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书《祭驴文》 | 汝若来生作人，还来近我
敦煌遗书里有很多祭文，不仅有写给人的祭文，也有不少悼念牛、马、羊等动物的篇章。编号为S1477的这篇《祭驴文》细腻感人，被誉为敦煌文献中的俗赋精品。
研究者认为：《祭驴文》“是一篇情真意切的抒情小赋”，“全篇语句散韵结合，语体通俗浅近，文辞亦庄亦谐，情感真挚荡肠，体现了敦煌俗赋巨大的艺术创作成就……真切反映出了唐五代文化精神的大气与包容”（程碧美《一把辛酸泪 谁解其中味——读解敦煌写本S1477卷《祭驴文》）
一般分析认为：此文作者是唐五代时期一名落魄书生。他在文中回顾了自己昔日的坐骑——驴陪伴自己走过的风风雨雨历程。有学者进一步认为：这篇《祭驴文》名为悼驴，实为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命途多舛、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艰辛，抒发自己的满腹怨愤（如下图董志翘文）。
敦煌遗书，又称敦煌文献、敦煌文书、敦煌写本，是对1900年发现于敦煌莫高窟17号洞窟中的一批书籍的总称，指在敦煌发掘出的2世纪—14世纪的古写本及印本，总数约6万卷，其中佛经约占90%，目前分散在全球各大博物馆、图书馆、研究所。1910年入藏京师图书馆时，只余8000余件。经多方搜求抢救，目前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16000余件，为该馆镇馆之宝之一。
敦煌俗赋则被学者分为两类：一类是民间故事赋，一类是通俗俳谐杂赋。《祭驴文》属于后者。
《祭驴文》局部放大
我私心想：要是我将来做了官，有了功名，就要好好报答你。就算那时我买得起良马，也不会把你卖掉。我要带着你在朱漆大门里走进走出，带着你在我的宅院里欢欣跳跃，我还要另买皮绳，换掉你的烂绳索，再买一副新鞍、一个好笼头。我想和你共享荣年富责，谁知道你中途却一病不起。
唉……长路漫漫，多亏有你陪我一路前行，但这却让你劳累至此。我眼看着你胸口岔气，眼中泪流，再好的草也吃不下，再多的豆子也尝不了。小童凌晨來报，说你昨夜死了。你这一去，让我悲伤不己。数年来我俩走南闯北，你和我一起担惊受怕，你累得不行却还是带我冒着雨雪前行。
今天，你和长凳、缰绳永别了。我看到你的破笼头丢在墙边，淋了风雨；破鞍扔在槽下，难辨形容。我想你在畜类之中，实在是个异类令人惊讶：生不逢时，来我家中，在家时我没有好好待你。在外面，你却为我日夜兼程。如果你能生在王武子家中，他一定喜欢听你的鸣叫。如果你生在汉灵帝的时代，一定能够成为他心爱的坐骑。你还不如卫懿公家的中鹤，还可以乘车。你也不如孙权时曹不兴家中的苍蝇，还可以描摹入画。你如果像龙、龟、蛇、马那样被屠宰，还可以死于槽下，保全你的身躯。《书》经里有埋马、埋狗的说法，但未记载如何埋驴，我只好把你交与屠夫。
你将来如果托生为人，请还来亲近我。不要再托生为驴了，不要再驮我这样穷困的读书人。一出门就是千里万里地走，囊中钱却没有几个，在人家的屋檐下借宿，在破萝筐里讨饲料吃，狂风暴雪也得出行，深深泥泞也得过。还喜欢把你借给别人拉磨。只知道在你背上吟诗，却不管你腹中饥饿。
你将来托生的地方，我想应该有以下几种：我希望不要生在做官人家里。这样的话，你要经常驮很重的行李到遥远的长安。你也不要生在将军家中，如果他们乘着你打球，你会累得筋疲力尽。你不要生在行脚人家中，会终日受皮鞭毒打。也不要生在和尚庙里，他们会说你是前世犯了大罪才样世为畜生。我希望你就生在平常农家。他们不富有，会当你是宝贝，当你是他们的子女一样看待。
▋《祭驴文》原文如下↓
下为文字版原文↓
山馆里为觅……或醉归而冲夜，亦遣人□。也曾□汝而□□，□曾徒步以空驱，也曾深泥里陷倒，也曾跳沟时扑落。
吾忆昔得太行山上，一场差样。天色漭漭荡荡，路遥硗硗（音同“锹”）嶨嶨（音同“学”）。碎石里欲倒不倒，悬崖处踉踉跄跄。投至下得山来，直得魂飞胆丧。又忆得昔日在扬子江边，不肯上船。千推万托，向后向前。两耳卓朔，四蹄拳挛。教人随后行棓，吾乃向前自牵。烂韁绳一拽拽断，穷醋大一闪闪翻。踏碎艎板，筑损船舷。蘸湿鞋底，砦（音同“寨”）破衫肩。更被傍人大笑，弄却多小酸寒。
吾乃私心有约，报汝勤恪。待吾立功立事，有官有爵。虽然好马到来，也不牵汝买却。遣汝向朱门里出入，瓦宅里跳跃。更拟别买诸皮，换却朽烂绳索。觅新鞍子以俻，求好笼头与著。准拟同受荣华，岂料中途疾作。
呜呼，道路茫茫，赖汝相将。疲羸若此，行李交妨。肋底气胁胁，眼泪汪汪。草虽嫩而不食，豆虽多而不尝。小童子凌晨报来，道汝昨夜身亡。汝虽殒薨，吾亦悲伤。数年南北，同受恓惶。筋疲力尽，冒雪冲霜。今则长辞木橙，永别麻韁。破笼头抛在墙边，任从风雨，䪌（音同“战”）鞍子弃于槽下，更不形相。
念汝畜类之中实堪惊讶，生不逢时来于吾舍。在家时则小刨小刷，趁程时则连明至夜。胡不生于王武子之时，必爱能鸣，胡不生于汉灵帝之时，定将充驾。胡不如卫懿公之鹤，犹得乘轩，胡不如曹不兴之蝇，尚蒙图写。若比为龙被醢（音同“海”），为龟被刳（音同“枯”），为蛇受戮，为马遭屠，尚得卒于槽下。念汝必保微躯。《书》云：“幤（音同“币”）盖弗弃，为埋马也。幤惟弗弃，为埋狗也。”《书》既不载埋驴途，乃付于屠者。
汝若来生作人，还来近我，若更为驴，莫驮醋大。出门则路即千里万里，程粮贱无十个五个。向屋簷下奇宿，破箩里盛剉（音同“锉”）。猛雪里虽行，深泥里虽过。爱把借人，更将牵磨。只解向汝背上吟诗，都不管汝肠中饥饿。教汝讬生之处，凡有数般：莫生官人家，轭驮入长安。莫生军将家，打毬力虽摊。莫生陆脚家，终日受皮鞭。莫生和尚家，道汝罪弥天。愿汝生于田舍家，且得共男女一般看。
祭驴文一首。
原文据安徽师范大学石润宏《敦煌文献S1477（祭驴文）汇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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