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故乡,别丢了灵魂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遗失了的猎犬、栗色马和斑鸠。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找,有的人无动于衷。
——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
西游记开头,就被惊艳到。那是太宗弹尘入酒,叮嘱玄奘:“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故土。
得意时想到它,失意时想到它。
他乡遇故知,佳节倍思亲时想到它。
洛阳秋风,巴山夜雨,情不自禁时还是想到它。
离家久远,愁肠百结:“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好不容易回了家,偏又忐忑不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怯生生的船女,听见乡音,都能忘却娇羞,“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我要还家
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
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
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
我要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
——海子《诗人叶赛宁》
读着海子的诗,春节回了故乡。
这是我第一眼看见的世界,人生旅途的起点。
在这里,饥饱寒暖,发为悲笑苦乐。
从父母的怀抱,亲友的逗弄,邻里的眼神中感受到爱,并慢慢接触爱的另一面——憎、恶、恨。
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虫一兽,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丝一缕,一饮一啜,
都溶入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
思之所及,心之安处。
故乡一无所有,
故乡有我珍爱的一切。
这里有爷爷背上的山坡。
山坡养鸡,山坡种菜,
山坡的竹笋让味觉爆炸,
山坡的柴禾照亮整个冬夏。
喝酒的晚上,
就着六十年陈酿的月光,
一脚深,一脚浅,
翻过一页页苦难的过往,
爷爷就静静躺在那个山坡。
肉身成土、灵魂化烟,
土在山坡沉淀,烟在山坡缭绕,
伴着青山绿水。
留下一箩筐的故事,
以及满山跳的山歌。
山坡,
也背了爷爷一生。
如今,
鞭炮渐远,清明渐远,
离家的子孙渐远,
爷爷的山坡,
也渐渐远去。
父亲脚下有许多小路,
从田间来,从山里来,
从徜徉的河岸和浓腻的树林来。
路过潺潺流水,绿草茵茵,
路过老旧木桥,低矮的小亭,
路过父子俩的世界。
父亲的小路,
连着耕种的水田,浇灌的菜地,
连着挑水的方井,砍柴的山岭,赶集的墟场,
还有出山的大道。
父亲的小路,
布满了光脚印,草鞋印、带长绒的棉鞋印,
沉重的脚印,轻快的脚印,匆匆赶路的脚印,
一深一浅,泥来水往的脚印。
全都是辛劳和忙碌!
父亲的小路,
总是在回望中消失,
越来越疲倦,越来越蹒跚,
越来越困惑……
遥望中渐行渐远 ,
渐远渐不见。
“树没了,地荒芜了,故乡再也回不去了。”
许多人悲从心来,我也有相同的痛。
老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颗很老,另一棵也很老。
那是儿时的乐园,
我和妹妹围着大树追一下午都不疲倦。
树上有蝉鸣,有鸟叫,有和风细雨蓝天白云,
有晨曦晚霞,变化莫测的火烧云,
还有安静异常的夜,
无尽深邃的黑。
后来树被人连根剜走,
我肝肠寸断,
仿佛从身子里硬抽出两根肋骨,
从此去家求学落地他乡。
几年后,
远远望见一辆孤零零的卡车拉着一棵孤零零的树,
卡车冒着烟,树喘着粗气,
截断的树枝,阴暗的伤口,
泥土零星,枝桠也零星。
那是棵进城的树。
一批批的树,被巨浪拔起,
跌跌撞撞满怀欣喜的冲进城市。
等哪一天漂浮不动了,
就找个边缘的角落扎下根来。
而农村,百孔千疮,满目荒痍。
邻家叔公是个剃头匠,一把剃刀,就是一生。
“虽属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生意红火时,店门一开,
长排条椅上都坐满了侃大山等候的客人。
“几十年前,在我这里剃头,就是时髦”,
叔公常常陷入往昔的欢腾里不愿自拔。
时代制造的疏离夺走他脸上的荣光,
只留下一张揉皱干瘪的虎皮宣纸。
如今店面变成四面八方的脚手架,
叔公的剃头摊成了榕树下昏暗的旧影。
一张老式的铸铁剃头椅,锈迹斑斑,像耄耋老人脸上的褐斑,
坐上去吱吱作响,随时都有散伙的风险。
有些发黄的热毛巾敷在脸上,再涂上肥皂沫。
左手拇指和食指撑开面部毛孔,
闪着冷光的刀锋上下翻飞,刀片在指尖滑动,“滋啦啦”的清音在跳跃,
布满老茧的手掌摩挲着脸庞,
我闭着眼回到儿时的梦里。
额头、眉心、眼皮、两鬓、脖颈、耳朵、甚至眼睛都可以用剃刀操持。
“磨刀要轻,荡刀要重,控刀要随心”,
叔公喃喃自语,像似传授手艺。
不过儿女子孙都不愿继承。
六十好几的老人,等看遍了人间事,
两者怕是都要带进棺材。
老唐是镇子里唯一一个卖糖人的。
老唐有一个担子,一头挑着小火炉和铜锅,还有一块大理石板。
另一头是个小柜子,柜面上放个圆木盘。
木盘上画着宽窄不一的辐射状格子,里边写着葫芦、公鸡、兔子、凤凰、关公、孙猴子等。
中心有个能转动的转杆,转杆顶头的指针指向哪个格子,老唐便给你画哪个唐人。
老唐不走街串巷,喜欢把摊子架在一颗老榕树下,只缓慢而惬意的熬些糖稀,
不计较这地方其实有些清净。
老唐的技艺真真了得!
勺子舀些糖稀,在石板上来回挥洒,
各色物事一气呵成,形状栩栩如生,灵动非凡。
给我画的孙猴子仿佛要棍扫风云,冲天而去。
小时候经常把家里没用完的牙膏挤出来,用牙膏皮去换糖人,即便挨打也是甜滋滋的。
现在零食种类繁多,糖人又不易保存,
老唐早已不复往日营生,只在榕树下喝茶。
老唐的儿子在市里卖糖葫芦,开了几家连锁店。
简单,来钱快,市里有了两套房,算是成功人士。
“他那是生意,我这是手艺”,
谈起儿子,老唐不屑的说,
眼角的无奈,浑浊而沧桑。
故乡的热闹,仅限于春节。
元宵一过,村里就剩有留守儿童与老人。
以及残砖、碎瓦、土胚房、木格子窗。
老房子在外面吹来的风里摇晃,
狗不看家、猫不捉鼠、鸟不投林,
连炊烟,也稀少,
只有野草在疯长。
儿时鱼虾跳跃的小河,
被历史阉割,干瘪贫瘠,
时常在睡梦中哭泣。
年轻人是外面扑腾的候鸟,
亲友往来越来越少,邻里关系越来越远,
乡村慢慢的像个城市。
老人叶落归根,葬于故土,
却见不了子孙最后一面。
乡村像泛黄的照片嵌进岁月的罅隙,
慢慢老去。
比肉体的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更可怕的是,
人们的灵魂也在流离失所,无处可栖,
心里的故乡,日益朦胧。
那是你想回就回,想睡就睡的地方,
在那里,你的躁动尘埃落地,你的孤独有枝可依,你的欢喜春暖花开。
城市化和奋斗史,剪短了无数人的记忆,
人们的根从土地里拔了出去,
没有故乡的人,身后一无所有。
我们总以为,
老了就能回归故土。
殊不知,
有些东西,离开久了,
就再也见不着。
所以,流浪他乡的人儿
不用走太快,不用离太远,
等一等故乡,别丢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