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钟摆与“大繁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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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来源:亚当斯密经济学(刘胜军微财经出品)
作 者 | 刘胜军,《下一个十年》作者01
公平与效率是人类社会永恒的矛盾。历史的天平在公平与效率之间的摇摆,左右着人类社会的进程。
自二战以来,“经济发展”成了主流的历史叙事,历史的天平摆向“效率至上”。在过去几十年,有两件大事极大提升了经济效率:
• 市场经济原则的逐步确立。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实行了市场经济制度。与计划经济相比,市场经济因为很好地解决了“信息”、“激励”的难题,而最终胜出。1944 年二战结束前夕问世的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成为 20 世纪历史归宿的预言书。
• 全球化:二战后确立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极大促进了和平,降低了国家间的不信任,为全球化奠定了基础,1995 年 WTO 的成立标志着全球化开始成为主流的历史叙事。中国 2001 年入世,成为这一轮全球化的最高潮。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全球化意味着分工和交换的范围进一步扩大,而这自然又会进一步促进全球总体经济效率的提升。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二战后的几十年,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繁荣时期:
• 1995 年 WTO 成立以来,全球贸易额增长了 4 倍,而 GDP 只增加了两倍。
• 1995 年全球 1/3 的人生活在世界银行的极端贫困线之下,如今这一比例跌至历史最低值 10% 。
△人均 GDP
但这一美好的“大繁荣”,已经内含了“无法避免”的裂痕:
• 市场经济建立在竞争基础上,贫富分化成为市场自由竞争的必然结果。由于“企业家精神”的稀缺性,企业家阶层成为金字塔塔尖的极少数。贫富差距的扩大在过去几十年呈扩大趋势,是因为一些深刻的原因:1)一些超大型企业(例如今日的互联网巨头们)可以借助垄断力量掠夺消费者剩余;2)资本阶层具有强大的游说能力,导致游戏规则总是朝有利于资本阶层的方向演进;3)1971 年尼克松宣布黄金与美元脱钩之后,人类步入“信用货币时代”,现代经济“债务密集型增长”特征越来越强化,这导致资产增值速度超过经济增速,于是出现了皮凯蒂在《 21 世纪资本论》中所警告的“富者愈富”循环。
△尼克松访华
△皮凯蒂
• 全球化成为新一轮加速贫富分化的力量:全球化虽然总体上促进了人类的进步和财富的增值,但其分配却是不均匀的,换言之,有赢家也有输家。贫穷的发展中国家,大多沦为输家,导致“南北差距”的扩大;占据价值链上游的发达国家,是大赢家,但跨国公司却分享了大部分蛋糕。
正如奥巴马投资的《美国工厂》所深刻揭示的:全球化一个致命的问题在于,资本和技术可以全球流动,而劳动力不能。因此,发达国家的制造业工人不仅未能分享到全球化的蛋糕,反而成为在“锈带”放声悲歌的乡下人,靠救济和“芬太尼”之类的毒品度日。
被毒品毁掉的家庭
悲剧并非不可避免。
任何敏锐的政治家,都无法忽视公平问题的重要性。面对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他们可以:
• 采取“反垄断”措施保护消费者:在这一点上不断开出“天价罚单”的欧盟还算差强人意,而美国却还停留在索罗斯等人的呐喊呼吁阶段。
facebook联合创始人呼吁分拆
• “遗产税”:虽然发达国家存在遗产税,但国家/地区之间吸引富豪和资本的恶性竞争(race to the bottom)却导致越来越多的漏洞。例如,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旧金山联邦储备银行的研究发现,美国有 29 个州不征收遗产税。美国的税收改革越来越促进资本阶层的利益。富豪们都觉得不好意思了:2001 年美国 120 名最有钱的富豪包括巴菲特、比尔·盖茨、索罗斯等在《纽约时报》刊登了一则广告:“请向我们收税。”巴菲特在 2017 年反对特朗普减税的理由也是如此: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富豪受益最多!
沃伦的“富豪税”引发社会震撼
• 加强社会福利保障:社会保障是缓解社会矛盾的有效手段,但是美国却把大量资金浪费在了战争等领域,导致对社会保障投入不足。作为全球最发达国家,美国居然至今没有高铁;此次疫情中,美国更暴露出医疗短板。钱去哪里了?正如马云在达沃斯论坛所批评的,“过去 30 年,美国在 13 场战争中花费了 14.2 万亿美元,如果这些资金有一部分用于投资基建、帮助白领和蓝领呢?无论你们的战略有多好,你们应该为民众而投资。2008 年金融危机发生了,损失了 19.2 万亿美元。如果这些钱不是流向华尔街,而是用来开发中西部呢?”
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即便英明的政治家,也不得不面对政治的游戏规则:
• 奥巴马在 2008 年金融危机后出台的《多德-弗兰克法案》显然缺乏“对资本加以惩罚和训诫”的诚意,更像是假惺惺的政治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满的民众只能以“占领华尔街”的运动来表达抗议……然而,连这样“没有牙齿的”法案,特朗普也觉得难以忍受,一直希望废之而后快。
民众只能继续忍耐。《历史的终结》作者福山把这一局面称之为“政治衰朽”:
• 美国有很多政治制度当前都日渐衰败。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是:思维僵化;地位稳固的政治行为方对改革和再平衡起到了阻碍作用,而他们的实力在不断壮大。制度改革极难实现。在政治秩序不发生重大混乱的情况下,根本不能实现制度改革。
• 美国政府的问题源于,既有实力也有能力的政府与原本旨在约束政府的各个机构之间出现了结构性失衡。当前有太多的法律,“民主”程度也过了头。
• 美国当前陷入一种恶性均衡。由于美国人过去一贯信不过政府,他们并不特别情愿把权力交给政府。国会通常会颁布复杂的规章制度,这不仅削弱了政府的自治权,还导致决策迟缓且成本高昂。这样一来,政府的表现就会很差,这又十分荒谬地肯定了人们原本对政府所持的不信任感。
理解了这些背景,就不难明白为何“社会主义的政策主张”会在 2020 年美国民主党初选中大放异彩:
• 华裔杨安泽凭借“每人每月发 1000 美元”的奇葩建议居然一路冲杀成为最大黑马,令观察家大跌眼镜。
• 桑德斯和沃伦掀起了看谁更狠的比赛:沃伦呼吁拆分谷歌、facebook,她倡导的“富豪税”居然有六成选民支持;桑德斯则呼吁全民医疗保险、免除公立大学学费、对年收入超过 1000 万美元的人征收 52% 的个人所得税、通过投资 2.5 万亿美元建造近 1000 万个永久性可负担的住房,结束无家可归人群的住房危机等等。这些主张如此激进,以至于出现了影响金融市场的“桑德斯恐慌指数”。大批年轻人支持桑德斯,表明他们对“社会阶层固化”的愤懑。尽管桑德斯功败垂成,但其影响已经难以抹去。拜登说,“对于桑德斯的支持者,我作出同样的承诺:我看到你们了,我听到你们了。我理解有些事情在这个国家必须加紧完成。”拜登宣布将与桑德斯联合创建多个政策工作组,处理气候变化、医疗保险、经济公平和高等院校学费等议题。
桑德斯受年轻人追捧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规模占社会大多数的中下层民众,却长期沦为“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愤怒,却没有人知道/理睬他们的愤怒。这犹如冒烟的火山,你看到了烟,却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爆发。
这一现象并不令人惊讶:
• 新闻媒体热衷于报道社会精英和成功人士,这是媒体的自然选择。显然,一个名人的八卦,要比乡下人的愁苦更吸引眼球。
• 底层民众缺乏足够的金钱去组织游说,也难以找到“代言人”。
• 底层民众往往教育水平偏低,缺乏相应的“表达能力”。
因此,底层民众的愤懑,往往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例如中国古代的农民起义。历史一再证明这一点。
遗憾的是,美国底层民众终于等来了“知己”,结果却是一位“破坏之王”——特朗普。
为什么会是他?原因并不复杂。由于利益格局使然,希拉里注定是“建制派”,即便她有心,也没有能力去冒险迎合“沉默的大多数”。
特朗普的“阴暗军师”班农,堪称邪恶天才,他敏锐地发现了这一天赐良机。特朗普就职后,他的“黑衣宰相”班农在东京演讲中道出了天机:
• 特朗普革命的社会基础,是美国的劳动阶层和底层人民的生活在过去几十年的倒退。我们现在看到发生在美国的工业区域发生的是文化的坍塌、社区的解体。随着好工作机会的失去,造成的是作为家庭支柱的人只能找到的不足以养活家庭的工作,这样的危机是美国最大的危机之一。你们可能也听到了阿片危机,那也是美国最大的一个危机。
特朗普的粗鲁,恰恰成为他的核心竞争力。乡下人不喜欢奥巴马和希拉里,因为他们一点都不像乡下人。万斯在《乡下人的悲歌》中写道:
• 我的高中同学没有一个上常春藤,而奥巴马上过两所常春藤名校,且都表现优异。他聪明、富有,说话像个宪法学教授——事实上他就是。他口齿清晰、声音动人、说话不偏不倚,不像我们这地方的人;他的履历完美的吓人;他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自信,因为他深知现代美国任人唯贤的体制就是为他打造的。
特朗普至少在粗鲁、偏执、喜欢寻找借口等方面接近这些乡下人。
历史喜欢和人类开玩笑。
特朗普绝非这个时代真正需要的“改革家”。
相反的,他是一个危险的综合体:极度自恋、制造另类事实、无视法治、挑起冲突、煽动不满、藐视专业、营造个人忠诚……
换言之,他不仅无法解决问题,反而是一个 trouble maker,将原本危险的世界推向更大的危险。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特朗普虽然是一个民粹主义、民族主义者,但他的做法既不利于美国也不利于底层民众:
• 特朗普减税主要受益的是富豪和大企业
• 贸易战只会推高美国商品价格,让底层民众更加拮据
• 他不遗余力推高股市,资产泡沫的主要受益者仍然是富人而非穷人
是的,特朗普敏锐地看到了这个社会的问题,但他只会利用这些问题满足自我心理需求,他压根儿没有能力和兴趣去解决这些问题。他因为社会撕裂而当选,他力图让社会更加撕裂而获得连任。
然而,无论是民主党的反对甚至弹劾,还是来自欧洲盟友的压力,都不能阻挡特朗普疯狂的步伐。
就此而言,突如其来的 covid-19 疫情,或许正是美国急需的清醒剂——提醒人民认清特朗普主义的危害:
• 奥巴马:大流行正好是一个机会,可以冲破很多噪音和漩涡,提醒我们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才是重要的。这次危机提醒了我们,政府很重要,好的政府很重要。事实和科学很重要,法治很重要。
• 《历史的终结》作者福山:一个政治教训。作为美国人,我坚持认为,我们绝不能相信像特朗普这样的总统。在他当选之前,这个罔顾事实真相并且自恋无知的跳梁小丑已经让我们十分担忧了,但是真正考验这类领导人的,是我们正在经历的危机。如果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后,他仍能在十一月连任,那么美国人的问题就真的很严重了。如果是别人当选,那我们就可以将此作为重要的教训铭记在心。
• 《纽约时报》柏林分社社长:在许多欧洲人眼中,在美国的疫情暴露了两个并存的重大弱点:特朗反复无常的领导——他贬低了专业知识并且常常拒绝听从他的科学顾问的建议,以及缺乏健全的公共卫生保健系统和社会安全保障。
• 《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作者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特朗普让美国梦游般地陷入危机确实应该受到谴责,但更应受到谴责的是总统对美国专业机构的攻击,这种攻击早在这种新型冠状病毒出现之前就开始了,在它消失很久之后人们还会感到它的存在。特朗普无休止地抨击专业知识,独立性和技术专家的规范,并将政治忠诚放在首位,削弱了联邦机构的力量,以至于它现在开始看起来像个“纸上利维坦”。
美国在 2016 年第一次选择特朗普,或许还可以解释为一次意外、情绪冲动,但如果今年 11 月特朗普再次当选,那只能解释为“历史转折”已经无可避免,意味着奥巴马警告的“最黑暗的时代之一”成为可怕的现实,意味着战后 70 年大繁荣大终结。
历史在检验人类的智慧,结果并不乐观。
你不能低估人类的盲目、愚蠢、疯狂,以及博弈论中的“囚徒困境”,否则你就无法解释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人性的弱点:自私、恐惧、贪婪、短视、傲慢、无知无畏,从来不会改变。这就是黑格尔说出下面这句话的原因:
人类从历史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历史观和敬畏之心,有可能重蹈历史覆辙。基辛格关于“美国和中国处在冷战的山脚下”的判断无疑是具有历史厚重感的。
假如拜登当选美国总统,或许世界会松一口气:
• 他不会像特朗普那样歇斯底里
• 他不会一味挥霍美国的软实力
• 他不会一味煽动社会的分裂
• 他不会像特朗普那样赤裸裸地推行“丛林法则”
• 他会修复与欧盟的裂痕,重返巴黎气候协定
• 他甚至有可能重返 TPP
但他也要面对一大堆棘手的难题:
• 如何安抚愤怒的底层民众并缩小收入差距?如果他无法真正回应“桑德斯-沃伦-杨安泽”的公平诉求,他或许只能干一届就卷铺盖走人。
• 如何让美国社会相信应该继续(及如何更好地)推进全球化进程?
• 如何面对崛起的中国以及两党对中国日益增加的敌意?
• 没准还有一大堆黑天鹅会随时飞出来
总之,世界的命运将握在下一届美国总统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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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胜军
坚持讲真话的经济学家
国是金融改革研究院院长
2014 年参加总理经济座谈会
70 后经济学家代表人物之一
著有《下一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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