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圣人曼德拉”，今天南非人为何仍感到苦涩
刚刚过去的7月18日，在很多人看来只是普通的一天。但8年前，联合国将这天定位“曼德拉国际日”，以表彰他对“和平与自由的贡献”。而7月18日，也正是曼德拉本人的生日。
曼德拉逝去将近4年，他在世界上的威望一直不减。中国很多人最初熟悉曼德拉大概是因为BEYOND乐队那首《光辉岁月》。不过，曼德拉能登上圣坛，主要还应归功于西方舆论。西方把曼德拉塑造成“圣人”之后，他也从此成为一个西方舆论经常使用的标杆或者说工具。西方舆论时常“册封”一些人为“某某国的曼德拉”，以示恩宠。
但有了“圣人”曼德拉，南非变得更好了吗？这对南非人其实是一个颇为苦涩的问题。
圣坛上的曼德拉
曼德拉的形象似乎早已深入世界人心，他的照片，早已带着一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气势。即使远在中国，他也是很多中小学生写作文时的经典素材。
将曼德拉视为金饽饽的远不止中国学生。2009年，韩国前总统金大中离世，BBC将其称作“亚洲曼德拉”，彼时曼德拉尚且在世。刀哥傻傻分不清，这是对金大中的肯定，还是对曼德拉的赞誉。
2013年12月 5日，曼德拉离世，彼时对他的好评更是纷至沓来。在这个充满纷争的世界上，很难再有第二个人能获得曼德拉这样不分东西方世界的广泛敬仰与赞誉。
各国媒体似乎都在竭尽所能向曼德拉致敬，路透社称曼德拉是“世界领袖”，《华盛顿邮报》称曼德拉是“自由的符号”，《独立报》表示曼德拉的逝世是“一盏明灯的熄灭”。
BBC认为，曼德拉是一名罕见的政治领袖，他投身南非民权的行动也使其近乎于“圣人”。
除了媒体，世界各国领导人们也纷纷撂下手中的事情，迅速赶往南非，当年12月10日，共有90多个国家的政要和南非民众一起，在约翰内斯堡参加为曼德拉举行的追悼大会，如此规模也让BBC感慨，曼德拉的追悼会是近年来少有的几次国际政要聚集参加的活动。
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给了曼德拉很高的评价，称其为 “时代的巨人”。他还说道，“全世界感谢南非与我们分享曼德拉。”
时任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说：“南非失去了一位英雄，失去了一位父亲，他是我们最伟大的导师，他言传身教，做出了如此的牺牲，为了自由和民主贡献了所有。”
英雄、父亲、导师、希望之光、非洲之子……人类历史几千年，能摘得这些桂冠的人少之又少。
但很少有人记得，1994年，曼德拉就职总统后不久，当地的一家报纸刊出了对他的采访，其标题就是——曼德拉：我不是“救世主”。
不管曼德拉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他所树立起的个人形象早已契合了西方式圣人的标准，甚至带着耶稣一般的“殉道”形象——最初的反叛者历经艰险，终成正统。西方任何一位政客对他如何赞誉似乎都不为过，因为那早已政治正确。
曼德拉在27年的牢狱生涯之后重获自由，他推动了种族隔离制度的废除，也使得南非达成了种族和解。但来自西方的赞誉最看重的，反而是曼德拉长达27年的牢狱之灾，如果去除这段经历，曼德拉的光环恐怕会大打折扣。
在南非及西方的一些力量将他抬上圣坛的同时，少有人向曼德拉“开火”，但也并非没有。巴西记者埃斯科巴尔当时就撰文指出媒体连篇累牍报道曼德拉背后隐藏的虚伪。他说，南非种族隔离政权直到自身矛盾深化导致垮台之前一直受到西方国家的支持，原因是南非政权的自由经济模式和拥有大量资源，以及其作为反共前哨的作用。
他认为曼德拉被“神圣化”的真正原因是曼德拉被监禁了27年后向白人压迫者伸手和解。因为他接受了“民族和解”，种族隔离政权的刽子手避免了像纳粹那样受审的结局。
现在，随着南非在某些视角中重回人们视线，对于曼德拉的争议，也偶尔被一些人提起。或许，南非的历史进程，也终将会给曼德拉一个回望。
从抗争者到当权派
曼德拉的一生，从抗争者到掌权者，确实堪称传奇。
他的光辉形象在1990年获释的那段时间达到顶峰。在他担任南非总统的5年以及之后的时间里，他在国内的光环逐渐变得暗淡，他逐渐学着做“一个有组织的人”。
曼德拉是非国大的产物，他的政治事业与非国大的发展紧紧绑在一起。从1994年南非实行首次民选以来，非国大赢得了全部的5次大选。除了曼德拉在第一次任期届满后主动辞职以外，姆贝基和祖马分别实现了连任。
▲ 曼德拉与祖马（左）、姆贝基在一起。
非国大赢得政权后，政治精英们忙于对党内控制权的激烈纷争，夺权的主角正是姆贝基与祖马，他们的争夺一直持续到姆贝基2008年被迫辞职。
姆贝基、祖马都与曼德拉交情很好，在他们互撕的那段日子里，贪污、腐败，还有其他丑闻不断涌进公众的视线，曼德拉却没有运用自己的影响力驯服这些乱象，而是继续着对非国大的“忠诚”。有人说，他过分信任自己的同志，因而对他们的某些劣迹视而不见。
这样的后果是严重的，人们开始对非国大失去信心和耐心。在曼德拉去世前几个月，南非首位非裔大主教图图称，他将不再支持非国大。他说：“我们真的需要改变。非国大善于领导我们为摆脱压迫而斗争……但似乎很难转变为一个政党。”
从某种意义上看，曼德拉也陷入和非国大相同的困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扮演的都是抗争者的角色。作为一个反暴政50余年，其中27年时间耗在狱中的革命者，一转身成为南非消除种族隔离后的第一任黑人总统，曼德拉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开国总统，他面临如何适应的难题。
在非洲人国民大会中，我已经由一个“牛虻”变成了一个我一直反对的实权人物。从某种程度上说，当一个异见人士更容易一些，因为他没有责任。但是，作为一个执行委员会的成员，我必须权衡各种意见并做出决定，而且还要预料到来自像我自己这样的反对派的批评。
——曼德拉《漫漫自由路》
曼德拉提到的批评，包括一些黑人。以他的前妻温妮为首的激进派们，抱怨曼德拉过于保守，没有迅速兑现对黑人的承诺。也有一些白人对曼德拉不满意，他们认为曼德拉没能控制犯罪、腐败和裙带关系问题。
▲ 温妮和曼德拉也曾有过“同志+夫妻”的美好过往。
曼德拉有丰富的政治阅历，也有一些个人的瑕疵。比如，曼德拉与大资本家的交往过于随意，他亲自为自己的竞选活动募捐，就任总统后，还和这些人保持着直接联系。他本人对执政的具体细节也越来越不上心，执政后期他基本将权力放给了姆贝基。
唐太宗李世民曾在《帝范》中详细论述了一国之君的治国之道：执政为民、选贤与能、合理分权、关心经济、军事与教育……
如果说这是东方的君主范儿，我们来看看西方对君主的评述。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说，“作为一个君主，特别是新君主，你必须认识到，不可去践行那些受人们尊重的好品格，为了维持统治，你常常得背信弃义、不讲仁慈、悖乎人道、违反天道。所以，你必须拥有灵活的头脑，随时根据人生的运气和风向的转变而转变。”
以此反观曼德拉，他确实已经帮助南非实现了种族和解和和平民主转型的奇迹，为新南非的故事谱写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开头。然而，23年过去了，他希望建立的理想国显然还在远方。
现实的困惑
这个曾经非洲经济最强的国家，如今的金砖五国之一，正面临现实的严峻挑战和困惑。
曼德拉依旧是这个国家的偶像。2013年9月，叨姐在南非采访，知道曼德拉的南非人无疑比时任总统祖马还要多，不管贫民窟的小伙，还是开普敦大学的教授，提起曼德拉都是无限敬仰。
▲ 约翰内斯堡桑顿中心区的曼德拉广场矗立着一座6米高的曼德拉铜像。（叨姐随手拍）
▲ 在南非一家商场的画室里，曼德拉的画像被摆在橱窗的明显位置。（叨姐随手拍）
▲ 曼德拉故居的门口，稀稀拉拉排队参观的以白人面孔为主。
南非人崇敬曼德拉不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更关注的是自己的饭碗。南非的失业问题至今积重难返，失业率高达25%，而这种情况以黑人年轻人为主。
▲ 在街头等待工作的年轻人。（叨姐随手拍）
叨姐当时曾经到访索韦托黑人区的一个老花匠家。父母、3个成年子女、还有两位孙辈的7口之家，只有父亲有工作，还是零敲碎打的零工。一大家子住在政府免费提供的50多平方米房子里，想办法在院子里搭了4个铁皮屋，全部出租，每月能有1200兰特（约合人民币1000元）的租金收入。加上老花匠的工资，一家人每月总收入不到人民币2000元。而这样的家庭不是个例，他们在索韦托数百万人口中约占1／3。
毕竟，现在的南非经济陷入更大的窘境，今年第一季度南非国内生产总值下降0.7%，已经是连续第二个季度衰退。再加上因为政府的贪腐丑闻，今年4月，惠誉、标普还分别将南非主权信用评级下调至“垃圾级”投资评级，让部分投资者对南非失去信心。
失业与贫困的直接后果就是混乱的治安。南非的治安问题在全世界都排得上号。和南非华人交流的时候，他们说了句口头禅，“没有被抢过不算来过南非”。被抢不是新闻，被抢的次数和方式才是大家交流的话题。浙江的董先生来南非8年了，被抢过七八次。来自福建的庄先生不太走运，赶上了一次有枪战有撞车，情节如警匪片一样刺激的抢劫。
据新华社的报道，从2015年４月到2016年３月的一年间，南非共发生约1.87万起谋杀案。平均下来，南非每天有约50人被杀。南非已然成为非洲犯罪率最高的国家之一。
▲ 去南非《星报》交流的路上，经过黑人区，叨姐被叮嘱绝对不能下车，只能在车上拍了一两张。
即使曾有“完人”曼德拉，也实现了民族和解，但如今南非还是深深陷入到了泥淖里，甚至有人开始怀念其白人统治、种族隔离的时代，总有些人会误认为上一个时代是黄金时代。
很难将南非的现状都归责于曼德拉，毕竟，他所做的那些确实曾推动了整个南非历史向前的进程。但有了曼德拉或者说光有一个曼德拉，南非的命运马上就能翻天覆地吗？现实要复杂得多，也令人沮丧得多。当南非人耐心耗尽的时候，他们会期待下一位“救世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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