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的摄影师
编按:武汉封城之际,我的老友、著名摄影家肖萱安正好送老父回汉过年,由此困守武汉他妹妹家中至今。没下过楼,但艺术家不会闲着。今晨我修改写老肖的这文章,准备给一本书用,他正好传来近来的一些“鬼画符”,我就萌发发这篇文章给他鼓劲的念头,就用这些当作配图吧(也有他的旧作)。他说这些符号,就像是病毒。他喜欢鬼画。
肖萱安近照
肖萱安的《读报》之一。地点重庆云阳,让我们流连往返的古桥。2006
天地漆黑。大江暗涌。峡山耸峙。江流有声。
我站在沙滩上。夜色拨开,肖萱安出现了,拉出一条小木船,急匆匆叫道:“快!快上船!这样可以躲过检查站!”
我特别兴奋,又要看到美丽的峡江了……
——这是我的一个梦。当时,是2003年“非典”最紧张的时节,而三峡将于五月下旬蓄水。我在广州,以为不得出门送个终,所以成日处焦虑,于是有了以上这个梦。
那些天,肖萱安同我保持着联络,也以为我去不了。他就告诉我:他已在行进之中,把我《最后的三峡》一书,剪成一堆纸钱,撒给江水与江岸。
这就是我的朋友肖萱安。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知道他,《纤夫》、《远祖》两幅,哪个杂志不登呢。1987年初,我是武大新生,第一次惊奇地看樱花在头上盛开,更惊奇的是,看到树下来了个时尚青年,他说他就是肖萱安,是我系摄影班的,还竟然是宜昌老乡!我一时惊喜莫名,开始小心地认识他。
在中国摄影评选史上,“艰巨历程”摄影大展有远超行业的意义,是八十年代思想狂飚中的一个大事件。肖的《束缚与运动》照例万众瞩目地得了最佳构思奖——现在,肖非常认真地向我强调,这只是一个梦。在武汉大学的枫园宿舍里,他做了这个梦,梦醒就想,“这是老天爷给我的一张照片啊”,于是马上找了几个同学“演出”梦中场景,拍了一张120黑白。其前卫风格放到今天,大家看看又当如何?不久前,一位女性评论者看到这张照片时说,她无法多看,照片让人无法自拔,看进去就出不来。
在八十年代,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时候,肖萱安就神启似地进行了三级跳,《纤夫》,《始祖》,加上这张,每每法子不一样,而又步步石破天惊。新摄影的发端,得溯源到肖萱安和他的同学余海波(有拼贴作品《在幻想锁链的彼岸》)等人。
1990年,肖萱安脱开体制南下深圳谋生,这是一个先锋青年的时尚道路。我当时作为后学兼老乡去访他,看到他很是艰苦,他承包了一台彩扩机,在狭小到只有两三平方的活动空间里,不停地放大着美女“艺术照”。后来生意为朋友所夺,他放弃了深圳。这时他路过广州见了我,在天河大厦的水泥操场上无声地表演了霹雳舞。那是一个快速蠕动过程。他缩回宜昌开影楼,最后缩回体制内拿不到千元的工资。他都干得心不在焉,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人在现场,魂却在另一个世界。这一点我们都一样。
九十年代他作品较少,我记得的一组成型的是,让一群时尚小青年在巷子里和废墟上看报纸,那报纸旁若无人地燃烧着。这些场景在我看来是很含糊的,但他很看重。我隐约觉得这与他的生活有关,在生存的不由自主中,他要营造想象中的舞台,他自己在其中做主宰。也许这个小王国很可笑,但延续着摄影家个人的生存。真正的创作家大多如此。
纤夫石。我女儿在旁边说:这是躺着的佛吗
进入2000年代,肖的王国落实到了一片具体而广大的疆域,那就是巨变中的三峡库区。身边就是一个大舞台,它们与肖萱安的个人命运交响,共鸣可想而知。所以他很投入,那怕相机不够好,胶卷也不足。他的作品大多属于偶发行为,随到随做,利用随手可得的现成品,以摄影的手段记录,这包括:在拆除中的古村落用红布、蓝布包裹人体并置放拍摄,将农家的玉米棒子们摆成“135”等水位淹没标志,把纤夫石上的纤痕刷上红油漆,往水中放置用野草编成的鱼,给拆迁的伤痕用白纱布进行伤口包扎,用塑料带将江边一棵树(无疑这树将被砍掉)上下绷成竖琴状,等等。
我不认为这些作品有多么成熟。有的观念并不明确而徒具形式感,猴子掰苞谷似地疯狂制作又导致难有一个成型的系列,而且因不了解外界杰出作品而总有些不到位,最简单的,是不太好的135相机加不太好的胶卷,使其质素不算太高。他甚至明确表示,记录没那么重要,随便拍下就行。于是不像是搞摄影,按快门这个动作只是行为一部分,表明一种肯定与确认。但我们也可看出,这个艺术家正把他的行为演出变成一种日常行为,他正过着一种人生如戏的日常生活,他就是导演和主要演员,现实中的一切都是道具。他因山川而光辉,山川因他而有灵。山野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不成系列的作品又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其生活已成为艺术。
也有一组很完善的作品。某一天,他进峡谷做人体包裹,他看到成千的人,出埃及记一样的搬迁大场面。这种规模和搬家的原始方式后来难以见到了。他有意识地将一卷正片做好起始刻度,拍摄了两遍。于是我看到几幅史诗性质的画面,看到一出《命运交响曲》。那大河在奔流,白云在飞涌,河流到天空上,人民走入浊流中。关于三峡乃至中国的部分现实,一目了然,其本质与场面就在其中。我认为几可观止,咱也可以不再拍三峡了。
2003年。这是中国当代一个重要的年份。“非典”与三峡蓄水。这一年我得以和肖萱安同行,近距离观察他的工作。第一次是二月份,我们由重庆涪陵拍摄到丰都一带。在蔺市镇,我看到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五十年代著作,请沿途乡民签名拍照,我对此有些厌烦,并且认为在负重的情形下此书太重了,这种形式也显得做作。在李渡镇五元一晚的床铺上,我和另一位摄影师对他进行了批判,认为他没有全力客观纪录眼前巨变的现实。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分惭愧,老肖的行为可能更能反映历史本质。总之,当时肖很老实地不说话,他在摄影界里孤绝的命运使他只能唯唯诺诺,来自我这个朋友的打击也许让他有一瞬间的不愉快,但我疑心他已经麻木于这种批评并安装了一个防火墙。他此后依然坚持着他的行为。而我不久之后观点就发生变化——
包扎拆迁场景。本世纪初。肖萱安鬼画不是第一次
那个黑夜中撑船宵遁的梦,充分说明我的极度焦虑。这种焦虑,源于自己不在场。送终这一行为看来可能比纪录还重要。我终于想出黑匣子这一形式,作一个极端坚决的表态。梦之后,我横下心,终于在蓄水之初抵达三峡。一天之内,由广州飞重庆,由重庆坐水翼船到巫山,由巫山乘一条小渔舟在最后沸腾着的峡水上向神女峰下惊险奔去。我终于在傍晚抵达,肖萱安从山坡奔到江边石滩。我们两人就这么会师,二话不说,就开始做了第一个黑匣子的行为。我撒向天空的纸钱是肖已经剪好的。他已在前几天撒了一路。纸钱是为在逝的山水人文而撒,也是为我们自己与土地相连的个人命运而撒。埋过撒过之后,你会轻松一些。这时我当然已明白:从后台走上前台也很重要。别忘了沙飞在相机之外,还有一枝枪。
此后几天我们同行,相互帮忙。他的行动,是戴上“非典”口罩,穿上印有“截断巫山云雨”字样的恤衫,手执油画框与乡民或一些现成品一起合影。当然也还有那本书和其他偶发行为。令人感叹的是,他这次的身份是摄影导游,导游其他摄影家拍三峡。由于“非典”,只来了一位北京的,这仁兄还带着一位临时女友,还有一位恩施记者在路上,都算不上同道。三峡行路艰难,他这导游也当得艰难,估计他也就赚得了三五百元吧。他在别人更优良的装备和更多的金钱面前,在北京主流风光话语的神侃下,在精打细算的导游事务中,小心然而坚定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和创作机会。不过他说了好几次:唉呀,长江也装置摄影了。然后是极舒心的笑容。
经典的三峡就此远去,而不久之后,我们的个人生活分别发生变故。拿上海评论家姜纬的话来说。这是两条线。我也搞不清,为什么两条线那么类似。周围的朋友不少也活得很不如意。也许在这个五千年来之大变局中,大家自觉成不由自主成为弄潮儿,弄潮儿的结果大多是跌死,艺术则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也许这是过渡时代要牺牲的一批人或一两代人(尤其是要面对精神问题的文化人),他们必须不停重建支离破碎的生活。经受打击的肖很快又振作了一些,他成为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小组的摄影师,拍摄条件有所改善。我们在三峡地区的拍摄有所转向,我们不约而同地对古桥、寺庙、老街感兴趣。从八十年代对中国传统文化错戴帽子,终于发展到现在从优美的东方意境中寻找归依。
上世纪末开始,肖萱安做了给移民拍照、建档等系列
总之我们的幸福就在三峡山野中走路。我们在今年9月又一次蓄水之前再次得以同行,分别成为对方行为的记录者。肖的背囊至少有六十斤,是我的两倍多,他似乎把家都背在身上,他也没有了家。这些东西包括:巨大的三角架,各种颜色的布,胶卷、水果、杂食,农用镰刀,三部相机,包括“大炮筒”在内的镜头,沿途找到的当地报纸,油画框,古老的大书……镰刀和画框挂在大背囊外面。总之,他的标准像就是背负着一个大包驼背爬行的苦力,就像这地区到处都是的棒棒军一样,象背木材的安第斯山民、额头勒着背篓蔑绳的怒江少年、贵州小煤窑往光亮处拖煤的民工一样,一样的身影,一样的脸——青筋暴涨,大汗淋漓,那苦大仇深圆瞪的双眼啊,让我想起那黑夜似的黑白电影。他没有人的张狂,不是愉悦的审美,不是去征服,他们是从苦难来,在苦难中,归结为最后一个形像——背着十字架的受难者。
这就是他的艺术完成?
支撑我们前进的,也许仅仅,竟然只是前面可能有的一座破桥,一个石佛(无一例外地被打烂了脸),那只是权力傻逼们拆不到(太过偏僻)或不屑拆(太小太破)的小小东西,然而于我们那就是失落在山野中的光芒,也是生活中那么一点点光芒。在见到这一点点光芒之前,白昼于我如黑夜!我们再也不能面对一片没有神性之物的土地!没有一点点精神现成品的闪耀,新楼于我如废墟!而找到这些林泉时的快乐难以言传。就这么行进吧!记得有一天走到奉节宝塔坪码头时已是夜晚,艰难地往上爬,这时传来贾樟柯《三峡好人》获奖的消息,我有些羡慕,说我们这么长时间这么苦,传播效应远不如电影。肖兄定了定,毫无兴趣地喘着粗气说:“我现在不管别人的,什么市场,什么别人的反应。自己拍了,高兴就行。”
说穿了,摄影,只是活,苟延一下残喘。也不只是为自己活。因为个人的命运,与土地、历史、人群已紧紧相连,它不是一种逃避。正如肖这次做出的一个系列,那是在各个文化遗存前,读一张燃烧着的报纸,依然直指当下,依然在前卫的外衣下,直指古典的终极价值,与土地与命运相关,这才是艺术的目的。这才是黑夜中的行者。
真正的艺术家永远无法真正逃避。不久之后,姜伟在上海对我说起《三峡好人》可能是贾樟柯上得大师台阶的作品,因为不再怀旧,而是直指当下与未来,让剧中人在作一个走向未来的决定。姜伟说,你们也不能只是回看,因为人民还得生活下去,你们不能丢下他们。这段话很精彩。那里的人们具备着最后的神性。撒纸钱时就觉得,和《茶馆》一样,那是为时代也是为自己撒的,可是你终究不会死,你必须面对下去。等待,那春暖花开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说到此处,肖萱安,还有我们,这十年的流程已很清楚。“神启”式的早年过去了,现在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累积出道路,分具事件、历史、人群(未来)等三个阶段(指向)。冥冥天意,这正是他早年三个作品的预定的三个主题!说到这里就够了,论不论无所谓了。这篇文字更是一种祈愿,希望黑夜中的行者们,早日也看到个人生活的光明,身心健康,发家致富,生儿育女,养老送终。幸福在哪里——
那一天,我们打听得云阳县高阳镇有一座铜锣古桥,于是奔去。那桥有牌坊,也算大方美丽,将在两年后淹没。又听人说上方还有古桥。于是沿溪行,不知路之远近,过一小水库,便见那一座古桥跨在深涧石峡之上,桥头荒草中还有一座功德小宝塔,桥下方有一圆形深潭,而涓流在桥下下切巨石,巨石因而壁立而又玲珑,青松又来一个斜挂。此桥妙绝。认真地纪实,好象也没弄出什么作品,两小时后,我们回程。土路两边,荒草起伏,老肖突然回头满足地说:“老天爷真是对我太好了。怎么就让我搞摄影了呢!这辈子能搞摄影,真是太幸福了。”我只好叹口气也跟着笑。这是老肖唯一一次和我说起“幸福”。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