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诗选：三月是乱世里的盛世

诗·歌·精·选

图片来自网络

余秀华诗选

作者   余秀华

◆三月是乱世里的盛世

烤化了陈年的雪，把红尘重新翻腾起来

随手丢了一浪在西湖

着盛装的人群游荡在西湖，一个人递给另外

一个裹着砒霜的蜜糖

那一处桃花还是宋朝的

柳条儿，诗人折了，酒鬼折了，小孩老人也折了

过了唐朝

就光秃秃的。只有虚影在摇晃

一身俗艳的人在皮肤上画春天

在苏堤上，风把两边的水不停合拢，在我头顶

我被谁打翻了，又被谁扒出来

让我再一次承受这盛世的烂俗

像隐藏暗疾般隐藏一个厌世之人

直到遇到他：他举着手机在桥上拍照

他按一下，樱花就白一些；按一下，柳枝更绿一些

甚至从他背后走过的人

更像人一些

他炫目的白发是把万般色彩都吸了进来

天光落在上面

这个春天才有了春天的样子

2023年03月23日

◆记一次空中飞行

飞机颠簸，倾斜，迅速下滑……我们就要结束？

恐惧就是恐惧本身。我的骨骼错位

我突然喊出你的名字！

所有的人都跟着我喊着你的名字！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名字在即将坠落的飞机上

被那么多人呼喊过

直到安全降落

我们各自走下飞机，没有一个人互相打招呼

而此刻，我更加不配

把这个名字写进这首诗歌里

◆不眠之夜

我期待你来我梦里。不管以一个老人还是一个孩子

不管你是沉默不语还是侃侃而谈

像从前那样。像从前那样在门后看我

而你，已经好久不来了

雪从远方埋进了村庄。人间松垮垮地在坍塌

而我却想跳起来薅那个梦

盼望长眠的人却总是睡不着

时间如雨滴挂满月光下的屋檐

你是居住在这缝隙里的人吗？

时间也像一个八卦阵，从我这里扩展到你那里

每一个玄关都落满笛声

低沉。如同呜咽

在这午夜，被浅浅的死亡淋湿了的人

嘴角挂着满意

你如果来我梦里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

而你好久不来了

不知道在哪里修补这陈旧而苍冷的

江山

◆蓝色的木星

你冷静，像蓝色的木星。我炽热，是等待毁灭的火星

宇宙里还有多少无法企及的秘密

它们有时候是飞转的漩涡，有时候是深沉的海洋

更多的时候就是我自己

我的欲望是火，绝望也是。我的爱情是火，孤独也是

如今我们的相遇注定了头破血流

注定把这坍塌的后半生武装起来

再到你面前一败涂地

也注定了血肉模糊的分离。这孤独的火，白发苍苍的火

这无处落脚的星球

而你，在和我遇见又分离后需要更大的力气

遮蔽你自己

遮蔽你自己再去爱，去信，去塑造一个俗世的自己

想到此，我就熄灭我自己

像斧头砍下山脊

陡峭。没有回还的余地

而落实到此刻：你在人潮涌动的城市，我在荒芜的村庄

我一片一片摘下挂满墙壁的祈祷词：

神啊，赐我年轻的爱人

赐他丰满，无限的生命

◆日记：黄昏

夕阳落下，气温在鸟的翅膀里冷了下去

在这鄂中部的丘陵地带

蜷缩在生存里的人也蜷缩进生活里

我提着的心依然提着

久没下雨，香樟树的叶子落满了灰尘

日子的金黄和文字里的金黄不一样

谁怜悯过那些小愤怒

薄薄的雪盖不严田地里的枯谷蔸

我居然是怀抱过热烈之爱的人

像一个意外

村子在我的眼里越走越远

想拉，如何拉？想进，如何进？

母亲死的时候，它消失了一部分

我死

它便消失不见

◆我希望你是轻松的

我希望你是轻松的，不管承载了多少女人的爱戴

一些人会消失，像秋天凋谢的花

那些留下来的，如我一样：她们饱经沧桑

爱你，如爱孩子，如爱父亲

她们会想起你，当看见早晨的露水，忍冬花上的麻雀

当点燃一堆木材，当柴火上的水吱吱作响

只有我，写下了诗行，愤怒而苍凉

我忧伤。但是我希望你是轻松的

多少日子过去。说到爱，我们满面羞愧

雪落了下来，爱把我越推越远

中世纪的老妇，点了蜡烛去看后院里的玫瑰

她没有邻居，她众叛亲离

我希望你是轻松的。当你越来越老，那些女人

像云雀般飞散

请记得你的手曾经握过我的手

说：它真白，真皱，像从来没有放进过谁的手心

◆举起酒杯来

浓烈的事物都有小计量的毒

和你在一起，这毒又多了一个刻度

所以负重的蝴蝶落在花朵上，雨在它身后

所以秋天走到这里就再走不动

我试图找到身体里夜色的去向

我试图给自己设置更多的歧途

所以让我埋下死亡，以毒攻毒

胡作非为为了，胡言乱语说了，哭的哭了，死的死了

而花还是不要脸地在开

你看到这首诗说明

我还臭不要脸地在活

◆对话

他在篱笆边，一声咳嗽，火苗般挂在牵牛花藤上

春天在荒原那头，与她隔着一个招呼

真的，不知道他怎么到这里的，一场雨水还挂在

马车上。如果是坐火车

却看不到经过隧道时他脸上的夜色

她搅动勺子，玻璃杯被碰响了一下

没有谁听见，除了她

他又咳嗽了一声，拨动了一下火苗

春天在荒原那头，与她隔着一个手势

一只黄鹂在女贞树上，呼唤一朵云落下来

他不知道她是个哑巴

把春天裹进心里了，就不会说出来

◆我还活着，我还等待

雨。敲打窗上的遮雨棚，响声喜悦

孤独浓稠，挥刀难斩。落叶般的横店村

悬在半空

我在他们中间却远离了他们：

一脸老旧的我的亲戚和邻居

这没有只言片语的日夜里

我能抓住上帝都抛弃我的一些时刻

而我还活着

世界没有少了什么，这馈赠啊

我将在模糊的等候里耗尽一生

像把身体里的永生一点点取出

放进尘埃

任由嘲弄

我还活着，在陡峭的爱恨上，陡峭的荣辱上

把锋刃磨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