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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    郑若麟

☉ 太和智库总第276篇原创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


全文5807字,读完约需13分钟。



导语:最近一段时间,美韩和朝鲜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朝鲜接连核试射导,美韩频繁举行军演,半岛局势波谲云诡、战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半岛生变生战的可能性究竟如何,请看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郑若麟的分析见解。



国际形势研判并不单单依赖“内幕”,很多利益导向非常明确,有规律可循。通过对外在表象抽丝剥茧,由表及里进行深入分析,即可发现事物的内在规律。


前不久,美国总统特朗普成功访华后刚刚回到华盛顿,就连续针对中国发动攻势:国会通过美军停泊台湾议案、在《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将中国列为竞争对手、拒绝接受中国自动获得市场经济地位……


尽管特朗普需要一次成功的访华来安抚国内不同利益集团,如拿到巨额贸易订单满足美国实业财团、争取中国进一步开放金融市场满足华尔街金融财团,但美国与中国之间仍然存在很多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如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人民币国际化、石油人民币结算的突破、中国批准气候变化《巴黎协定》等等。而当下全球瞩目的焦点是:朝核危机将如何发展?朝鲜半岛会不会战端再启?


从欧美舆论看,美国总统特朗普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针尖对麦芒,已经走到了战争的边缘。美国拒绝了中俄提出的“双暂停”方案,而一意孤行地持续挑动朝鲜的神经,不断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并通过各种渠道向外界释放战争信号、渲染战争气氛:美国已决定军事打击朝鲜,美军已锁定数百个朝核武相关目标随时发动致命性打击,美军多艘航母已开赴东亚,美国已经忍无可忍……但到目前为止的事实是,美韩举行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联合军事演习。朝鲜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射导弹,其中包括射程自称可以覆盖美国本土的洲际导弹。在这种背景下,战争似乎一触即发,一些西方媒体甚至给出了开战时间:两周内、三个月内,不一而足。


然而,深入探讨美国发动战争的动机、条件、缘由及利益权衡,可以清晰地看到,朝核危机发展至今,尚未产生令美国做出对朝动武决定的质变。


一、美国发动战争的动机和决定因素均已发生深刻变化


冷战时期,针对意识形态敌人和出于地缘政治利益考虑,美国先后打了两场教训惨痛的战争: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这两场战争,美国都在军事实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吃了败仗,而且严重削弱了美与另一超级大国苏联对峙时的战略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不是后来苏联入侵阿富汗,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冷战很可能在九十年代并不会终结。



当前,美国决定是否发动战争取决于两个方面因素:


一方面,维护石油美元霸权。


冷战结束、苏联解体后,美国已经不再针对意识形态敌人或单纯从地缘政治因素考虑出发来发动战争。上世纪九十年代伊始,美国先后发动或卷入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和叙利亚战争,不难发现这些战争有一个共同的突出特点,就是几乎都是为维护美国的金融和货币霸权或维护美元霸权的基础——石油美元结算体系。


如果说1991年海湾战争是为了避免科威特的石油被伊拉克侵吞的话,那么2003年美国小布什政府以“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籍口发动伊拉克战争,则是赤裸裸地为了维护美元霸权。这也是为什么海湾战争时美国打败伊拉克后还能容忍萨达姆继续执政,但随着欧元诞生萨达姆宣称将“以欧元作为伊拉克石油交易结算货币”之后,美国就绝不再允许萨达姆政权的存在。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时遭到法国和德国联手反对,原因也非常简单:欧洲心知肚明这场战争的起因就是因为欧元开始挑战美元地位,而萨达姆做了欧洲的“枪手”。可以说这是美元自布雷顿森林条约之后遭到的最露骨的一次公开挑战。美国当然不会善罢干休。特别应该强调的是,这是美国在冷战后没有得到联合国授权而发动的一场被欧洲视为“侵略”的战争。当时联合国安理会支持和反对战争的票数相当,有六个非洲国家属于“摇摆国家”。美国和法国公开展开“拉票活动”,美国国务卿和法国外交部长均造访六个“摇摆国家”进行游说,最后法国占了上风,六个非洲国家都支持法国。在这种情况下,美国放弃在联合国安理会投票以谋求联合国对美出兵伊拉克的支持,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以虚构借口入侵伊拉克,就是因为萨达姆触及了美国的底线——美元霸权。



利比亚战争也同样是为了维护美元霸权。利比亚战争之前,美国已经与利比亚修复关系。当时交恶多年的双方就洛克比空难事件达成协议,美国解除对利比亚经济封锁,卡扎菲则同意交出和销毁所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包括研制中的核武器,甚至把所有有关核武器的图纸都交给了美国。不仅如此,卡扎菲还积极配合美国在非洲围堵中国的政策。当时,利比亚是极少数与中国有外交关系、却又同时与台湾眉来眼去的国家。卡扎菲是极少数没有出席“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的非洲国家元首,而且卡扎菲派出的副外长甚至在峰会上大放厥词,公开指责中国在非洲推行“新殖民主义”,这明显是为西方在非洲围堵中国充当“急先锋”。即便卡扎菲做足了臣服姿态,为什么美国仍然毫不犹豫地对其发动战争?根据维基解密公布的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的电子邮件表明,美国非常担心卡扎菲利用其丰富的石油资源和黄金储备建立起一种泛非货币,并在此基础上建立非洲中央银行和发展基金组织,从而使利比亚的石油摆脱美元控制,直接用非洲货币进行结算。如果再进而引起其他非洲产油国效仿、追随,必将对美元霸权构成严重冲击。与伊拉克战争时正好相反,法国在卡扎菲问题上与美国有着共同语言:卡扎菲意欲创建的泛非货币无疑会对非洲法郎构成威胁。非洲因素对于法国的战略地位来说非常重要。法国在欧盟内部的经济竞争中日益落后于德国,与此同时德国对欧盟内部前东欧国家的影响力也远超法国,这使得德国在欧盟内的影响越来越大。法国除了核武器和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席位外,最重要的一张牌就是“非洲牌”。无论从历史还是现实的角度出发,法国对非洲的影响是德国无法企及的。所以,美国联手法国发动利比亚战争,共同将卡扎菲置于死地,就是为了将卡扎菲的“金融梦想”扼杀于摇篮之中。事实上,现在越来越多的战略问题专家已就这一问题形成了共识。


另一方面,战争对象国的反击能力不对称。


今天的西方国家对战争的承受能力已经大大下降,特别是对人员伤亡的承受能力远不如前。越南战争,美国一度每天损失高达上百人,但美国依然坚持打了多年。伊拉克战争,美军日均阵亡人数仅一至两名,但当美军阵亡人数超过四千后,美国舆论已经不再接受这样的伤亡,这也是最终导致美军撤出伊拉克的重要因素之一。


美国舆论不再接受大量人员在战争中伤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因为美国发动的战争几乎没有一场是因为对手真正对美国安全构成了威胁,相反都是为了美国大众所无法理解的金融利益,当然美国总会为发动战争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诸如民主、自由之类。事实上,美国民众是清楚美国为什么发动战争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战争呈现一边倒态势,美国没有大的人员损失,那还可以接受,一旦出现大量人员伤亡则是美国无法承受的。这就使得战争对象国有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有没有能力给美国造成重大伤亡成为影响美国发动战争的决定因素之一。



阿富汗战争美军阵亡一千余人,伊拉克战争美军阵亡约4500人,科索沃战争、利比亚战争和叙利亚战争美军伤亡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正因为美军在冷战后似乎专找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国家开刀,主动放弃了核武器研制的利比亚领袖卡扎菲才会在战争开打之后感叹“金正日将朝着我笑”,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二、朝鲜不是美国合适的战争对手——“第二次朝鲜战争”临界点并未到来


首先,朝鲜从未挑战美元霸权。


朝鲜对于美国来说,完全构不成金融、货币和经济上的威胁。前面已经谈及,美国近年来所发动的战争大多是为金融霸权而战。发动一场对朝鲜的战争,对于美国来说,实在是“失”大大高于“得”,也没有多大的必要性。有一种观点认为,美国怎么可能允许一个“流氓国家”拥有核武器,而且是能够打到美国本土的核武器,因此认为美国对朝动武是绝对可能的。然而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回顾朝鲜走上发展核武道路的全过程,可以清晰地看到,朝鲜拥核的动机是非常明确的,就是为了自保。朝鲜并不想用核武器来威胁美国。设想一下,朝鲜成为核武国家,会不会成为对美国的潜在危险?仅仅有这种可能,而且是在美国对朝鲜采取敌对态度的时候。事实上,朝鲜之所以下定决心要成为核武国家,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有意逼迫的。美国明明清楚朝鲜的安全诉求,但却一直以“动用武力”来恐吓朝鲜,从而使朝鲜更为坚定地走发展核武道路。在朝核危机的漫长历史过程中,从《美朝框架协议》到六方会谈等各种谈判,朝方曾多次同意以弃核换取安全。而每一次在谈判达成协议或接近达成一致意见时,都是美国方面突然生事,导致朝鲜方面做出过激反应,从而使谈判最终失败。2006年4月美国宣布加大对朝鲜的制裁之后,10月朝鲜进行了第一次核试验。但即使朝鲜已经进行了一次核试验,在后来的谈判中朝鲜也依然曾同意弃核以换取援助。但又是美国从中作梗,最终导致多次达成的协议都无法遵守到底……回顾整个朝核危机过程,甚至令人产生某种印象:美国有意逼朝鲜走上发展核武道路!事实上,朝鲜一直没有放弃直接与美国谈判的意愿。对于朝鲜这样规模的国家而言,是绝对不会主动挑起对美国的战争的,更遑论核战争,因为这无异于自寻死路。朝鲜拥核的目的,恰恰是为了避免成为美国的打击对象。怎么能想象朝鲜会主动地攻击美国呢?当然,存亡之际先发制人式的攻击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可以认为,美国并不担心朝鲜成为核武国家,只是在利用朝核危机来达到某种战略目的。如果这种分析站得住脚的话,在朝鲜并未挑战美元霸权的背景下,美国不会因为朝鲜拥核而对其动武。


其次,朝鲜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具备一定反击能力。


朝鲜一方面自称已经拥有能够投放至美国本土的洲际导弹,目前正在努力使自己的核弹头小型化,以便能够用洲际导弹来搭载;而另一方面,不要忘记朝鲜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没有在《禁止化学武器公约》上签字的国家之一。外界几乎都断言,朝鲜拥有具备大规模杀伤力的化学武器。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如决定对朝鲜动武,就必须完全掌握朝鲜化学武器的现状和能力,并确保能够在第一轮打击就使之失效。但想实现这样的打击效果几乎是不可能的。朝鲜多年来一直实行“先军”政策,始终在“准备打仗”,这与美国在此之前对付过的阿富汗塔利班和伊拉克萨达姆政权等都截然不同,甚至也不同于科索沃战争中的南斯拉夫(塞尔维亚)。南斯拉夫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美国在南斯拉夫武器的有效打击范围内也几乎没有驻军。但在韩国,美国驻扎着数万军队,一旦对朝战争爆发,驻韩美军、甚至驻日美军都可能立即面临朝鲜的攻击。如果朝鲜使用核武器或化学武器的话,那么伤亡人数将会是多少,现在任何预估都无法得到论证。这是必须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包括美国在内,从内心里愿意与一个核武国家发生武装冲突。核威慑理论之所以能够成立,就是因为核武使用和毁伤不可预估。正是出于这一考虑,核威慑才能够在事实上维持有核国家之间的和平。所以,在朝核问题上,动武肯定不会是美国优先选项。


不仅如此,还应认识到,如果美国发动对朝战争而导致大量韩国平民伤亡的话,国际舆论、甚至美国舆论也是很难接受的。而从美国目前的能力来看,能否控制韩国平民伤亡规模,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把握。特别是从朝鲜的角度来看,似乎已经在做“先发制人”的准备。因此,从战争成本来看,美国对朝动武的风险将超过其在冷战结束后发动的任何一场战争。从目前看,美国并没有真正在做动武的准备。除了军演和集合航母进行军事炫耀,国际社会其实看不到美国实质上的战前舆论动员。这正应了《孙子兵法》中“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用兵之“诡道”。


第三,美国对朝动武不能不顾忌中国的态度。


特朗普访华时,中国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中国“不认可军事手段”解决问题,而且“反对美国及其盟友部署萨德导弹等有损中国安全利益的行为”。中国方面“不愿看到朝鲜半岛生战、生乱、生核污染、生难民潮”,中国方面认为,战争将“没有赢家”。也就是说,中方坚定反对美国动武。在中国反对的情况下,美国要对朝鲜诉诸武力,就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尽管中国方面再次“抗美援朝”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果中国反对,美国恐怕无法收拾战端再启的所有严重后果。


三、对美而言,朝核问题是牵制中国的一张“王牌”——战争引而不发反而效果更佳


如果美国并不“在乎”朝鲜拥核,为什么美国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武力威胁朝鲜,从某种意义上把朝鲜“吓”到非要拥有核武器不可?因为美国要把朝核做成制约中国的一张“王牌”。


首先,从某种意义上说,朝核危机把中国逼到了一个墙角。中国既无法控制朝鲜——这不符合“不干涉他国内政”的中国外交政策,亦无法说服美国。“双暂停”几乎是目前形势下唯一具有可行性的方案,却被美朝双方所反对。中国被美朝并外延至韩日所包围,成为众矢之的。美国指责中国“制裁朝鲜不力”、朝鲜指责中国“站在朝鲜的敌对一方”、韩美趁机部署严重危及中国安全的“萨德”系统……



其次,在中美错综复杂的关系之间,朝核问题事实上已经成为美国牵制中国的一张牌。中美贸易有问题,打朝核牌;台海有问题,打朝核牌;中国推动“一带一路”,打朝核牌……朝核牌已经成为一张无处不在的“王牌”。


第三,美国制造出朝核危机,从多方面来说,对美国极为有利。美国可以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通过朝核危机导致朝鲜政权崩溃,从而由韩国来“统一”朝鲜全境。这样美军便前出至中国边界了。中策是朝鲜成为核国家后,美国通过战略拉拢和挑拨,逐渐将朝鲜从中国身边拉走,成为另一个有核的麻烦邻国。那将是一个比越南更为棘手的核邻国。下策是不断地强化朝核危机,使东北亚地区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既可以进一步将韩国和日本等国牢牢地拴在美国的战车上,又给中国造成几乎是无解的战略困境……


朝核危机越拖下去,对美国越有利;而焦虑的是中国。因为朝鲜拥核,最不利的是中国。中国已经有三个核邻国,现在还要增加一个。这无疑将使中国的周边格局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国都更严峻复杂。这是在中国的卧榻之边安置一根尖刺。


有此战略利益,美国为什么要对朝鲜动武?


四、意外有没有可能发生?


半岛局势错综复杂,各方利益相互交织,擦枪走火导致战端再启的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


对朝鲜而言,可能错判局势,认定美国要动武而先发制人。朝鲜非常清楚,一旦战争爆发,朝鲜没有可能胜出。这对战争双方而言,本是一个避战因素,但在特定条件下却可能成为诱发战争的不利因素。当朝鲜看到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等反美国家的下场时,朝鲜下定决心要拥核自保。但朝鲜也很清楚,核武器只能做为一种威慑性武器,才能起到和平的作用。一旦美国决心要对朝鲜动武的时候,以朝鲜的军事能力,很有可能在美国的第一波打击中就失去核反击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朝鲜唯有破釜沉舟,发动先发制人打击,造成惨重人员伤亡,使美国和国际舆论出现不利于战争的逆转,才有可能遏止战争、保存自己。


对美国而言,特朗普是美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特立独行的总统,就职以来,连出怪牌,令人瞠目结舌。不能理性判断这位总统的“打牌方式”,既然特朗普能够做出遭到全世界几乎所有人反对(在联合国投票时只有九个“袖珍国家”站在美国一边)的决策(将美国驻以色列大使馆迁至耶路撒冷),就无法保证其不产生对朝动武的疯狂念头,尽管这不符合所有理性的分析。


因此,必须从最坏处着想,做好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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