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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铁凝的胆子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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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名家经典选读




美图欣赏·图片来自网络



铁凝的胆子很大

作者   汪曾祺


  “我对给他人写印象记一直持谨慎态度,我以为真正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通过一篇短文便对一个人下结论更显得滑稽。”铁凝说得很对。
      我接受了让我写写铁凝的任务,但是到快交卷的时候,想了想,我其实并不了解铁凝。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温习一下一些印象的片段,考虑考虑。文章发排在即,只好匆匆忙忙把一枚没有结熟的“生疙瘩”送到读者面前(张家口一带把不熟的果叫做“生疙瘩”)。
  四次作代会期间,有一位较铁凝年长的作家问铁凝:“铁凝,你是姓铁吗?”她正儿八经地回答:“是呀。”这是一点小狡猾。她不姓铁,姓屈,屈原的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那年纪稍长的作家实话。

  姓屈,很好嘛!她父亲作画署名“铁扬”,她们姐妹就跟着一起姓起铁来。铁凝有一个值得叫人羡慕的家庭,一个艺术的家庭。铁凝在一个艺术的环境长大的。铁扬是个“不凡”的画家——铁凝拿了我在石家庄写的大字对联给铁扬看,铁扬说了两个字:“不凡”。我很喜欢这个高度概括,无可再简的评语,这两个字我可以回赠铁扬,也同样可以回赠他的女儿。
  铁凝的母亲是教音乐的。铁扬夫妇是更叫人羡慕的,因他们生了铁凝这样的女儿。“生子当如孙仲谋”,生女当如屈铁凝。上帝对铁扬一家好像特别钟爱。且不说别的,铁凝每天要供应父亲一瓶啤酒。一瓶啤酒,能值几何?但是倒在啤酒杯里的是女儿的爱!

  上帝在人的样本里挑了一个最好的,造成了铁凝。又聪明,又好看。四次作代会之后,作协组织了一场晚会,让有模有样的作家登台亮相。策划这场晚会的是疯疯癫癫的张辛欣和《人民文学》的一个胖胖乎乎的女编辑——对不起,我忘了她叫什么。二位一致认为,一定得让铁凝出台。那位小胖子也是小疯子的编辑说:“女作家里,我认为最漂亮的是铁凝!”我准备投她一票,但我没有表态,因为女作家选美,不干我这大老头什么事。


  铁凝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两腿修长,双足秀美,行步动作都很矫健轻快。假如要用最简练的语言形容铁凝的体态,只有两个最普通的字:挺拔。她面部线条清楚,不是圆乎乎地像一颗大香白杏儿。眉浓而稍直,眼亮而略狭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好像是刚刚洗了一个澡。
  我见过铁凝的一些照片。她的照片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露齿而笑的。不是“巧笑倩兮”那样自我欣赏也叫人欣赏的“巧笑”,而是坦率真诚,胸无渣滓的开怀一笑。一类是略带忧郁的沉思。大概这是同时写在她的眉宇间的性格的两个方面。

  她有时表现出有点像英格丽·褒曼的气质,天生的纯净和高雅。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梳着篷松的鬈发(铁凝很少梳这样的发型),很像费雯丽。我当面告诉铁凝,铁凝笑了,说:“又说我像费雯丽,你把我越说越美了。”她没有表示反对。但是铁凝不是英格丽·褒曼,也不是费雯丽,铁凝就是铁凝,世间只有一个铁凝。
  铁凝胆子很大。我没想到她爱玩枪,而且枪打得不错。她大概也敢骑马!她还会开汽车。在她挂职到涞水期间,有一次乘车回涞水,从驾驶员手里接过方向盘,呼呼就开起来。后排坐着两个干部,一个歪着脑袋睡着了,另一个推醒了他,说:“快醒醒!你知道谁在开车吗?——铁凝!”睡着了的干部两眼一睁,睡意全消。把性命交给这么个姑奶奶手上,那可太玄乎了!她什么都敢干。她写东西也是这样:什么都敢写。

  铁凝爱说爱笑。她不是腼腆的,不是矜持幽默的,但也不是家雀一样叽叽喳喳,说起来没个完。有一次我说了一个嘲笑河北人的有点粗俗的笑话:一个保定老乡到北京,坐电车,车门关得急,把他夹住了。
  老乡大叫:“夹住俺腚了!夹住俺腚了!”
  售票员问:“怎么啦!”
  “夹住俺腚了!”
  售票员明白了,说:“北京这不叫腚。”
  “叫什么?”
  “叫屁股。”
  “哦!”
  “老大爷你买票吧。您到哪儿呀。”
  “安屁股门!”
  铁凝大笑,她给读了一段:“车开了,车上人多,车门被挤开了,老乡被挤下去了,‘哦,自动的!’”铁凝很有幽默感。这在女作家里是比较少见的。


  关于铁凝的作品,我不想多谈,因为我只看过一部分,没有时间通读一遍。就印象言,铁凝的小说也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哦,香雪》一样清新秀润的。“清新”二字被人用滥了,其实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河北省作家当得起清新二字的,我看只有两个人,一是孙犁,一是铁凝。这一类作品抒情性强,笔下含蓄。
  另一类,则是社会性较强的,笔下比较老辣。像《玫瑰门》里的若干章节,“生吃大黄猫”,下笔实可谓带着点残忍,惊心动魄。王蒙深为铁凝丢失了清新而惋惜,我见稍有不同。现实生活有时是梦,有时是严酷的、粗粝的。对粗粝的生活只能用粗粝的笔触写之。即便是女作家,也不能一辈子只是写“女郎诗"。我以为铁凝小说有时亦有男子气,这正是她在走向成熟的路上迈出的坚实的一步。

  我很希望能和铁凝相处一段时间,仔仔细细读一遍她的全部作品,好好地写一写她,但是恐怕没有这样的机遇。而且一个人感觉到有人对她跟踪观察,便会不自然起来。那么到哪儿算哪儿吧。

  一九九七年五月八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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