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周国平:时光村落里的往事(外一篇)

请关注我们 名家经典选读
2024-10-01

名家经典选读



图片来自网络


时光村落里的往事

作者   周国平


  人分两种,一种人有往事,另一种人没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爱生命,对时光流逝无比痛惜,因而怀着一种特别的爱意,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听到、经历到的一切,无不转瞬即逝,成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满怀爱怜地注视这一切,注视即将被收割的麦田,正在落叶的树,最后开放的花朵,大路上边走边衰老的行人。这种对万物的依依惜别之情是爱的至深源泉。由于这爱,一个人才会真正用心在看,在听,在生活。
  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没有往事的人对时光流逝毫不在乎,这种麻木使他轻慢万物,凡经历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随风飘飘,什么也留不下。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听、在生活罢了,实际上早已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颗温柔爱人的心。
  当我们的亲人远行或故世之后,我们会不由自主地百般追念他们的好处,悔恨自己的疏忽和过错。然而,事实上,即使尚未生离死别,我们所爱的人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离我们而去呢?
  浩渺宇宙间,任何一个生灵的降生都是偶然的,离去却是必然的;一个生灵与另一个生灵的相遇总是千载一瞬,分别却是万劫不复。说到底,谁和谁不同是这空空世界里的天涯沦落人?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你已经习惯了和你所爱的人的相处,仿佛日子会这样无限延续下去。忽然有一天,你心头一惊,想起时光在流逝,正无可挽回地把你、你所爱的人以及你们共同拥有的一切带走。于是,你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想要保护你的爱人免遭时光劫掠。你还深切地感到,平凡生活中这些最简单的幸福也是那么宝贵,有着稍纵即逝的惊人的美……


  人是怎样获得一个灵魂的?
  通过往事。
  正是被亲切爱抚着的无数往事使灵魂有了深度和广度,造就了一个丰满的灵魂。在这样一个灵魂中,一切往事都继续活着:从前的露珠在继续闪光,某个黑夜里飘来的歌声在继续回荡,曾经醉过的酒在继续芳香,早已死去的亲人在继续对你说话……你透过活着的往事看世界别具魅力。活着的往事——这是灵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创造力的秘密所在。
  在一切往事中,童年占据着最重要的篇章。童年是灵魂生长的源头。我甚至要说,灵魂无非就是一颗成熟了的童心,因为成熟而不会再失去。圣埃克絮佩里创作的童话中的小王子说得好:“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
  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这样一口水井。始终携带着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于心中藏着永不枯竭的爱的源泉,再荒凉的沙漠也化作了美丽的风景。


悲观·执着·超脱

作者   周国平

  人的一生,思绪万千。然而,真正让人想一辈子,有时想得惊心动魄,有时不去想仍然牵肠挂肚,这样的问题太多。透底说,人一辈子只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视同仁无可回避摆在每个人的面前,令人困惑得足以想一辈子也未必想清楚。
  回想起来,许多年里纠缠着也连缀着我的思绪的动机始终未变,这催促我阅读和思考,激励我奋斗和追求,又规劝我及时撤退,甘于淡泊,倘要用文字表达这个时隐时显的动机,便是一个极简单的命题:只有一个人生。

  如果人能永远活着或者活无数次,人生问题的景观就会彻底改变甚至根本不会有人生问题存在了。人生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前提是生命的一闪性和短暂性。不过,从只有一个人生这个前提,不同的人,不,同一个人可以引出不同的结论。也许,困惑正在于这些彼此矛盾的结论似乎都有道理。也许,智慧也正在于使这些彼此矛盾的结论达成辩证的和解。
  无论是谁,当他初次意识到只有一个人生这个令人伤心的事实时,必定会产生一种幻灭感。生命的诱惑刚刚在地平线上出现,却一眼看到了它的尽头。一个人生太少了!心中涌动着如许欲望和梦幻,一个人生怎么够用?为什么历史上有好多帝国和王朝、宇宙间有无数星辰,而我却只有一个人生?在帝国兴衰、王朝更迭的历史长河中,在星辰的运转中,我的这个小小人生岂非等于零?它确实等于零,一旦结束,便不留一丝影踪,与从未存在过有何区别?

  捷克作家昆德拉笔下的一个主人公常常重复一句德国谚语,大意是:“只活一次等于未尝活过。”这句谚语非常简练地把只有一个人生与人生虚无划了等号。
  近读金圣叹批《西厢记》,这位独特的评论家极其生动地描述了人生短暂使他感到的无可奈何的绝望。他在序言中写道:自古迄今,“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我也曾想有作为,但这所作所为同样会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于是我不想有作为了,只想消遣,批《西厢记》即是一消遣法。可是,“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想到这里连消遣的心思也没了,真是万般无奈。
  古往今来,诗哲们关于人生虚无的喟叹不绝于耳,无须在此多举。悲观主义的集大成当然要数佛教,归结为一个“空”字。佛教的三项基本原则(三印法),无非是要我们由人生的短促(“诸行无常”),看破人生的空幻(“诸法无我”),从而自觉地放弃人生(“涅磐寂田”)。

  人要悲观实在很容易,但要彻底悲观却也并不容易,只要看看佛教徒中难得有人生前涅磐,便足可证明,但凡不是悲观到马上自杀,求生的本能自会找出种种理由来和悲观抗衡。事实上,从只有一个人生的前提,既可推论出人生了无价值,也可推论出人生弥足珍贵。物以稀为贵,我们在世上极觉稀少、最嫌不够的东西便是这迟早要结束的生命。这唯一的一个人生是我们的全部所有,失去它我们便失去了一切,我们岂能不爱它,不执着于它呢?
  诚然,和历史、宇宙相比,一个人的生命几乎等于零。但雪莱说得好:“同人相比,帝国兴衰、王朝更迭何足挂齿!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运转与归宿又算得了什么!”向对无边际的人生之爱,那把人生对照得极其渺小的无限时空,反倒退避三舍,不足为虑了。人生就是一个大的回界,最要紧的是负起自己的责任,管好这个疆界,而不是越过它无谓地悲观叹天地之悠悠。

  古往今来,尽管人生虚无的悲论不绝如缕,可是劝人执着人生爱惜光阴的教诲更是谆谆在耳。两相比较,执着当然比悲观明智得多。悲观主义是一条绝路,冥思苦想人生的虚无,想一辈子也还是那么一回事,决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乐趣。不如把这个虚无放到括号里,集中精力做好人生的正面文章。既然只有一个人生,世人心目中值得向往的东西,无论成功还是幸福,今生得不到,就永无得到的希望了,何不以紧迫的心情和执着的努力,把这一切追求到手再说?
  可是,一味执着也和一味悲观一样,同智慧相去甚远。悲观的危险是对人生持厌弃的态度,执着的危险则是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

  所谓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倒未必专指那种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向往。弗罗姆在《占有或存在》一书具体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态度,它体现在学习、阅读、交谈、回忆、信仰、爱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经验中,据我的理解,凡是过于看重人生的成败、荣辱、福祸、得失、视成功和幸福为人生第一要义和至高目标者,可归入此列。因为这样做实质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种占有物,必欲向之获取最大的效益一快。
  但全是占有不了的,毋宁说,这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交还。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过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息占有了我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凌驾于一切成败福祸之上的豁达胸怀。以终极的意义上,人世间的成功和失败,幸福和灾难,都只是过眼烟云,彼此并无实质的区别。当我们这样想时,我们和我们的身体遭遇保持了一个距离,反而和我们的真实人生贴得更紧了,这真实人生就是一种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丰富人生阅历和体验。

  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着人生,但同时也要象蒙田说的那样,收拾收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告别。人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着有悲观的垫底,就不会走向贪婪。有悲观垫底的执着,实际上是一种超脱。
  一切深刻的灵魂都蕴藏着悲观。换句话说,悲观自有其深刻之处。死是多么重大的人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只能用怯懦或糊涂来解释。用贝多芬的话说:“不知道死的人真是可怜虫。”
  当然,我们可以补充一句:“只知道死的人也是可怜虫。”真正深刻的灵魂决不会沉溺于悲观。悲观本源于爱,为了爱又竭力与悲观抗争,反倒到了超乎常人的创造,贝多芬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深刻更在于,无论获得多大成功,也消除不了内心的悲观,因而终能以超脱的眼光看待这成功。如果一种悲观可以轻易被外在的成功打消,我断定那不是悲观,而只是肤浅的烦恼。

  超脱是悲观和执着两者激烈冲突的结果,又是两者的和解。前面提到金圣叹因批西厢而引发了一段人生悲叹,但他没有止于此,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谈到他批的西厢了。他太爱西厢,非批不可,欲罢不能。所以,他接着笔锋一转,写道:既然天地只是偶然生我,那么,“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则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于是,“以非我者之日月,误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误而供我之挥霍可也。”总之,我可以让那个非我者去批西厢而供我消遣了。他的这个思路,巧妙地显示了悲观和执着在超脱中达成的和解。我心中有悲观,也有执着。我愈执着,就愈悲观,就愈无法执着,陷入了二律背反。我干脆把自己分裂为二,看透那个执着的我是非我,任它去执着。执着没有悲观掣肘,便可放手执着。悲观扬弃执着,也就成了超脱。不仅把财产、权力、名声之类看作身外之物,而且把这个有生有死的我也看作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超脱。

  由于只有我一个人生,颓废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堕入悲观的深渊。执迷者又因此把它看作全,激起占有的欲望。两者均来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两者之间,确切地说,是包容了两者又超乎两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全一的统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虚无,又用零否定全,以约束贪欲。智慧仿佛走着这螺旋形的路。不过,这只是一种简化的描述。事实上,在一个热爱人生而又洞察人生真相的人心中,悲观、执着、超脱三种因素始终都存在着,没有一种会完全消失,智慧就存在于它们此消彼长的动态平衡之中。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劳永制彻悟人生的“无上觉者,”如果有,他也业已涅磐成佛,不再属于这个活人的世界了。
来源:中国散文网
往/期/回/顾

·池莉:大自然与女人的密语(外一篇)

·刘震云:我是不要脸的  张爱玲:造人
·迟子建:泥泞 ● 余秀华:在泥里成为泥
·刘亮程:我一直想办法弄清自己的死
·池莉:有些著名作家的贪馋相
·余秋雨:论小人 孙俪:爱与恨
·易中天:为何历代开国皇帝多为流氓?
·冯骥才:一个大国不能靠糟蹋文化来赚钱
·铁凝:秀色 ★余秀华:八百里叫喊
·梁晓声:速成起来的中国“贵族”
·梁晓声:当今中国青年阶层分析
·陈忠实:晶莹的泪珠
·余秋雨:我的仇人名单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名家经典选读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