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怀念季刚先生

张汝舟 张汝舟先生 2022-11-19

 

黄侃先生



江戴辉光久绝尘,遥遥一脉衍蕲春。

文章经术谁能识,偶说声明戏俗人。


这是我一九四三年在湖南蓝田师范学院教书时所作《怀旧绝句十首》之一:怀的是黄季刚先生。这儿我有意来了一个“欲扬先抑”的手法,其实,先生的声韵学是早已名震一时了。

我跟黄先生学习声韵学是在一九二八年,那时他在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任教。他的住处是大石桥西“量守庐”,我有幸能够经常出入,因此被称为“黄门问业弟子”。记得黄先生说过:“中国没有文法,训诂就是文法”。秉承先生的教言,我在一九四二年写了一本小册子:《国文文法》,由长沙公益出版社出版,前有“编著大义”云:“诸生细读此编,其于有清一代声韵训诂,思过半矣”。我所阐述的就是先生的学问。

对章(太炎)黄(季刚)学派的声韵学究竟应当怎样评价,这是学术界还在争论的一个问题。我觉得太炎先生对中国三百年来古音学所作的论断:“前修未密,后出转精”,是正确的。这八个字概括了三百年来中国古音学大师们的艰苦历程,我们义不容辞地应把章、黄学派已有的成绩向前推进。但要注意,我们必须对从顾炎武其,并经过乾嘉学派大师们不断努力的成绩,如实地加以陈述。既要知道“后出转精”之功,也要懂得“前修未密”,寓有“开来”之绩。没有顾氏的十部古音,请问江永的十三部和段玉裁的十七部又从何而来?没有顾氏“考古之功深”,请问江氏“审音之功密”又从何而至?《广韵》以入承阴声,不是顾开先河,请问江、戴、孔“阴阳对转”之妙义又从何而达?孔广森《诗声类》每类的韵注中世纪音(广韵韵目),古今韵变化大,很难一致,孔在“从某得声”下多注“以某音为正”。这一发明可大了:纠正宋吴棫《韵补》、朱熹《诗经叶韵》、明陈第《毛诗古音考》,“开来”江有诰《诗经韵读》、章先生《二十三部音准》,到黄先生作了结论:“古本声十九纽,古本韵二十八部,标目的字,就是古音音值,即音准。”黄先生说:“没有陈兰甫,就没有黄季刚。”有人诋毁黄先生的十九纽、二十八部是“乞贷论证”,大可翻翻陈氏《切韵考》就一目了然了。现在还有一些专家说:“诗经韵读,不是问题,陆德明说‘古人韵缓,不烦改读’,朱熹叶韵就行。”这把从北宋吴棫《韵补》、明陈第《毛诗古音考》、清顾氏《韵补正》、孔广森、江有诰及章、黄二先生等八百多年了诸大师的劳绩一笔抹杀,真可谓智者千虑之一失。请看朱熹叶音:《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音花),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召南·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叶音谷),何以速我狱?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叶各空反),何以速我讼?”《小雅·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蔽芾其樗(音枢),婚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叶谷胡反)。”“诗三百”被之管弦,全是韵文。岂有同一个“家”字,有的如字读,又“叶音谷”,又“叶各空反”?在黄先生十九纽、二十八部,“家”正是“古胡反”,音姑。当时音“曹大姑”,就是以证明。所以我说:“黄先生十九纽、二十八部之标音,就是古音值。”就是这个道理。

怎样继承、发扬黄先生的声韵学?我尝尝在思索着这一个问题。今年暑假,我在金华浙江师范学院,为孙子立楷和贵州来进修的程老师以及滁州师专的吕同学讲了三百年来十大古音学家。这儿所谓“讲”,只是把书打开,指导他们认识这一家那一家在古音学上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例如:顾炎武“启后之功”在以入声承阴声,已如前说。至于十大家常识性的东西,我就不多讲了。我认为这些常识,一般声韵学书里都有,一翻就懂。我所教导小孙子的,只是指出章黄之学从何而来,向何处去,启发他如何去搞科研。若只死记硬背,学一点常识,那怎能负担推动中国文化前进的任务,又怎能使古音学问向前发展呢?我打算这样指点后学青年,笔记下来,就叫做《近三百古音十大家课孙录》。我这样想:假使不能激发青年们开动脑筋,跟着黄先生的步伐,一步一步把中国古音学向前推进,光是口讲耳朵听,“十大家”的书如何如何,还不是教条?!

我蒙受黄先生教导整整十年,我觉得他的讲学是逐步翻新。他到中大,同学们要求他讲《声韵学》。但是他的教材却不是他自己的《音略》,也不是钱玄同先生的《文字学音篇》。他在学术问题上是一贯持公正态度。记得他给我们讲《经学概论》时,采用的教本是皮锡瑞的《经学历史》,他常常逐条地进行批评,但同时又不住地赞扬,以致常常掩卷歌唱,唱罢叹道:“皮锡瑞文章真好!”湖南大学曾运乾教授倡五十一声类,与陈兰甫四十声类和他自己的四十一声类不同,但是黄先生却对我们说:“曾运乾分的有道理。”在教学方法上,黄先生也是很出色的。他讲声韵学很有系统,却没有一张讲义。我记得他常常只用粉笔在黑板上画表,表示画了一张又一张,他把古音从郑庠六部、顾炎武十部,江镇修十三部到他的二十部都画出来了。还在他的二十八部下面顾、江、戴、段、孔......,说明她的二十八部不是自己私拟的。一张表讲了好多堂课,曾经大发议论,而最后一句是奇谈:“讲什么古韵,郑庠六部就够了!”结果懂的人极少,听这门课的学友今天还活着的只剩下一个潘重规了。

黄先生讲声韵学,确实是很别致的。他的教材教法,不守常规,不采用一种死板的教学形式,生动活泼,逸趣横生,使听者忘倦。如若但扯闲话,信口开河,铺大摊子,三山五岳,结果学生将抓不到要领。不然,讲古书而不能结合当前时势,那就会成为僵死的东西,就失掉古书的精蕴。公孙龙用孔穿祖父(丘)一句话:“楚人”不同于“人”,说明他的“白马非马”,何等明显,使孔穿钳口结舌。我们讲声韵学,如果做不到“深入浅出”,艰深古奥的章黄之学,将不能随时代而推进。当前,大专院校都在恢复“专书选读课”,或称“专题课”。落实在我们身上,有“文字学”、“声韵学”、“训诂学”(当然仍以《说文》、《广韵》、《尔雅》专书为主),《诗经》、《楚辞》、杜甫、《文心雕龙》等等也是主要的专题课。我们要把古代文学、古代汉语从长期停滞在几条干巴巴的常识上的状态里解放出来。不学会“深入浅出”,就达不到目的。

言归正传,不必舍近求远。且说今年暑假我是怎样给青年人讲三百年来古音十大家的。先从上文批评朱熹叶音谈起。查顾炎武《诗本音》:

《桃夭》一华(古音敷),家,古音姑。

《行露》一角(音录),屋(一屋),家,音姑。

   在此,顾炎武说:“一家也,忽而谷,忽而各空反,歌之者难为音,听之者难为耳矣。”直使朱熹“叶音”说显得多么可笑。此外还有一些关节,也应给小青年们指出。

这里家音姑,是对的。华古音敷,前修未密,古无轻唇音,怎能音敷?依黄先生古音匣是开口浊音,华古音读hú,《广韵》入声承阳声,顾氏《古音表》以入承阴声,江、戴、孔承之,发明“阴阳对转”,其功极大,上面讲了。北宋吴才老(棫)作《韵补》,顾又作《韵补正》一卷。《韵补》有邻人徐葳序言陈振孙(?)说:“朱子注诗,用棫之说。”诬也。《韵补》提出“古音”,为顾氏《唐韵正》开路。顾又作《韵补正》纠正吴说。吴为启发有清三百年古音学十大师之鼻祖,朱子未能了解,妄作叶音,顾驳之,已见上文。但顾氏所正,逐韵注“合者几字,不合者几字,疑者几字”,有吴书有功。但所谓“合者几字”,今天仍可注“合者几字,不合者几字,疑者几字”,指导小青年们去研究,这叫做启发教学,使下一代踏着前辈脚印走下去,才能一步一步跟上,使中国古音学逐渐向前推进。所以一再言之者,深恶填鸭式教法害人之深耳。举《韵补》“一东”“八鱼”为例:

《韵补》“一东”,顾氏《韵补正》注:“合者十二字,江、红、......邦......”按:《韵补》“江,姑红切”,正是古音工;引《释名》、《风俗通》、《晋童谣》证成古音之正确。八百多年有此名著,有吴棫才能有陈第,有陈第才能有顾炎武,才能有三百年中国古音学。

又《韵补》“九鱼”,顾氏《韵补正》注:“合者四十字,家、瓜......华......”按:《韵补》:“家,功乎切”,正是古音“姑”,所引诸书证:瓜,《说文》:孤、窊、皆从瓜得声,引证“瓜”古音“孤”,何等有功!陆德明、朱熹之智焉及此!顾氏所注“不合”,诚然是“前修未密”;而所谓“合者”,符合黄先生音值的不少,正是我上面说的“前修未密”里面包含很多“启后”之功。《韵补》与《韵补正》对照一看,可证明鄙说不太差。顾氏《诗本音》前承郑庠六部。《唐韵正》前承吴棫《韵补》,是“前修未密,后出转精”的具体例证。黄先生说:“没有陈兰甫,就没有黄季刚”。还可以引申一句,没有黄先生就没有章先生;没有顾炎武,就没有清代三百年的中国古音学,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