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猴子

作者：大海

有一只北方的猴子来到南方，向森林里的动物们描绘北方的冬季：天上啊雪花飘飘扬扬，大地啊一片白茫茫。南方的动物们听了又惊又疑，接着开始起哄，然后七嘴八舌讥笑猴子：我们只见过天上下雨，从没见过飘什么雪花呀！

猴子不服气，跟南方的动物们面红耳赤地争论起来。最后，大伙儿唧唧喳喳拉拉扯扯来到老虎面前，要求他给评个理。虎老板不耐烦地瞪着猴子怒吼一声：天上只会下雨！猴子被吓了个激凌，不敢再出声。众动物见势，一声乌拉又拖上猴子去找狮子。狮子懒懒睁开眼，没好气道：这算甚么问题呢？天上当然只会下雨！猴子无奈，只好主动恳求大家再去问问大象。南方的动物们当然更乐意找这么个权威来给自己撑腰，于是把猴子又推攮到大象跟前。大象听了猴子的问题，眨了一会儿困惑的小眼睛，终于打着官腔说话了：嗯……这个么？好像……我也没听说过天上会下雪的！

从此，这只北方的猴子便得了一个“下雪的猴子”的绰号。只要他一张嘴说话，大伙就愤怒地冲他大叫：闭嘴！你这只下雪的猴子！

这是早年我读到的一则寓言，很有意思。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想起那只猴子，猜测它的命运，也常常用来对照自己是不是一只“下雪的猴子”，或者是那些“南方动物”中的一员。然而，我更喜欢考量的一个问题是：如果自己有一天不幸成了“下雪的猴子”，究竟该怎么办？

多少年过去了，我并没有成为“下雪的猴子”，因为从来就没有胆量向别人讲述“北方的冬季”，倒是可能无意识地充当过“南方动物”的角色。对于这种幸运，我不知道值不值得高兴。

然而，我的心里却一直可怜着那只北方的猴子，想象他成了“下雪的猴子”之后那种灰溜溜的不堪模样。为此，我曾经认为他应该回北方去，因为留在南方，他将永远是一只不受欢迎的灰溜溜的“下雪的猴子”。但是，南方的气候没准也会变，假如呼啦啦一场大雪突然降到那片温暖的南国土地上，那只错误的“下雪的猴子”就会变成正确的“下雪的猴子”，从而由一只“没有常识”的低贱猴子上升为一只令百兽敬仰的“掌握真理的少数动物”。当然，这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而且就算这场万分之一的南方大雪突然降临，南方的动物们如果仍然一口咬定天上飘舞的不是雪花而是棉絮，那么苦等真理曙光的北方猴子同样无可奈何，他照例还得把“下雪的猴子”乖乖当下去。

尽管如此，这只“下雪的猴子”仍然可爱，如果他能够不因为迫于压力而改口说“由于我学习不够才以为天上下的是雪”，那么他甚至可以变得很可敬。沉默是可以选择的一种方式，尤其是在谬种流传的时候；沉默也是可以赢得尊重的一种方式，尤其是在权威的声音太泛滥的时候。

说到这里，我本来是想说每只猴子都难免有一两回做“下雪的猴子”的经历的，以便宽慰一下那些在陌生的环境里被搞得焦头烂额的“猴子”们。但想一想这句话可能有点不切合实际，而且变数也很多，原因是：一、已知南方的动物们将“天上只会下雨”认作定理，北方的猴子一直碍于情面懒得道破。二、猴子在从北方来到南方之前已做了一番周密调研，得知在南方的动物们面前万万提不得“下雪”二字，结果北方猴子缄口不及“下雪”的话题。三、北方的猴子为了让南方的动物们了解天上也会下雪，便事先为人家安排了一次实地考察。考察体验的项目有：坐狗拉雪橇然后在雪地里打三个滚；从山顶上滑雪直至山脚下然后让雪埋住五分钟；分组打雪仗但不许犯规打坏对方的眼镜，等等。由于善装糊涂或善于因势利导，北方的猴子不但没有成为“下雪的猴子”，而且还跟南方的动物们成了盟友，“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从此响彻南北森林，南北动物之友好局面已然正在形成。

除了以上假设之外，如果北方猴子继续坚持己见，它的命运将存在以下可能性——

又过了一天，南方的动物们纷纷来到老虎和大象面前告状，说北方猴子还在坚持“天上下雪”的可笑观点，并恶毒污蔑大象鼻子长见识短。老虎听了气愤地怒吼道：天下竟有这等无知的猴子！他的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权威！南方的动物们趁机纷纷表示，这只北方的猴子实在越来越讨厌，应该给它一点颜色看才对呀。于是，有的动物建议把它赶出南方森林，有的提出找个笼子把它关起来，狐狸则提议把它交给猎人去处置。三天后，老虎、狮子和大象召集南方森林各动物部落开会，经过广泛征求各部落成员的意见，做出以下重要决议：一、对北方的猴子给予通报警告一次，令其立即停止散播“天上下雪论”， 并责其挽回不良影响。二、对受到北方猴子蛊惑的少数南方动物，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思想整训。对顽固不思悔改的，令其面壁十日，直至泪流满面，迷途思返。三、为体现治病救猴，爱护外籍动物的原则，给予北方猴子分别为老虎洗脚、为大象搓澡一年的处罚。四，为警示进入南方森林的外籍动物，同时为了推动本地经济发展， 南方森林将以“下雪的猴子”命名本地猕猴桃产品，并申请注册商标，力争三年内让“下雪的猴子”叫响全球市场。

消息很快传到北方森林，北方的动物们义愤填膺，议论纷纷：哼，这回丢猴丢到南方去啦，什么“下雪的猴子”呀，简直就是“刮风的猴子”！……哎，这猴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啊，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

北方的猴子极度沮丧之余，每天盼望着冬天的来临，等待着一场突然覆盖这天底下的白茫茫大雪。

冬天到了，北方的天上又飘起雪花，慢慢盖住了森林、房屋，而南方照样温暖如春，有几天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大象在雨中慢悠悠散着步，扬起鼻子看看天，笑道：呵呵，下雨了，下雨好啊，天上下雨就是对头嘛。

跟在后面的狮子和老虎想起那只北方的猴子，也哈哈笑了起来，附和道：是啊，对头……对头呢。

春天来了，南北森林正在举行一场浩大的群众运动，震天动地的声讨同时响起：这只可恶的愚蠢的不识时务的下雪的猴子！

2005年11月19日—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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