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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迟子建:小说的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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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名-家-精-选

                小说的丛林

                   文 | 迟子建

   我在大兴安岭长大,是个典型的“林中女孩”。因为那里地广人稀,所以少时在小镇的路上遇见生人,我会有微微的紧张感。因为人在那里是“少数族类”,而动植物却是多数族类。我熟悉林中的树木花草,溪流河谷,野猫野兔。一个人在幽深的林中穿行,很少怕过。因为林中枝叶“窸窣——”摇动,窜出来的不是愣头愣脑的狍子,就是炫耀其美丽尾巴的磕松子的松鼠。我春天去山里采野菜,将采回的分类,人爱吃的先拿出来,用开水焯了蘸酱吃,其余的则给猪当餐后的点心了。猪非常喜欢享用野菜,尤其是生的,它吃起来摇着比耗子长不了多少的小尾巴,“嗯嗯”叫着,很感恩的样子,这时我就有一种满足感。夏天时我们去河边洗衣服刷鞋子,常常是把洗好的衣服晾在草丛或柳树丛上,就去林中采野果吃去了。都柿,草莓,水葡萄,托盘,马林果,红的紫的,熟的不熟的,全往嘴里填,浆果在此时成了最好的口红。而往往是一阵风,把我们晾在河畔的衣服又给吹回水里,等吃浆果回来,衣服不见了!沿河寻它不得,回家就得挨大人的骂。被骂哭了,心里也是甜的,因为满肚子的浆果在唱歌呢。到了秋天,大人孩子都爱往林中钻,我们在五彩的落叶中采榛子,蘑菇,把它们晒干了,冬天就有“好嚼儿”了。到了大雪封山,我们用雪爬犁和手推车撕开厚厚的积雪,去山里拉劈柴,不然家里的火炉就“断了粮”,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谁都抵御不了。不要以为到了冬天,林中就无美味了,扒拉开向阳山坡的积雪,可找到未被采摘的雅格达(红豆),雪中的雅格达味道难以言传的好,酸甜,有点淡淡的酒味。还有,你可以划开桦树皮,舔舐桦树皮里清香微甜的汁液。守着大山,对贪吃的我来说,就是守着一个零食铺,嘴上是亏不着的了。

   我在山里转的时候,有时与小伙伴搭伴儿,有时跟着大人,有时则是独行。我记得采都柿时掉进一个坑穴,看见了空酒瓶。回家说与大人,他们判断那可能是早期鄂伦春人的墓穴,他们习惯把死者放在树上风葬,如果不放树上,入墓穴的也不会用棺材,不会培土,这样死者依然可以接受雨露阳光。

   冬天拉烧柴的时候,我从密林深处扛着“站干”(一种因干旱、雷击或病虫害而死去的无经济价值的可用于烧柴的树),踏雪前行时,不止一次遇见耷拉着尾巴的“狗”,我每次把站干卸到手推车旁,告诉父亲我见到了一条不认识的大狗时,父亲都不让我再一个人走向密林深处。后来我才知道,我遭遇的是狼!没有狗跟着主人走那么远的路,况且那一带拉柴的只我们一家人,别家的狗是不会跟着来的。看来那时山林的植被非常好,动植物丰富,狼不缺吃的。一条饱食终日的狼,悠哉逛着风景,遇见一个毛头小孩,当然没胃口了。所以狼在我的回忆中,是温柔的动物。

   童年时我还喜欢去山里采野花。达子香,百合,芍药,绣线菊,马莲花,柳兰,忘忧草,姹紫嫣红地走进我们家,我们也不讲究养花的容器,酒瓶、罐头瓶,咸菜坛、猪食槽,都可栽花,他们在暗淡的屋子里,照亮我们的梦。这些体验,在我写作以后,都进入了我的小说世界。比如《花瓣饭》里的哪些五彩的花儿,比如《群山之巅》中栽在猪食槽子中的达子香。

   有了丛林的动植物,当然就有活动在其中的人。那些人大概为了宣示自己作为生命的强大存在吧,喜欢大声说话。又因为寒冷的缘故吧,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些人物的特征,在我的《采浆果的人》《伪满洲国》《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等小说中,都有表现。

   我首先熟悉的是家中的人,父母,姐弟,姥姥,姥爷,爷爷,叔叔,姨舅,在我爱上小说以后,他们以不同方式,隐身而入,如《北极村童话》《原始风景》《解冻》《白雪的墓园》等,他们也许只是一声叹息,或是一个背影。当然还有我的爱人,他化身为“魔术师”,走进《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带给我爱情的绝响。除了亲人,我还熟悉了邻居,小镇的人和小镇以外的人,他们更是为我塑造人物,提供了最真实生动的原型。

【原文刊发于《中国文学批评》2017年第1期,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属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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