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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第十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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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小 说 连 载


图片来自网络


《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一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三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五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七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九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十、十一章)

兄 弟     第十二章


  宋凡平被揍的遍体鳞伤以后,又被抓走了,关押在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大房子里。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宋钢和李光头不再说话。宋钢也说不出话来了,那天宋钢把自己的嗓子哭喊得又红又肿,说话时没有声音,只有口水从嘴角淌出来。李光头知道是他的揭发把宋凡平送进了那个像牢房一样的仓库,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宋凡平在台阶上被人乱踩乱蹬的情景,宋凡平的眼睛还在惊惶地寻找他和宋钢。李光头心理很难过,嘴上还是很强硬,他嘲笑宋钢的嘴巴像个屁眼一样只有出气的声响。

  李光头开始孤单一人,一个人在街上走,一个人在树下坐着,一个人蹲到河边去喝水,一个人和自己说话……他站在街上看呀等呀,盼望着一个和他一样年龄一样孤单的孩子走过来,他身上的汗水出来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太阳晒干了一次又一次,他看到的都是游行的人和游行的红旗,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都被他们的妈妈牵着手,从他眼前一个一个被拉了过去。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都没有人看她。当走过去的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当吐痰的人不小心吐到了他的脚上,他们才会认真地看他一眼。只有那三个中学生喜欢他,他们一看到他就会高兴地招着手,远远地叫他:
  “喂,小子!弄点性欲出来。”

  他们向他招着手,兴致勃勃地走向他。他知道他们嘴上说是弄点性欲出来,其实是要来练习扫荡腿,他们想把他扫个屁滚尿流和鼻青脸肿,李光头拼命逃跑。三个中学生在后面笑着喊叫:
  “喂,小子,别跑,我们不扫你……”
  在那个夏天里,李光头为了躲避这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经常跑得尘土飞扬,跑得自己把自己绊倒。他把八岁的腿跑得又酸又疼,把八岁的肺跑得呼呼地冒热气,把八岁的心脏跑得咚咚乱跳,把八岁的自己跑得死去活来。然后李光头有气无力地来到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他们的巷子里。

  这时的童张关余已经是革命铁匠、革命裁缝、革命剪刀和革命牙医了。张裁缝的顾客拿着布料上门时,张裁缝首先要盘问对方是什么阶级成分?若是贫农,张裁缝笑脸相迎;若是中农,张裁缝免强收下布料;若是地主,张裁缝马上高举拳头喊叫几声革命口号,面如土色的地主顾客抱着布料出了铺子,走在巷子里了,张裁缝还要站在门外,对着走去的地主顾客说:
  “我要给你做最破最烂的寿衣,又错啦,是裹尸布。”

  两个关剪刀的革命觉悟比张裁缝还要高,贫农顾客不收钱,中农顾客多收钱,地主顾客就要抱头鼠窜了。两个关剪刀高举两把咔嚓响着的剪刀,站在铺子外面,对着抱头鼠窜的地主顾客喊叫着要剪掉他的屌,两个关剪刀叫道:
  “要把你这个地主剪成一个没屌的地主婆。”

  余拔牙是一个革命投机分子,顾客走到前面了,他不去盘问阶级成分;顾客躺进藤条椅子了,他也不去盘问阶级成问;顾客张开嘴巴让他看清楚里面的坏牙了,他仍然不去盘问阶级成分。他怕万一盘问出一个地主成分,就丢了一桩买卖,少了一笔钱,可是不盘问就不是一个革命牙医。余拔牙要革命也要钱,他把钳子伸进顾客的嘴巴夹住了一颗坏牙,才时机恰当地大声盘问:
  “说,什么阶级成分?”

  顾客的嘴巴里塞着把钳子,啊啊叫着什么都说不清楚了。余拔牙装模作样把耳朵低下去听了听,大叫一声:
  “是贫农?好!我就拔了你的坏牙。”
  话音刚落,那颗坏了的牙齿就被拔出来了。余拔牙随即用镊子夹着棉球塞进顾客的嘴巴里的出血处,让顾客咬紧牙关来止血。顾客咬紧牙关也就被堵住了嘴,哪怕是个地主,余拔牙也强行把他当成一个贫农了。余拔牙意气风发地拿起拔下的坏牙让顾客看:
  “看见了吧?这是贫农的坏牙。若你是个地主,就不是这颗坏牙了,肯定是另外一颗好牙。”

  然后余拔牙露出一副革命挣钱两不误的嘴脸,伸出手要钱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拔掉一颗革命的牙,要付一角革命的钱。”
  革命的童铁匠从来不去盘问顾客的阶级成分,童铁匠觉得自己坐的正站得直,阶级敌人不敢来他的铁匠铺,童铁匠拍着自己的胸脯,嘴里振振有词:
  “只有勤劳的贫下中农才会到我这里来买镰刀出头,好吃懒做的地主剥削阶级是用不上镰刀锄头的。”

  革命的洪流滚滚而来,童铁匠、张裁缝和关剪刀不久后都做起了火热的革命的工作。童铁匠光着膀子,他的光胳膊上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他打铁打出来的已经不是镰刀锄头了,打铁打出来的全是红缨枪的枪头。童铁匠打出来的红缨枪头,立刻送到斜对面的磨剪刀铺子,两个关剪刀也是光着膀子,他们的光胳膊上也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两个关剪刀不再磨剪刀了,两个关剪刀坐在矮凳上,劈开两个双腿汗流浃背磨枪头霍霍。两个关剪刀磨出来的枪头立刻送到隔壁的裁缝铺子,张裁缝虽然穿着背心,胳膊也是光着的,也套着革命红袖章,张裁缝不再做衣服了,他作出来的全是红旗红袖章,还有红缨枪上挂下来的丝丝红缨。文化大革命正在把我们刘镇打造成一个井冈山,这时的刘镇已是“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了。

  余拔牙的胳膊也套上了革命的红袖章,这是张裁缝送给他的,眼看着童关张热火朝天一条龙制造着红缨枪,余拔牙冷冷清清,红缨枪上没有牙齿,余拔牙不能去拔牙,不能去补牙,更不能去镶上几颗假牙,余拔牙只好躺在藤条椅子里等待革命的招唤。
  李光头到处游荡,看完了童关张三家铺子像是兵工厂那样制造红缨枪后,李光头打着呵欠走到余拔牙的油布雨伞下。身边没有了朝夕相处的宋刚,李光头孤独又无聊,他走到那里就把呵欠带到哪里。呵欠也传染,看到李光头呵欠连连,余拔牙的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打出了一个又一个呵欠。

  以前余拔牙的桌子上放着的都是拔下的坏牙,现在余拔牙与时俱进地放上去十几颗不小心拔错的好牙,余拔牙要向所有走过的革命群众表明自己鲜明的阶级立场,说这些好牙全是从阶级敌人的嘴里拔下来的。看到只有八岁的李光头走进了他的油布雨伞,余拔牙也同样要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他从藤条躺椅里支起身体,指指桌子上十几颗拔错的好牙说:
  “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敌人的好牙。”

  又指指桌子上几十颗招揽顾客的坏牙说:“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兄弟姐妹的坏牙。”
  李光头没精打采的点点头,他看着桌子上这些阶级敌人的好牙和阶级兄弟姐妹的坏牙,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在余拔牙躺椅旁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张嘴继续打着呵欠。余拔牙已经无聊地躺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李光头,结果是来和自己比赛打呵欠。

  余拔牙坐起来,看着街对面的电线杆,拍拍李光头的脑袋说:“你不去搞搞这根电线杆?”
  “搞过了。”李光头晃着脑袋说。
  “再去搞一次。”余拔牙鼓励他。
  “没意思,”李光头说,“城里所有的电线杆我都搞过几次了。”
  “我的妈呀,”余拔牙惊叫起来,他说:“要是在从前,你就是皇帝,三宫六院;要是现在,你就是连环强奸犯,坐牢枪毙。”
  正打着哈欠的李光头一听“坐牢枪毙”,惊得半个呵欠缩了回去,他瞪圆了眼睛说:
  “搞搞电线杆也要坐牢枪毙?”
  “当然啦,”余拔牙换了一种语气,“这要看你的阶级立场。”
  “什么阶级立场?”李光头不明白。

  余拔牙伸手指着对面的电线杆,问李光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
  李光头还是瞪圆了眼睛不明白,余拔牙来精神了,他眉飞色舞地说:“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女敌人,你搞它就是批斗它;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姐妹,你就得和它登记结婚,不登记不结婚,你就是强奸。你把城里的电线杆全搞了,你就是把城里的阶级姐妹全强奸了,还不是坐牢枪毙?”

  李光头听了余拔牙的话,知道“坐牢枪毙”的后顾之忧解除了,瞪圆的双眼放心地扁成了两条缝。余拔牙拍拍李光头的脑袋问:
  “明白了吧?明白什么叫阶级立场了吧?”
  “明白了。”李光头点点头说。
  “你告诉我,”余拔牙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
  李光头眨了一会眼睛说:“我要是把它们当成阶级电线杆呢?”
  余拔牙一愣,随即大笑地骂起来:“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在余拔牙那里坐了半个小时,余拔牙笑声朗朗了,李光头还是觉得没意思,他起身又回到了童铁匠的铺子。李光头坐在童铁匠的长凳上,背靠着墙壁,歪着脑袋斜着身体,看着童铁匠生机勃勃地打造红缨枪头,童铁匠左手用钳子夹着枪头,右手挥动着铁锤砰砰地响,铁匠铺子里火星四溅飞舞。童铁匠左胳膊上套着的红袖章不断滑下去,童铁匠拿着钳子的左手就不断举起来一下,让滑到手腕上的红袖章在掉回到手臂上,童铁匠钳子里夹着的枪头也就一次次刺向了空中。汗流浃背的童铁匠一边捶打枪头一边打量着李光头,心想这小王八蛋以前一来就趴在长凳上磨来蹭去,现在一来就垂头丧气地斜靠在那里,像只蹲在墙角的瘟鸡。童铁匠忍不住问他:
  “喂,你不和长凳搞搞男女关系啦?”

  “男女关系?”李光头咯咯笑了两声,他觉得这句话很好玩。接着他摇了摇脑袋,苦笑着说:“我现在没性欲了。”
  童铁匠嘿嘿地笑,他说:“这个小王八蛋阳痿了。”
  李光头也跟着小了几声,他问童铁匠:“什么叫阳痿?”
  童铁匠放下铁锤,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说:“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小屌……”
  李光头拉开裤子看了看,童铁匠问他:“是不是软绵绵的?”
  李光头点点头说:“软的像面团。”
  “这就叫阳痿。”童铁匠将毛巾挂回到脖子上,眯着眼睛说:“你的小屌要是象小钢炮那样硬邦邦的想开炮,就是性欲来了;软的像面团,就是阳痿。”

  李光头“噢”地叫了一声,他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原来我是阳萎了。”
  这时候的李光头已经是我们刘镇小有名气的人物了,我们刘镇有些群众游手好闲经常晃荡在大街上,这些群众有时候举举拳头喊喊口号,跟着游行队伍走上一阵;有时候靠着梧桐树无所事事呵欠连连。这些游手好闲的群众都知道李光头了,他们一看见李光头就会兴奋起来,就会忍不住笑,就会互相叫起来:
  “那个搞电线杆的小子来啦。”

  这时的李光头今非昔比了,宋凡平被关进了仓库,宋钢嗓子哑了不再和他说话,他独自一人又饥肠辘辘,他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他对街旁的木头电线杆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晃荡的群众对他仍然兴趣浓厚,他们眼睛看着川流不息的游行队伍,身体拦住了他,悄悄指指街旁的木头电线杆对他说:
  “喂,小子,很久没见你去搞搞电线杆了。”
  李光头摇晃着脑袋响亮地说:“我现在不和它们搞男女关系啦。”
  这些在街上晃荡的群众捂住嘴巴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围着李光头不让他走开,他们等着游行队伍过去了,再次问他:
  “为什么不搞男女关系了?”

  李光头老练地拉开裤子,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小屌,他说:“看见了吧,看见我的小屌了吧?”
  他们的脑袋撞在一起看见了李光头裤子里的小屌,他们点头的时候脑袋又撞到了一起,这些人捂着脑袋说看见了。李光头再次老练地问他们:
  “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像面团?”
  这些人不知道李光头是什么意思,他们点着头说:“软绵绵,软绵绵,像面团……”
  “所以我不搞男女关系了。”李光头神气地说。

  然后他像是一个准备告别江湖的侠客似的挥了挥手,从这些群众中间走了出去,他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仿佛是历尽沧桑似的对他们说:
  “我阳痿啦!”
  在这些群众的阵阵哄笑里,李光头又精神抖擞了,他昂起了头威风凛凛地走去,走过一根木头电线杆的时候,他还顺便踢了电线杆一脚,表示自己对电线杆已经绝情绝意了。
  
第十三章
  在街上到处游荡的李光头,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渴了他就去喝河里的水,饿了他只好吞着口水往家里走。那时候他的家已经象个砸破的罐子,柜子倒了,他和宋钢没有力气扶起来,地板上到处是衣物,两个孩子也懒得去捡起来。自从宋凡平被押进那个仓库以后,抄家的人又来了两次,每次李光头都是立刻溜走,让宋钢一个人去对付他们。让宋钢没有声音的嗓子去咝咝地和他们说话,他们肯定会不耐烦,肯定会将巴掌扇过去。

  这几天里宋钢没有出门,他像个厨师一样做饭炒菜了。宋凡平曾经教过两孩子怎么做饭,李光头早忘得干干净净,宋钢倒是记住了。当李光头饥肠辘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时,宋钢已经做好了饭菜,摆好了饭碗和那两双古人用的筷子,坐在桌前等着李光头,看到李光头吞着口水走进来时,宋钢的嗓子就会咝咝地响起来,李光头知道他是在说:你终于回来啦。李光头刚跨进屋门,他就端起自己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这些天是怎么度过的,宋钢每天都在对付那只煤油炉,他小心翼翼地把棉条一根根地点燃,每天都要把越烧越短的棉条再一根根拔出来一点。他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弄得满手的煤油,他的指甲里黑乎乎的,然后做一锅夹生饭给李光头吃。李光头吃着宋钢煮出来的米饭就像是在吃豆子似的,嘴里嘎嘣嘎嘣响个不停,把李光头的胃都吃累了,他常常没吃饱就开始打嗝,打出来的嗝也是嘎嘣嘎嘣地响。宋钢炒出来的青菜也是极其难吃,宋凡平炒出来的青菜是绿油油的,宋钢每次都把青菜炒黄了,像咸菜的颜色,里面还有黑乎乎煤油的颜色,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李光头本来已经不和宋钢说话了,他吃着吃着火冒三丈了,他说:“饭是生的,菜是烂的,你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涨红了脸,嘴里咝咝响个不停,李光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李光头说:“别咝咝啦,像蚊子放屁,像臭虫撒尿。”
  宋钢能说出声音的时候,已经能知道如何把米饭煮熟了。那个时候两个孩子早就将宋凡平留下的青菜吃完了,只剩下不多的大米。宋钢把煮熟的米饭盛在碗里,桌上放着一瓶酱油,看到李光头进门时,他的嗓音终于嘶哑地响了,他惊喜地对李光头说:“这次熟啦!”

  宋钢确实将米饭煮熟了,而且将米饭煮得一颗颗饱满晶亮。在李光头的记忆里,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米饭,他总觉得都不如宋钢那次煮出来的米饭。李光头觉得宋钢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碰巧煮得这么好。吃了几天的夹生饭以后,那天晚上终于吃上熟饭了。他们没有菜,可是他们有酱油。两个孩子把酱油倒进热气蒸腾的米饭里,搅拌均匀以后,米饭们像是涂上了油彩一样又黑又红又亮,酱油的香味在米饭的热气里扩散开来,飘满了整个屋子。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两个孩子吃着碗里油亮的美味,月光从窗外照时来,风在屋顶上滑过去,宋钢嘶哑的嗓音说话了,他嘴里含着酱油米饭嗡嗡地说:“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刚说完宋钢的脸上就流满了眼泪,他放下碗,低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还将嘴里的米饭咽了下去。然后他擦着眼泪痛哭起来,嘶哑的嗓音象是拉起了电力不足的警报似的,呜呜地一声长,呜呜地一声短,哭得身体一抖一抽的。
  李光头也低下了脑袋,他突然难受起来。宋钢煮了这么好的米饭,李光头想和宋钢说几句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李光头告诉自己:“他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煮了一锅了不起的米饭以后,第二天中午又是夹生饭了。李光头一看到碗里干瘪没有光泽的米粒,就知道完蛋了,知道又要吃夹生饭了。那时候宋钢坐在桌前正在做着科学实验,他在一只碗里细心地撒上盐,又在另一只碗里倒上一点酱油,分别品尝着它们,撒上盐的夹生饭和拌上酱油的夹生饭。李光头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成果,他高兴的告诉你李光头,撒上盐的夹生饭比拌上酱油的要美味很多。而且这盐要一点一点撒上去,撒一点就赶紧吃一口,不能等盐化了,一化就没有口感了。

  李光头怒气冲冲,对着宋钢喊叫:“我要吃熟饭,我不吃夹生饭。”
  宋钢抬起头来告诉他一个坏消息:“煤油用光了,饭煮到一半时就没有火了。”
  李光头没有脾气了,只好坐下来吃夹生饭。没有煤油等于没有了火,李光头心想宋钢要是屌里尿得出煤油,屁眼里喷得出火,那就太好了。宋钢让李光头撒一点盐就马上吃一口,李光头按宋钢说的去吃,吃得他眼睛一亮。一粒粒的盐和一颗颗夹生米饭在嘴里一嚼,都有着清脆的声响。尤其是那一粒粒的盐,李光头嚼碎它们时突然有了鲜味。李光头知道了宋钢为什么让他在盐融化前吃下去夹生饭,就像是磨擦生火一样,这盐里的鲜味是咀嚼的一瞬间摩擦出来的,当它们融化以后就没有鲜味,只有咸味了。李光头第一次觉得夹生饭的味道也不错,这时候宋钢告诉他另一个坏消息:“米也吃光了。”

  到了晚上两个孩子继续吃着撒上盐的夹生饭,这是中午剩下的。第二天早晨的太阳照到了他们的屁股上,才把他们照醒过来。起床后他们跑到屋外的墙角各自撒了一泡尿,提一桶井水各自洗了一把脸,然后他们才想起来从今天连个屁都吃不到了。李光头在门槛上坐了一会,他想看看宋钢这小子有什么办法弄出一点吃的来。宋钢在倒地的柜子里翻弄了一阵,又在地上的衣物里寻找了一阵,最后也是什么吃的都没有,宋钢只能吞着自己口水当早餐了。

  李光头也只好吞着自己的口水,继续像野狗一样在大街小巷到处游荡,刚开始的时候李光头还能蹦跳几下,中午时他就也了泄了气的皮球。饥饿让八岁的李光头仿费八十岁了,头晕眼花不去说它了,四肢无力也不去说它了,肚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还不停地打着嗝。李光头在街旁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看到有人吃着肉包子从面前走过,他亲眼看见那人的嘴角挂着肉汁,他还亲眼看见那人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肉汁;还有吃着瓜子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她把瓜子壳都吐到了他的头发上了;最让李光头生气的是一条野兔,从他前面走过的时嘴里竟然叼着一根骨头。

  李光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只知道自己饥肠辘辘。他根本不指望回家能吃到什么,他只想回家躺到床上去。可是当李光头走到门口时,突然看到宋钢坐桌前吃饭的背影。那一刻李光头喜出望外,他饿昏饿累的时候竟然还有力气扑上去。
  李光头扑了个空,他看清了宋钢正在吃着什么,宋钢的面前放着一碗清水,他往嘴里放上一点盐,慢慢地让盐融化了,接着喝上一口水;吃完了盐以后,下一次是喝上一小口酱油,他鼓着腮帮子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等酱油把他的嘴巴浸泡够了,他又喝起了那一碗清水。

  宋钢有气无力地吃着盐和酱油,喝着清水,他饿得都不愿意和李光头说话,只是指了指桌上另一碗清水,李光头知道这是为他准备的。李光头在桌旁坐了下来,虽然万分失望,他还是像宋钢那样吃了起来。吃上一点盐和酱油,喝上一碗清水,总比什么都不吃强。这顿午饭其实什么都没有,也让李光头觉得吃过午饭了,李光头好像舒服一点了,他躺到了床上,他自言自语说着,要到梦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随后他舔了舔嘴唇就睡着了。

  李光头说到做到,刚进梦乡就一头撞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上,蒸笼呼呼地冒着热气,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厨师喊着“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把巨大的蒸笼盖抬了起来,李光头看到里面的肉包子多得像是中学生操场上开批斗会的人群,那些包子都在流着肉汁。那几个厨师又把蒸笼盖上了,他们说还没蒸熟。李光头说肯定熟啦,包子里的肉汁都流出来啦。厨师们谁也不理他,他只好站在一旁等了又等,看到肉汁都流到蒸笼外面来了,厨师们终于说:熟啦!他们“嗨哟嗨哟”地将盖子抬走,他们说:吃吧!李光头觉得自己像是跳水一样,一头扎进了蒸笼里,李光头的胸前抱起了一堆肉包子,就在他低头咬住一个流着肉汁的包子时,他醒来了。

  宋钢把李光头推醒了,宋钢摇着李光头的身全,沙哑地喊叫:“找到啦!找到啦!”
  眼看着自己咬住肉包子了,结果被宋钢这么摇来晃去,这包子就没了踪影。李光头气得哇哇大哭,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脚去踢宋钢,他嘴里喊出的声音全是“包子包子包子”。随即李光头又破涕为笑了,因为他看到宋钢挥动的手里拿着钱和粮票,他看清楚是两张五元的钱。

  宋钢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怎么找到宋凡平留下的钱和粮票,李光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脑袋被流着肉汁的包子塞满了。李光头的力气也一下子回来了,他跳下了床,对宋钢说:“走,买包子去!”
  宋钢摇着头说:“我要先去问问爸爸,他同意了,我们才可以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说:“等找到你爸爸,我们早就饿死啦!”
  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们不会饿死的,我们会很快找到他的。”

  钱有了,粮票有了,眼看着包子也马上要有了,宋钢这傻瓜还要去问他妈的什么爸爸去。李光头急得直跺脚,他看着宋钢手里的钱和粮票,他想扑上去抢过来。宋钢看出来李光头要来抢钱,赶紧把钱和粮票塞进了口袋。两个孩子扭打了起来,他们一起倒在地上。宋钢的双手紧紧捂住他的口袋,李光头的手想穿过他的指缝伸到他的口袋里。两个孩子都是一天没吃东西了,都没有了力气,他扭打一会儿,又停下来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上一会儿气,接着继续喘气。后来宋钢先从他上爬起来。他想冲出门去,李光头也赶紧爬起来,堵在了门口。两个孩子都累得歪歪斜斜了,李光头都在门口,宋钢站在屋里,他们脸对着脸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宋钢转身走到了厨房里,李光头听到他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咕咚喝了好一会儿,喝饱了水的宋钢重新走到李光头前头,冲着李光头嘶哑地喊叫:“我有力气啦!”

  宋钢双手一推,就把李光头摔出门去了。宋钢从李光头的身体上面跳了过去,成功地逃跑了,去找他的地主爸爸了。李光头像死猪那样躺在屋前的地上,后来又爬起来像病狗样坐在门槛上,他呜呜地哭了几声,哭泣让自己更饿了,他立刻停止哭泣。李光头看着风吹在树叶上沙沙地响,阳光照在他的脚趾上亮闪闪,李光头心想要是阳光像肉丝一样可以吃,风像肉汤一样可以喝就好了。李光头靠着门框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到厨房的水缸里咕咚咕咚喝饱了水,他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关上门走向了大街。

  这天下午李光头在大街上苟延残喘地走来走去,什么吃的都没有见着,倒是见着了那三个中学生。当时李光头正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他听到了嘿嘿的笑声,听到他们叫他:“喂,小子。”
  李光头抬起头来时,他们已经围住他了。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李光头知道他们要来练习扫荡腿了。这一次李光头没法逃跑了,他也没有力气逃跑,他对他们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长头发孙伟说:“我们给你吃扫荡腿。”
  李光头哀求他们:“今天不吃扫扫荡腿了,我明天再吃吧。”
  “不行,”他们三个人同时说。

  李光头指指不远处的电线杆,继续哀求他们:“别让我吃扫荡腿了,就让我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三个中学生哈哈笑个不停,长头发孙伟说:“先吃扫荡腿,吃饱了再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
  李光头伤心地抹起眼泪。这时宋刚来了,他手里拿着包子从街道对面奔跑过来,跑到李光头关跟前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宋钢满头大汗地将肉包子递给李光头,这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李光头拿过来就塞进嘴里去了,他第一口就让里面的肉汁流出了嘴角,第一口还没吞下去他就噎住了,李光头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宋钢伸手在他的后背上拍打着,同时得意洋洋地对那三个中学生说:“我们坐在地上了,看你们怎么扫荡我们……”

  “他妈的,”三个中学生互相看了看,又说了一声,“他妈的。”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如何来扫荡已经会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动手把两个孩子提起来,宋钢警告他们:“我们会喊救命,大街上的人都会过来……”
  “他妈的,”长头发孙伟说,“有本事你们就站起来。”
  三个中学生看着赖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束手无策,他们骂骂咧咧地看来看去,看着李光头把肉包子吃了下去。李光头吃下包子以后有力气了,他应和着宋钢的话:“我们坐着很舒服,我们坐在地上比躺在床上还要舒服。”

  三个中学生又是骂了三声“他妈的”,长头发孙伟换了一副嘴脸,他亲切地笑着,亲切地对李光头说:“喂,小子,起来吧,我们保证不扫荡你了,你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李光头嘿嘿笑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着嘴角的肉汁,把自己舔得摇头晃脑,他摇头晃脑地说:“我不和电线杆搞男女关系了,要搞,你自己去搞,我阳痿了,你知道吗?”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阳痿是什么意思,他们互相好奇地看了看,赵胜利忍不住去问李光头:“什么叫阳痿?”

  李光头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你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屌……”
  赵胜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警惕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说:“你看一看,你的屌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的像面团?”
  赵胜利隔着裤子摸了一把自己的屌,他说:“还用看吗?现在肯定是软绵绵像面团……”
  李光头听后惊喜地对赵胜利说:“你也阳痿啦!”
  三个中学生这时候明白什么叫阳痿了,孙伟和刘成功哈哈地笑,孙伟对赵胜利说:“你真是个笨蛋,你连阳痿都不知道……”

  赵胜利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他踢了李光头一脚说:“你这个小王八蛋才是个阳痿,老子早晨醒来时硬邦邦的比小钢炮还要硬……”
  李光头热心地开导赵胜利:“你早晨不阳痿,你是下午阳痿。”
  “放屁,”赵胜利说,“老子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来不阳痿。”
  “吹牛,”李光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头电线杆说,“你去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你搞给我们看看……”
  “电线杆?”赵胜利哼了一声,他说,“只有你这种小王八蛋才会和电线杆搞,老子要搞男女关系,就和你妈去搞。”

  李光头不屑地说:“我妈才不会和你搞男女关系呢……”
  然后李光头指指身旁的宋钢,得意地说:“我妈只和他爸搞……”
  孙伟和刘成功笑得弯下了腰,赵胜利骂骂咧咧说了一堆难听的话,三个中学生讨论着如何对付这两个小无赖,三个中学生又想把他提出来,再扫下去。李光头想起了上次童铁匠救过他们,笑着说:“童铁匠来了。”
  三个中学生扭头看看街上,先看近处现看远处,没有看到童铁匠,三个中学生踢了李光头和宋钢各三脚,李光头和宋钢哎哟喊叫时,三个中学生捡了便宜似的走去了。

  李光头躲过了扫荡腿,还吃到了肉包子。倒霉的是李光头一点都没记住肉包子的滋味,他只记得自己噎住了四次,记得噎住时宋钢拍着他的背,宋钢说他噎住的时候脖子伸得像鹅脖子那么长。
  李光头和宋钢重归旧好,兄弟两个面对面嘿嘿笑了差不多一分钟,手拉手一起走上了大街。宋钢说他找到爸爸了,他说爸爸住在一个仓库里,仓库里关押了很多人,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叫。李光头问,为什么他们要哭要叫?宋钢说,好像有人在里面打架。

  这天下午宋钢拦着李光头的手走过了三条街和两座桥,还有一条小巷,他们来到了那个关押着地主和资本家,关押着现行反革命和历史革命,关押着所有阶级敌人的仓库。李光头见到了长头发孙伟的父亲,这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站在仓库的大门口抽烟,他见到宋钢就说:“你怎么又来啦?”
  宋钢指着李光头说:“这是我的兄弟李光头,他要见爸爸。”
  孙伟的父亲看着李光头,他问李光头:“你妈呢?”
  李光头说:“在上海看医生。”
  孙伟的父亲嘿嘿笑着说:“不是看医生,是看病。”

  孙伟的父亲将烟屁股扔在了地上,又踩上一脚,推开仓库的大门,对着里面叫起来:“宋凡平!宋凡平出来!”
  孙伟的父亲推开大门的时候,李光头看到里面有一个人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另一个人正用皮带抽打他。躺在地上被抽打的那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那个抽打的人在嚎叫着,好像是抽打的这个人在疼痛地喊叫。这情景把李光头吓得浑身哆嗦,把宋钢吓得脸色苍白,吓得两个孩子都没有注意从大门里走出来的宋凡平。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跟前,问他们:“你们吃过肉包子啦?”

  李光头看到宋凡平高大的身体站在前面,他的汗衫上沾着血迹,他的脸青了,眼睛肿了。李光头知道他是被别人打成这样的,他蹲下来看着李光头,伸手抚摸着李光头的脑袋说:“李光头,你嘴角还沾着肉汁呢。”
  李光头低下了头,难过地掉了眼泪。他后悔自己的揭发,他心想要是不在学校门口说那些话,宋凡平就不会在这个仓库里受苦受难。想到宋凡平对自己这么好,李光头流着眼泪吸着鼻涕哭出声音来了,他呜呜地说:“我错了。”
  宋凡平用大拇指擦着李光头的眼泪,笑着对他说:“你没有把鼻涕吸到眼睛里去吧?”

  李光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这时候仓库里的哭喊声和叫骂声越来越响亮,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传出来,里面还有阵阵呻吟声,听起来象是青蛙在叫。李光头害怕了,他和宋钢哆嗦着站在宋凡平的身旁,宋凡平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高兴地和两个孩子说着话。他的左胳膊奇怪地郎当起来了,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他的左胳膊被打成脱臼了,他们觉得看上去很奇怪,像是一条假胳膊挂在肩膀上。他们问宋凡平,为什么左胳膊在郎当?宋凡平轻轻晃了晃自己的左胳膊,对两个孩子说:“它累了,我让它休息几天。”
  这个宋凡平总是让李光头和宋钢充满了好奇,他们觉得他有着一身的绝技,他竟然有本事让胳膊郎当起来休息几天。

  为了满足李光头和宋钢的好奇心,宋凡平就在这个鬼哭狼嚎的仓库大门前当起了教练,教他们如何让胳膊休息一下。他让两个孩子先把一侧的肩膀斜下去,再让那侧的胳膊放松了垂下去。他告诉他们,垂下去的这条胳膊不能使劲,就当这条胳膊没有了,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脑子里别想着这条胳膊。他觉得李光头和宋钢学得差不多了,就让两个孩子排成一行,他喊着:“一、二,一、二”的口令,让两个孩子在仓库门前斜着肩膀和垂着胳膊走过去和走过来。李光头和宋钢觉得每走一步,那条休息的胳膊就会晃动一下,两个孩子惊喜万分,互相看着对方晃动的胳膊,嘴里哎呀哎呀地惊叫起来。
  宋凡平问他们:“胳膊郎当了吗?”
  李光头和宋钢同声回答:“郎当啦!”

  长头发孙伟的父亲看着他们笑声不断,先是嘿嘿地笑,接着哈哈的大笑,后来他捂着肚子蹲下去笑。当他站起来时仍然捂着肚子在笑,他对宋凡平说:“行啦,你该进去啦”
  宋凡平郎当着左胳膊走进了仓库,他在进门的时候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回家接着练。”
  这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完全忘记了仓库里恐怖的声音,忘记了宋凡平脸上的青肿,他们只记住了宋凡平让他们继续练习的话。两个孩子一路上都在兴致勃勃地斜着肩膀垂着胳膊,一会儿让左胳膊郎当起来,一会儿让右胳膊郎当起来。回家以后,他们又躺到床上去练习,让一条胳膊从床沿上垂下去。他们发现躺在床上郎当起胳膊来。比斜着肩膀走路时容易多了,倒霉的是躺在床上胳膊垂下时一会儿就发麻了。

来自余华《兄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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