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太爷的拐杖
太爷的拐杖
张承志
多年来有意无意,散文里总是沾碰了一点大小的地理。
这一篇也一样。它触及了一块黄河穿过的土地;河两岸,这一半是青海,河对岸是甘肃。它被一些大山围困,自身也被雨水流蚀,满是深沟险壑。它虽然以旱渴著名,又到处有阴湿的角落。交通干线远远在外面绕行,百姓们走的是另一些路——黄河上的摆渡,咽喉间的小径。
——换一个办法解释吧:黄河从循化劈开了这块土地,若是在循化离河上岸,向左手的贫瘠深处走去,进的便是卡力岗的大山;若接着顺河走,河水东流,出了积石关到了大河家,上岸几步便是官亭。河与陆地终于分家了;黄河拐弯北去,被河水抛弃背後的,是西马营的一串连村。
那根枣木拐杖,先是在西马营,二次在卡力岗,与我相遇了两回。
(一) 西马营
那一次,还正在离散的岁月。我徘徊不定,转呀转,不知怎地,就转到了西马营境内。
西马营,指的是青海民和与甘肃永靖相交的一片山区。它好像刚刚跑出青藏高原的一头牛犊,蹲在一个角落,浑身牧区的潮凉阴湿。它不太像老实的农村,残存一股强悍的民风。那些庄子多是冷阴山区,夏季里终日雨飘飘,炕头上被子潮乎乎。登上山顶远眺,乌云滚走的远山腰麓,一望是遍野的黄璨璨油菜花。哎,一句话,怎么看也不像黄土高原!
这些静悄悄座落藏民牧区边缘的村子,被喜欢编外号的宁夏农民唤做西马营。地理学家是不知道这个地名的,也不知它们为什么“西”。据说是为了和东边另一个马营相区别,但那东马营位置暧昧。
西马营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人称曼苏尔老阿爷。由于他,我在那儿度过了美滋滋的几天。
人住进了西马营以后,就会慢慢习惯把邻近的村子看做一家。我没正事,一天跟着曼苏尔阿爷,在这片土地上打转。远近庄子里的学者净是阿爷的徒弟,阿爷陪我走,好像我就成了他们的师叔,走到哪里都殷勤招待。
在一个庄子的寺里正在闲聊,小教长突然说:
“我们这儿有一根花寺太爷的呼图白拐杖,枣木的,想看不?”
他说的花寺太爷并非一般,那是苏菲史上留下大名的马来迟老人家。只不过和这个哲合忍耶小寺不是一个炉灶,小小闹过些是非,如两兄弟分家争米,起过些所谓的“家务”。
我饶有兴趣地问:“花寺太爷的拐杖,怎么到了你们的手里?”
他说:“听说是花寺太爷留下了话,说拐杖只有留给咱们,还能守得住。就这么个,东西到了咱的手里。”
——你守得住?你们小心着守呢么?
——那是自然。平日藏起来,只主麻日拿出来,念呼图白时用。
——不藏不行么?
——人家就偷上走了!
我忙说快给我看看。小教长转身离去。不多时,一根古色古香的手杖,就拿在了我的手里。刚触到手掌时,只觉它如一根铜棒,沉甸甸的。
这是一根坚硬的枣木拐杖。黑红的杖身,被清漆油汗打磨得通体锃亮。从第一个枣木的弯节开始,一首古兰开端章随着杖身的扭转,刻得字字疏朗均匀,笔笔编织细密,凹凸缠绕,畅流而下。而且雕刻分节,花草圆环隔开段落,一点不急促拥堵。一章分成的几个大节,又与枣木疤节错落有致,且行且止,抑扬顿挫,一直流动,直到拐杖的腰部。
可真是一件宝物!我暗暗称奇。
掂量着它我想入非非。这事奇……何止它只算上一件艺术品!在也门国同窗求学的两兄弟,后来半路龃齬,分道扬镳,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烦恼。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浮起宽慰和快意,好像碰上了一个暗示。既然是哲合忍耶看守着花寺太爷的拐杖,那就意味着两百年前的“家务”,快到了完满的团圆。
喉头一阵哽咽。我不好意思,忙说,你看这枣木的龙丝凤纹!你看这雕刻的金刀铁笔!……就这么,一边心疼着抚摸着,一边和学生们一道,顺着拐杖上缠绕的经文,把个《法蒂哈》一路摸着读了一遍。
赏玩够了,才顾上问个究竟。
花寺太爷的事业,主要是在河州和循化。他的拐杖,怎么没有传在他起家的循化、也没有辗转流入河州,这么一件紧要的物品,怎么最后没留在街子工或花寺街,而偏偏不嫌远地一头跑到你们西马营来了呢?
学生娃和小教长都答不上言。
这时,一边一直静静听着的曼苏尔阿爷开口了:
——花寺太爷,原先就在咱西马营开学。明后天,你不上去浪耍一个?去看看他住过的老地方。
我突然感到:百姓们其实永远主张皆大欢喜。纠纷家务,在百姓的心里,都是些令人惋惜的事。西马营其实一直把花寺太爷当成自己一家,守着他的物品,记着他的地方。
“听说过卡力岗么?”
“嗯。说是,花寺太爷最大的干办,是劝化卡力岗的藏民当了穆斯林?”
他们异口同声,使出青海话赞同道:“啊来呀!——”
曼苏尔阿爷高兴了:“咱们西马营,正是卡力岗的东大门。从卡力岗到这儿不远,斜斜的一条路。”
(二) 卡力岗
过了不知几年。
我偶然在一天决定:走卡力岗!
原因只是因为那一回的条件实在太好:朋友热心、新越野车、一流司机、稳当助手——那般的天时地利凑齐,是为了干点大些的事的。我当即决定,了却夙愿,走那个神秘兮兮的卡里岗。
若是在七十年代,若是在我二三十岁的新疆,我不会谈及这几圈盘山路的险要。但时光已是2002年,连东乡倒栽陡立的吓人大山里都修通了溜滑的柏油路、连乌珠穆沁的羊圈之间都织网般布满了 “套松将末”(油漆路);这时冷不丁爬上卡力岗的大山,人就会震惊于此地的交通。那条百丈陡崖边上朝外侧歪斜的土路,那一个出溜就造成的千古恨!人的惊奇,还由于突然明白——这是一块四面闭合的小世界:四周高山壁立,当中连绵平缓,一连十数个村子,秘密地闭锁其中。我一颠一簸地遐想着,不信这条溜肩膀路,能把我摔下去。
听说两条路中的一条,就在这几天,已经翻了三辆蹦蹦。我正走着的这一条上,刚才沟底肚皮朝天地睡着一个大卡车——尖嚎的风吹着悬空的汽车轱辘,呜呜地转!
我兴奋又紧张,屏住了呼吸。越野车如一头试探的野兽,一快三慢,边哼边跳,先是上爬,后来又下,在卡力岗表演它的性能。
终于下到了卡力岗里面的平缓丘陵,把车开进了冶力春的大寺。再借助一个冶力春结识的亚尔(朋友),到达了卡力岗的中心。
我怎么也不能接受他们是藏族的事实。白号帽,青夹夹,揣手披着棉袄,腮上留着河州式的大胡子。他们蹲在漆画剥落的大殿台阶,晒成铜色的脸,推在后脑的帽,活脱一群赶集的回民。
可是冶力春的亚尔说:“你听,你听,都是藏话!”
他们是地道的吐蕃藏民,也是地道的穆斯林。那时的卡力岗与世隔绝,苦甲天下,偶尔有贩子翻山进来,运来些茶砖盐巴、锄头犁铧。马来迟老人家来到卡力岗,传授了种种新的道理,从穿上裤子,到戴上帽子。“可咱就是说的藏话,”一个老汉嘿嘿笑着,不知是自豪还是怎么。
卡力岗藏民诚信他的奇迹,都说老辈子人见过,太爷啪啪甩手走过黄河,连裤脚也没沾水。
“太爷从哪一哒过的黄河?”我问。
“……”他们异口同声,说出一个地名。
声音重重轰击着我。这不一般。这是一个古老民族的接纳和敬服。我默然了,心里漾起着感动。一瞬间想去找那个黄河滩头。但又想,在哪里下河有什么重要呢?关键的是这一片土地欢迎了他,要紧的是这一方藏民接受了他。于是封闭的大山敞开了,黄河也化做坦途。
冶力春的亚尔是个急性子:
“还等啥?把太爷的拐杖拿出来吧!”
拐杖?我听了一阵懂了:太爷的拐杖,看来还不止一根。也就是说,西马营的故事,在这儿还有一个卡力岗版。
我微笑着,看这伙藏回扭捏犹豫,就忙说:“宝贝不能给看就不看算了,我一个哈(读哈意瞎)汉看了也看不出机密!……”但冶力春亚尔可不是我。他决心要解决问题,他显然天生就是一个领袖。午后出冶力春时,他一屁股坐进车,就对我们的师傅命令道:“直达!直达大庄子!”
他滔滔不绝,对两三个为首的训斥开导。
花寺太爷的拐杖,就这么为我搬出来了。开始还不许照相;后来也放松了,我用近距离照拐杖上刻的字,大庄子人帮我小心拿稳。
同样是一根坚硬枣木做成的拐杖。同样的紫红清漆,被粗粝的农民大手,摩挲得光滑无比。不同的是卡力岗版没有刻开端章,只深深镂刻着“沙赫 艾布福土哈”两行经字。
同样,那阿文的字迹飞扬刚劲,笔法飘逸。我心疼地抚摸,它让人爱不释手。握住的拐杖,有难言的质感。它滑润温暖,把一种暖暖的讯息传到我的手掌。我舍不得放手,我知道这一刻的短暂和贵重。满院的阿林哈汉都围着,听不见我与它的悄悄话。
哎,如今我听懂了一切,无奈时光已经流逝!
我没有告诉卡力岗,在遥遥的西马营还藏有拐杖;也不打算对西马营介绍,卡力岗也收着同样一根。我想最可恨的就是说什么你真我假;最愚蠢的,就是不去感悟两根拐杖都讲述的,一个道理。
可以估计,那位老人是从西面的门户,多半是从群科一带,渡过黄河进入了卡力岗。自然,他也从东边的口子进出,往来于西马营。他一生的轨迹,已经能够勾勒出来:手拄着拐杖,肩负着背夹,一年年一月月跋涉奔 52 29236 52 15287 0 0 2778 0 0:00:10 0:00:05 0:00:05 2929波,终老在积石山脉,黄河渡口。
太爷的时代结束了。
唯有枣木的拐杖,像留言像谜语,留给了我们。
两根拐杖都是枣木雕的,一重一硬,一光一亮,一滑一润,一根赠回,一根遗藏,简直是孪生的兄弟。
2007,6,3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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