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法官，我为什么判你输？

作者 | 赵霏（黄浦法院法官）

当法官这么多年，常常有人咨询打官司的技巧。总结起来，一般会有两种问法：

诉讼小白模式：怎样碾压对方？

专业律师模式：怎样说服法官？

有经验的律师都知道：打官司，你要赢的不是对手而是法官。

战斗欲强？请看准靶心再打

我见过最乌龙的案子长什么样？

一个继承案，关键证据是原告提交的一份代书遗嘱。

众所周知，代书遗嘱需要有两个见证人，其中一人代书，另一人见证，两人得同时在场。然而我发现，俩人是先后出现在立遗嘱现场的，这意味着，这份遗嘱可能无效。

如果被告也注意到了这个bug，那么他只需要分别询问代书人和见证人当时哪些人在场，就足以推翻整个遗嘱。

然而被告的代理人是这样发问的：

那天是什么天气？

你做什么工作的？

立遗嘱人家在哪？

（以下省略一千字）

代理人穷追猛打证人烦不胜烦，却没有一个问题问到点子上。我提醒代理人抓重点问，他很不服气：我问的都是重点啊。我给了他最后一个发问的机会，我多么希望，他能问出我想听到的问题。

结果他问见证人：

你和代书人一起写遗嘱时

立遗嘱人是不是患脑溢血

立遗嘱人脑没脑溢血我不知道，我差点当场脑溢血。法庭上的车祸现场，就是明明法官都觉得你还差一环就赢了，结果你把子弹打到对方的靶上。

我见过许多代理人，口才一流战斗欲强，绝对是辩场上一等一的高手，但遗憾的是，他们把盘问当成套路，把辩论当作怼人，在技巧大战中走上了一条孤芳自赏却偏离主题的“自嗨”之路。 

看过「金牌律师」么？知道为何控辩双方要精心挑选陪审团成员，研究每个人的家庭背景、种族信仰、偏恶喜好、政治立场？因为在美国的法庭上，得陪审团者得天下。

绝非拥有一副好口才就能包办一场漂亮的庭审。聪明的代理人把陈词当作「营销」，把法官当作「用户」，不要「我觉得」，而要「他觉得」。

相对于盛气凌人的表达，你更需要谦抑仰止的倾听。只有认真倾听法官和对方，你才能站在「用户体验」的角度设计出一套更符合「法庭市场」的「诉辩产品」，而不是沉浸在思想围城里自说自话。

相对于面面俱到的加法，你更需要有取舍地做减法。要害问题寸土必争，旁枝末节该放就放。有杀伤力的发问应该是惜字如金却字字诛心，不要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有时放弃延安是为了得到天下。

战斗欲强？请看准靶心再打。大方向错了，马拉松跑得再卖力只会离雅典城越来越远。

想忽悠我？法官劝你醒醒吧

睁眼说瞎话能瞎到什么程度？

一个抚养案，父母双方都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却都不愿付抚养费。

抚养权的归属中，双方的工资收入被作为衡量抚养能力的标准之一，于是举证己方收入时的画面是这样的：

原告：我月薪2万（得意）

   被告：我月薪3万（更得意）

而一旦我告诉他们，根据法律规定，抚养费也会参考工资收入，一般在20%-30%之间，画风就变成了这样：

原告：公司不景气，我随时可能失业（沮丧）

被告：刚刚被辞退，还没找到工作（更沮丧）

我乐了：你俩一个快失业了，一个在家待业，拿什么抚养孩子？

当事人茅塞顿开：原来高收入是取得抚养权的「加分项」，却是支付抚养费的「减分项」，在这场心理博弈中，是报高价取得抚养权、还是报低价少付抚养费呢？

鱼和熊掌都想要，金钱和义务却都不想给，当父母的贪念与反言在法庭上呼之欲出时，如何让法官相信你具有抚养孩子的品格优势？

我见过许多说谎的当事人：离婚夫妻一边揭发对方财产一边隐瞒己方财产，动迁家庭一边引进户口把蛋糕做大一边踢出户口把蛋糕独吞。你不能说「人性本恶」，只能说「人性本能」。

但作为一个阅人无数的职业，「认人性」是我们的饭碗，且不论半生判台给我们练得目光如X光，就说哪天让你坐在法官席上体验一把，你会知道，从三尺判台俯瞰众生，一个微表情都像被放到显微镜下。

原（被）告一撒谎，法官就发笑。你以为占尽了打嘴炮的便宜，殊不知赢了场面，却输了信任。

每个法官都是一台「人肉测谎仪」。法庭上，法官对你的笑逐颜开，并非真的春风莞尔，有时不过是止增笑耳。在一个四周都是回音壁的地方，诚实是你最好的通行证。 

想忽悠我？法官劝你醒醒吧！自由心证意味着颜即正义：法庭上，诚实即颜。

大段煽情？对不起我并不感动

法庭上的跨年演讲你见过么？

一个借贷案，双方是男女朋友，女方坚称不是借款是青春损失费。

女方的代理人全程打感情战，从法庭调查阶段就走上了慷慨激昂却文不对题的不归路。

问：被告方是否出具过借条？

答：女性属于社会弱势群体…

问：请直接回答法庭的问题。

答：从三从四德到妇女解放…

问：不用谈历史，谈谈借条？

答：法官你是对女性有偏见？

引经据典铺天盖地有效证据却乏善可陈，无论我问什么，他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讲稿洋洋洒洒，说得对方不知所云，听得己方热泪盈眶。

很显然，代理人并不知道他在有限时间里输出了太多无效信息；当然也有可能，代理人真的拿不出证据，只是想向当事人证明，自己已经很卖力了。

作为职业共同体，我们非常理解诉讼代理人在当事人的殷殷期待和法官的「不耐烦」中夹缝生存的艰辛，所以我们很想发自肺腑地告诉每一位当事人：

你得意的长篇大论可能是块裹脚布，你以为的口吐莲花可能是答非所问。法庭陈词不是跨年演讲，庭审是个科学的系统，每个环节各司其职：法庭调查打事实战，法庭辩论打法律战，并没有一个环节打感情战。

当事人能不能煽情？能，但只能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证据饕餮后的人文关怀能让对方拍案惊奇让法官拍案叫绝，无信息量的贫血煽情只会让讲者莫名感动让法官莫名其妙。

法官能不能被感动？作为个人，随意，你把敬仰献给梦想，我把眼泪流给过往，爱咋咋地；作为职业人设，门槛要高——法官的泪点，要比普通人高，法官的体温，要比普通人低。

不是法官没有温度，而是法官不适宜感情用事。试想：如果法官很容易因为一段煽情就上头，这是一个多么喜怒无常的职业人设？

法庭是一个克己制欲的场所，让法官作出冷静判断的，从来不是我自横刀向天笑；让法官内心变得柔软，并不需要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段煽情？对不起我并不感动。有理不在声高，桃李不言的证据才是天籁之音。

彼时我是一名法科生，热衷与人辩论，我一直以为吵赢对方辩友，我就赢了。

当法官后才慢慢明白，法庭不是辩论场，永远不要试图去征服对手，你要征服的人是法官。

碾压对手又如何——

在对手心中你还是一头猪。

所向披靡又如何——

在法官心中，对方是惠灵顿你是拿破仑，这还是一场滑铁卢。

聆听别人的意见，保留自己的判断——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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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朱   琳

排版：孙   丽

审核：刘   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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