米都让我们吃。遇到野菜饭不够了,她一口也不吃,常一、两顿饿着。我们终于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们深情地热爱亲爱的母亲,是她带着我们渡过最艰难的岁月。
父亲回来了,我们的生活才日见好转。
我们那里地处黄海边,荒滩多,野菜也多,死亡现象要好些。西边的建湖、兴化、高邮、宝应和安徽东部一带,灾民像流水一样涌来挑野菜,躲饥荒。听说,江苏在全国灾情当时还不算最重的。
这些经历,写在2000年出版的《大转折的瞬间》一书中。现在回想起来,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感念母亲,在那苦难的日子中,弟妹四个竟都活下来,没有母亲的坚强庇护,不可能有后来的我们。
现在兴桥的老人都还在,见到他们常说起当年那饥饿的岁月。老人作古的越来越多,历史渐渐被人们遗忘。
走在兴桥街上,路过那一扇扇门,想起当年走出一个个饥饿的人,记得还有小时候一起吃食堂、挑过野菜的小伙伴们,心里很难平静下来。
□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二
拾 麦 穗
黄沙河北的诚民、西兴一带,沟渠多,土地肥,麦子也长得好。当一阵阵热风把麦海推出道道金波,我们的眼看得都花了。
作者童年全家照
后来,不等人家拾完,我们便跑到地里拾起来了,实际上是抢了起来。于是,乡下的人便换一种方法,只用一小部分人割,多数劳力在四周维持秩序。这些护麦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狠起来像凶神一般,手里挥舞着镰刀,谁敢抢先下地,便把你的篮子剐了。
后来他们就挥舞着镰刀没头没脑地砍下来。旧社会,地主的家丁就是这么干的,现在是乡下干部们护麦。
然而,饥饿的人群也不在乎乡下人骂了,也顾不得脸皮了。只要麦田一开割,便冲到地里,在割麦人屁股后面拾麦穗,有胆大的竟和割麦人抢起来。
甚至这边一开割,那边人便从麦田对面拔起麦子来了。连麦秸也一起拽进篮子里。四面八方的人像蝗虫般涌过来,一会儿,一块地便抢光了。气得乡下的干部带领壮工用铁锨、扁担挥舞着,少数抢麦子的妇女被打得头破血流,瘫在地上哭喊着,于是出现街上人与乡下人对骂的场面。
乡下人接受街上人抢麦的教训,于是白天派重点把守。在早晨天刚亮时割麦子,等街上人赶来时,一片又一片麦田早已割完了。这时乡下人笑话街上人懒。
于是街上人在第二天天还黑黑的便赶来了,在地边埋伏着。只要哪里一开镰,四面八方便涌现出无数街上人,像是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一霎时便把麦田“吃”完了。乡下人恼火了,他们不再割麦了,见到街上人下来便先割篮子,像赶杀似的赶得街上人在田野里奔跑。
母亲和姨母们带着我出来,让我带着篮子在远处的河边等着。她们用衣服兜子盛麦穗,跑起来也快。把麦子送到我这里,她们再回去拾。
那年我只有7岁多一点,已经能干活了,弟妺们都小。
每天半夜里,便被母亲或姨母叫醒。太困了,有时被叫起来,我边钮衣扣边困得又躺下来。母亲便一哄再哄,用凉水浸湿的毛巾捂在我脑门上,让我快点清醒过来。
天黑黑的,我被母亲拖着,跟着走,只听见街上“咚咚咚”的脚步声。没有一个人说话,走在大桥的木板上,像是千军万马过桥似的。
100多户人到大桥头便分开了,西边到诚民、西兴,东边到友好、丰登、日新,北边到兴北、新东、新庄。我们家一般往诚民、西兴,因为我们家的干外婆家在这边。
我跑得慢,那扁担和镰刀带着“呼哧”的风在耳边掠过。乡下人心并不坏,见到我是小孩只是吓唬吓唬。真的把镰刀砍下来,我也早没命了。
那一年,我家被乡下人的镰刀砍坏五六个篮子,不过没有被砍到人,算是万幸。
饥饿导致严重营养不良
一个人摸着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路过乱坟场,萤火在坟间一闪一闪的,觅食的狐狸与黄鼠狼窜来窜去,我被吓得头发竖起来,黑天旷野里了不敢哭,哭了也没听人听见。
当时,路上常遇到大跃进新挖的农庄河和一条条深沟,沟沟坎坎,总转不过去。路上遇到同学王声洪的妈妈,与我是一个大组的。我一下子哭了起来,领着我回来。
到家时已是深夜了,母亲瘫坐在门坎上,弟妹们已睡着了。我见到母亲,眼泪像家泉水一样流下来,母亲含着泪把拾的麦子摊在地上,等天亮再晒。
想起那些拾麦的岁月,哪里是拾麦?简直是抢麦,是街上人在死亡的虎口抢回自己的生命。不是万不得已,人们是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多年后,我看到米勒的名画《拾穗》,便想起拾麦的日子,引发我对故乡的思索。我觉得米勒画得不像,因为他画得太美了。他那融浑的色彩,显得太深沉了,太冷静了,特别是妇女很悠闲地弯腰拾穗,太富于诗意。米勒不了解灾荒与混乱那种拾麦穗,是一种抢夺与战争。
当然,中国的画家也没有见人画过那场面。
这些场面,只有我家的邻居们还都记得,后来人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当时有过拾麦的经历。
偶而闲谈起来,诚民的陈二舅叹一口气说,那年头不能提了,人都没有命了,不抢几把麦穗,能活下去吗?
许多人便是在那年头饿死的。
麦收时节,拾麦穗的日子仅仅是十天八天的,以后更长的是挖野菜的日子,我实在无法忘记。
“中国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这是我在一本书开头写的第一句话。这是我从三年自然灾害中得出来的亲身体会,也是对中国几千年历史最原始的认识。
一个人对饥饿的态度与理解,关乎他对政治与社会的理解,甚至整个的人生哲学。在70年代末,我发自内心地拥护和报道包产到户。后来,又不同意把产权改革搞到土地上去。这种态度和宣传报道立场,来自人生体验。
1960年春天,是我们对饥饿体会最深的时候。1959年9月,吃食堂过后接着是秋收减产,勉强把春节熬过去。到了三月里柳树飘絮的时候,家家户户断了粮。
上学刚刚两年的我,中午放学回来,太阳在上头一照,头晕眼花,走路摇摇晃晃的。角头街木桥是用两块板铺起来的,很窄。
我走到中间腿肚子打颤,看到河里的水,心发慌,头皮发麻,吓得蹲了下来。与同学们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过了桥,脚步便拖不动了。
过了五、六年,我看到浩然的小说《艳阳天》中有一句:“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我很佩服浩然的这句话,觉得他了解农村。
那时候,我们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走不动了,看着,看着,眼就花了。
饿倒在地
从建湖过来有个乡亲叫和尚头的,有一天在街南头路边倒下了。他是走路咚咚响的人,回老家数月不见,这个高大的男人挂着一脸的皮,吓得别人不敢靠近他。
要警惕一切所谓万岁,都是骗人的
我家粮食没有了,吃了几个月的胡萝卜缨子。到了三月,胡萝卜缨子也吃完了。野菜成了每顿饭的主食。荠菜、徐徐菜、马荠菜……每天是一锅绿水,光捞野菜捞不出米来。
有一天,几种野菜和在一起味道蛮好的。趁着高兴,我又到田野去挖野菜,被风一吹,肚里很难受,倒海翻江了。哇的一声吐了,全是绿绿的野菜水。
当时我只有8岁,老姨比我大6岁,堂姐桂英比我大两岁,她们领着我到河西边挑野菜。看我吐了,老姨便帮我擦嘴,用水湿了湿毛巾,放在我的脑门上,说歇一会就好了。
老姨又挑野菜去了,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可家里下顿还等着野菜,也不能回去。挖野菜时要不断地寻找,为了节省力气,便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挪。头上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实在因为虚弱,加太阳在顶上晒着,挑了一会野菜,眼睛发花了,直冒金星,一闪一闪的,腿发软,连沟也迈不过去了。
三弟那时候三岁,咽不下野菜,整天歪着头,无精打采。
吃野菜多了,拉屎不出来。一拉屎,肛门就疼,见了野菜不敢吃。
四弟才一岁,没有奶水,每天给他一点大米粥,那是全家人的口粮余下的。喂完四弟,母亲用指头刮刮罐底,让三弟舔舔指头上那点米浆。
太阳一出来,白茫茫的一片盐碱,像下了雪似的,最多的野菜是盐蒿子。盐蒿子耐盐耐碱,碱很重,可它还是碧绿的。只有碱太重的地方,盐蒿子长成紫色的,那种盐蒿子太老,不能吃。
在那些日子,便在跑很远的地方去采。盐蒿头采光了,便采盐精子,也就是盐蒿子种子,晒干扬净后磨成面,掺在野菜里吃。
后来野菜越来越多,荠菜、曲曲菜、马齿苋都长起来了。
语录徽章
那时候,我深深体会饥饿的感觉。饥饿使人心慌,腿软,冒虚汗,手脚颤抖。而长期的饥饿并没有锐利的痛感,那是种慢性的虚脱。胃里没有食物,大脑被停止了供给,麻木了。
这时对外界不再感兴趣,也没有欲望了。将要饿死的人知道:老师教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社会主义新农村,这时什么也不敢想了,只要能活下去,吃饱饭,那便是天堂了,能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那便是共产主义了。
灾荒那年的麦收时节,遍野是拾穗的老人和孩子。那么多人拾麦穗,麦草尖上只有一粒麦,我们也舍不得丢掉。
这时候闻到新麦的气息,大脑中便有种大难获救的感觉。
在饥饿中生活过来的人,观察与理解人生的角度起了特殊的变化。饿怕了的人,是太懂得道理了。能吃饱饭,能活下去便是最大的道理了。
后来我觉得什么都可以改革,就是一家一块田这一点不能改,有一块田就饿不死人,没有田地靠什么养活人呢?这“主义”,那“主义”,吃饱饭是最好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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