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闻玉:忆语师门——怀念恩师张汝舟先生
忆语师门
——怀念恩师张汝舟先生
经过文革十年动乱,百废待兴。1978年改革开放,一切要步入正规,作为高校的青年教师,都有一个急待提高的迫切要求。1978年初儿子出生,我错过考研的机会,就只有走进修培训的路子。1979年,按照教育部的安排,一些重点大学重点学科都办有培训班。作为语言学专业,我有两个去处:一是中山大学的古文字班,一是南京大学洪诚先生的训诂班。古文字艰深,我不愿去;训诂班已有一位年长的女先生报名,我又不能去。正在进退踌躇之际,一位老师告诉我,“干脆,你到张汝舟那里去!”因为张先生还身处十八层地狱,老师们对他都是直呼其名的,我们也见惯不惊。不过,先生的学问是公认的好,有口皆碑。作为受过教诲的学生,我是深有感受。那还是大三大四的时候,汝舟先生给我们语言专业开过两门课。一门声韵训诂,一门汉语史。声韵训诂他自写讲授提纲,刻印了两篇文章,《怎样继承清人的语言学遗产》与《声韵学上的几个问题》,都是他个人的见解,看得出有整套的体系。汉语史,他采用《汉语史稿》做教材,他的讲授与众不同,他在书中找问题讲,差不多每节课讲一个问题,提出不同看法,纠正与补充书中的观点。他的安徽口音并不好懂,而学问极好是同学们的共同认知。那时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有条件与先生更多的接触,对先生学问与人品崇拜有加。能到汝舟先生门下问学,我真是求之不得。
1978年夏季,汝舟先生已应聘到家乡滁州的师专做顾问教授,算是小庙请来的大菩萨。菩萨显不显灵,当地人是并不清楚的,毕竟已经八十高龄,眼花耳背。1979年初秋,我到滁州,算是千里之外的一位高校教员登门拜师,师专的师生们很有些意外,似乎也不能不对老先生这尊菩萨另眼相看了。
我的到来,汝舟先生格外兴奋,我的心情也十分美好。过两天,我写了一首七律呈上。诗道:“一别慈亲赴皖东,滁州侍坐意从容。琅琊山下添新舍,丰乐亭端送晚钟。音训辞章抒创见,诸经历算显殊功。伐柯执斧凭身教,急待严师育幼松。”第二联,我开初用的“醉翁亭”,师专就在醉翁亭边上,谁没有读过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呢。明知与“琅琊山”平仄不合,也实在无赖。汝舟先生看后改成“丰乐亭”,还说滁州原有丰乐亭,后来毁掉了。改动两个字,中规中矩,意境也就不同。第三联赞扬先生的学问,“急待严师育幼松”的确是我的迫切愿望。
到了十月,蒋南华学长电告,汝舟师错案改正,先生有诗《寄黔中友好》:“狂吠卅年欲丧家,秋来雁阵起南华。亲朋未尽输肝胆,宵小何曾挂齿牙。八十翁嗟添白发,二三子为插红花。仰空忽听机梭急,且逐牛郎泛一槎。”汝舟师错案平反阻力甚大,南华兄为首结集一百一十一人联名申诉,最终解决。南华兄湘人,诗中“南华”是地名,双关。我也为之高兴,有“喜赋”,末两句道:“行看国事频频捷,老骥驰驱愧井蛙。”井蛙,自然是我啰。
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享受着汝舟先生的雨露,学业也就大踏步前进。我尽情吸取先生的学术菁华,尽可能咀嚼消化,三个月时间已大体掌握了黄侃古音学体系。当年11月,我写出了《邪母归定考》,算是学习古音学的一个总结。1980年师专中文系安排我给学生讲授“古音学”,我将有关的二十个图表刻印作教材,反应还不错。其实,那都是汝舟先生的研究成果。我的授课,加深了师专师生们对老先生学问的深切了解。我的《古音学基础》一书就是在二十个图表底本上加工完成出版的,这些年给研究生讲“传统小学”,也就拿它做教材。
初到滁州,汝舟先生正在写《历术甲子篇浅释》,学校安排一位郑姓老师作助手。后来郑老师教学任务重,有关事项自然地落到我的头上。这就让我有机会学习古天文历法。老先生还有一篇重要文章是《古代天文历法表解》,也由我誊抄整理。这篇文章对正确理解古代天文知识十分有用。历术这东西,空谈不行,非得动手演算,只有掌握了年月日的推演,才能具备历法的基本功。这个寒假我虽然离开了滁州,历术的推算却时刻没有放松。新春到滁州,我已经有了三大本演算草稿,历法也就大体掌握。这为我后来的深入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学习中我逐步认识到,先生的古天文学具备了完整的体系,的确与众不同,他是从考据学角度研究古天文学,言必有据,反过来用以通释古籍,也就毫无障碍。《浅释》与《表解》两种,比较集中地代表了他的星历观点。他提出纸上材料(文献纪录)、地下材料(出土器物)、天上材料(实际天象)对证,做到“三证合一”才有可靠结论。这是对王国维“二重证据法”的突破,在方法论上有不可估量的作用。应该看到,在当代古天文学研究领域,张氏的观点独具一格,于繁芜中见精要,于纷乱中显明晰,力排众论,自成一家言。这种以古治古的方法,尤其为文史工作者所易接受。
鉴于汝舟先生古天文学体系的完备,由南京大学王气中教授、山东大学殷孟伦教授、南京师大徐复教授共同发起举办了“中国古代天文历法讲习班”,地点就在滁州师专,时间在1980年10月。参与者是三校的部分研究生以及先生当年的十位贵州弟子。三十多人,整整学习一周,共同的感受是古代天文历法妙不可言,它不愧是中华民族的瑰宝。因为我先行一步,自始至终担任讲习班辅导。为了宣传汝舟先生的学说,在大家的鼓励下,这年底我完成了《古代天文历法浅释》,作为研究生教材,好几个大学都翻印过。南京大学学报还编入《章太炎先生国学讲演录》,颇有影响。1984年6月南京大学邀我给他们的研究生讲天文历法,就用它作教本。
1980年暑假,汝舟师嫡孙立楷到滁州,他那时还是大三学生,加上一起进修的学兄张耿光,我们三人时时在先生身边聆听教诲。先生讲到高兴之处,便以玄奘大师西天取经自诩。他快乐地指点说,“闻玉是悟空,顽皮捣蛋;耿光是沙僧,踏实苦干;立楷是八戒,好吃懒散。”总之,我们在他身边,他总是愉快。我们有时打从门前经过,听到脚步,他会半眯着双眼,喃喃地说:来,进来!真进去了,要么问这问那,要么给你讲他过去在贵州的故事,他的叙述总是平淡,从不恶语伤人,你只会感到他的天真。要是涉及学术问题,他就变得兴奋莫名,讲得十分投入。要是你说“听不懂”,他就毫不客气,“你是猪啊!”接着会说“过来,再说一遍,好好听!”他就是骂你,你也不可认真,他是愉快啊,一个快乐的老人。
到了1981年初,我准备返回贵阳。因为汝舟师有重返贵州的愿望,他有心再为黔中贡献余热,我得回去张罗,与朋友们尽力促成其事。临别辞行,先生叮嘱道:回去不要张牙舞爪,要夹着尾巴做人。千万记住,稗子昂头,嘉榖低头。事隔二十多年,“稗子昂头”的教诲让我终身受益。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分别竟成了与恩师的永诀。早知如此,我应该再陪伴恩师半年,尽可能深入地窥探他学术成就的全貌。要说人生有什么憾事,也就莫过如此了。
2008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