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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故乡,别丢了灵魂

2017-02-11 文永兴 教书匠的那些事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遗失了的猎犬、栗色马和斑鸠。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找,有的人无动于衷。         

                  ——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



1


西游记开头,就被惊艳到。那是太宗弹尘入酒,叮嘱玄奘:“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故土。

得意时想到它,失意时想到它。

他乡遇故知,佳节倍思亲时想到它。

洛阳秋风,巴山夜雨,情不自禁时还是想到它。


离家久远,愁肠百结:“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好不容易回了家,偏又忐忑不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怯生生的船女,听见乡音,都能忘却娇羞,“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2


我要还家

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

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

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

我要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

             ——海子《诗人叶赛宁》


读着海子的诗,春节回了故乡。

这是我第一眼看见的世界,人生旅途的起点。


在这里,饥饱寒暖,发为悲笑苦乐。

从父母的怀抱,亲友的逗弄,邻里的眼神中感受到爱,并慢慢接触爱的另一面——憎、恶、恨。


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虫一兽,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丝一缕,一饮一啜,

都溶入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


思之所及,心之安处。

故乡一无所有,

故乡有我珍爱的一切。



3


这里有爷爷背上的山坡。

山坡养鸡,山坡种菜,

山坡的竹笋让味觉爆炸,

山坡的柴禾照亮整个冬夏。


喝酒的晚上,

就着六十年陈酿的月光,

一脚深,一脚浅,

翻过一页页苦难的过往,

爷爷就静静躺在那个山坡。


肉身成土、灵魂化烟,

土在山坡沉淀,烟在山坡缭绕,

伴着青山绿水。

留下一箩筐的故事,

以及满山跳的山歌。


山坡,

也背了爷爷一生。


如今,

鞭炮渐远,清明渐远,

离家的子孙渐远,

爷爷的山坡,

也渐渐远去。



4


父亲脚下有许多小路,

从田间来,从山里来,

从徜徉的河岸和浓腻的树林来。


路过潺潺流水,绿草茵茵,

路过老旧木桥,低矮的小亭,

路过父子俩的世界。


父亲的小路,

连着耕种的水田,浇灌的菜地,

连着挑水的方井,砍柴的山岭,赶集的墟场,

还有出山的大道。


父亲的小路,

布满了光脚印,草鞋印、带长绒的棉鞋印,

沉重的脚印,轻快的脚印,匆匆赶路的脚印,

一深一浅,泥来水往的脚印。

全都是辛劳和忙碌!


父亲的小路,

总是在回望中消失,

越来越疲倦,越来越蹒跚,

越来越困惑……

遥望中渐行渐远

渐远渐不见。



5


“树没了,地荒芜了,故乡再也回不去了。”

许多人悲从心来,我也有相同的痛。


老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颗很老,另一棵也很老。

那是儿时的乐园,

我和妹妹围着大树追一下午都不疲倦。


树上有蝉鸣,有鸟叫,有和风细雨蓝天白云,

有晨曦晚霞,变化莫测的火烧云,

还有安静异常的夜,

无尽深邃的黑。


后来树被人连根剜走,

我肝肠寸断,

仿佛从身子里硬抽出两根肋骨,

从此去家求学落地他乡。


几年后,

远远望见一辆孤零零的卡车拉着一棵孤零零的树,

卡车冒着烟,树喘着粗气,

截断的树枝,阴暗的伤口,

泥土零星,枝桠也零星。

那是棵进城的树。


一批批的树,被巨浪拔起,

跌跌撞撞满怀欣喜的冲进城市。

等哪一天漂浮不动了,

就找个边缘的角落扎下根来。

而农村,百孔千疮,满目荒痍。




6


邻家叔公是个剃头匠,一把剃刀,就是一生。

“虽属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生意红火时,店门一开,

长排条椅上都坐满了侃大山等候的客人。


“几十年前,在我这里剃头,就是时髦”,

叔公常常陷入往昔的欢腾里不愿自拔。

时代制造的疏离夺走他脸上的荣光,

只留下一张揉皱干瘪的虎皮宣纸。


如今店面变成四面八方的脚手架,

叔公的剃头摊成了榕树下昏暗的旧影。

一张老式的铸铁剃头椅,锈迹斑斑,像耄耋老人脸上的褐斑,

坐上去吱吱作响,随时都有散伙的风险。


有些发黄的热毛巾敷在脸上,再涂上肥皂沫。

左手拇指和食指撑开面部毛孔,

闪着冷光的刀锋上下翻飞,刀片在指尖滑动,“滋啦啦”的清音在跳跃,

布满老茧的手掌摩挲着脸庞,

我闭着眼回到儿时的梦里。


额头、眉心、眼皮、两鬓、脖颈、耳朵、甚至眼睛都可以用剃刀操持。

“磨刀要轻,荡刀要重,控刀要随心”,

叔公喃喃自语,像似传授手艺。


不过儿女子孙都不愿继承。

六十好几的老人,等看遍了人间事,

两者怕是都要带进棺材。



7


老唐是镇子里唯一一个卖糖人的。

老唐有一个担子,一头挑着小火炉和铜锅,还有一块大理石板。

另一头是个小柜子,柜面上放个圆木盘。


木盘上画着宽窄不一的辐射状格子,里边写着葫芦、公鸡、兔子、凤凰、关公、孙猴子等。

中心有个能转动的转杆,转杆顶头的指针指向哪个格子,老唐便给你画哪个唐人。


老唐不走街串巷,喜欢把摊子架在一颗老榕树下,只缓慢而惬意的熬些糖稀,

不计较这地方其实有些清净。


老唐的技艺真真了得!

勺子舀些糖稀,在石板上来回挥洒,

各色物事一气呵成,形状栩栩如生,灵动非凡。

给我画的孙猴子仿佛要棍扫风云,冲天而去。


小时候经常把家里没用完的牙膏挤出来,用牙膏皮去换糖人,即便挨打也是甜滋滋的。


现在零食种类繁多,糖人又不易保存,

老唐早已不复往日营生,只在榕树下喝茶。

老唐的儿子在市里卖糖葫芦,开了几家连锁店。

简单,来钱快,市里有了两套房,算是成功人士。


“他那是生意,我这是手艺”,

谈起儿子,老唐不屑的说,

眼角的无奈,浑浊而沧桑。



8


故乡的热闹,仅限于春节。

元宵一过,村里就剩有留守儿童与老人。

以及残砖、碎瓦、土胚房、木格子窗。


老房子在外面吹来的风里摇晃,

狗不看家、猫不捉鼠、鸟不投林,

连炊烟,也稀少,

只有野草在疯长。


儿时鱼虾跳跃的小河,

被历史阉割,干瘪贫瘠,

时常在睡梦中哭泣。


年轻人是外面扑腾的候鸟,

亲友往来越来越少,邻里关系越来越远,

乡村慢慢的像个城市。


老人叶落归根,葬于故土,

却见不了子孙最后一面。

乡村像泛黄的照片嵌进岁月的罅隙,

慢慢老去。


比肉体的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更可怕的是,

人们的灵魂也在流离失所,无处可栖,

心里的故乡,日益朦胧。


那是你想回就回,想睡就睡的地方,

在那里,你的躁动尘埃落地,你的孤独有枝可依,你的欢喜春暖花开。


城市化和奋斗史,剪短了无数人的记忆,

人们的根从土地里拔了出去,

没有故乡的人,身后一无所有。


我们总以为,

老了就能回归故土。

殊不知,

有些东西,离开久了,

就再也见不着。


所以,流浪他乡的人儿

不用走太快,不用离太远,

等一等故乡,别丢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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