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里的人生百态

我喜欢读金庸小说，最喜欢的英雄是《天龙八部》里的主人公萧峰，并专门写了一些评论。所谓“读书多遍，其义自见”，又读了一遍《天龙八部》，觉得话没说完，继续与大家分享一下心中的感慨。

一、善恶相报，美梦而已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佛家的经典名句，但在硝烟四起的武林世界里从来就不是一个规则。

一身正气、侠胆义肝的丐帮帮主萧峰被揭露身世谜底赶出丐帮，后又背上杀父杀母杀师的黑锅，毫不知情地打死挚爱阿朱，后又为了民族和平悲愤自杀。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落得如此下场，要么是前世作孽今世受罚，要么就是老天瞎了眼分不清是非好坏，让如此菩萨心肠之人下场如此凄惨。

要说萧峰是个悲剧，他的父亲萧远山同样如此。作为辽国萧太后的亲军总教头，铭记汉人师傅师恩，致力于辽宋和平大业，寥寥的几句话换得两国休战，让无数平常百姓免遭战火摧残。这样的英雄却无可奈何地被卷入一场祸从天降的政治阴谋，弄得妻死子散、家破人亡。萧峰的痛苦就是打死了爱妻，其父的痛苦不止是眼看爱妻死亡无法挽救，儿子也被打死了（虽然是假死，不然也不会跳崖），直接导致心念如灰、跳崖自尽。这样的人落得如此下场，难道是“善有善报”？

历史经验一再证明，战争终究是人类的互相残杀，和平永远是老百姓的共同愿望。父子两人都为了民族和平付出了极大努力，业报却显得太也凄凉。

正面的说过了，来说反面的。导致萧峰家庭悲剧的罪魁祸首便是老谋深算的慕容博。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淝水之战（不好意思，又拿家乡说事），号称“百万雄师”的前秦皇帝苻坚带兵南下准备消灭东晋一统天下，最后大败而去。前秦政权中就有一个慕容部，这就是慕容博的祖先所建立的大燕政权，之后被苻坚征服归顺前秦。

慕容博一生的理想就是复兴大燕，但看到宋、辽、西夏、大理各国互通商贸、毫无战端之象，便凭空编造一个听起来合理实际上是天大的谎言来怂恿武林至尊少林寺组织人马去截杀萧峰的父母，为的就是挑起宋辽战争，好火中取栗、复兴大燕。政治，是不讲人性的。萧峰一家与慕容博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被无奈地卷入一场武林仇杀之中、一生不得安宁。揭开一层层地幕后阴谋，却发现就是一个阴谋家从口说出的软绵绵的具有无比杀伤力的一个谎言。真相大白之后，要说慕容博这样的人应该千刀万剐才对，但没有，倒是修得了一个善果，皈依到绝世高手扫地僧的门下，只能说是他上上辈祖宗积了德，一直到他身上才算完。

回到现实，多数人看到的多是干坏事的人不会那么快得到报应，甚至到死都没有被雷劈。所以，善恶相报的因果论才有市场，得到大多数人的诚心认同。我的家乡存在着赌咒发誓的现象，即是因琐事纠纷还不至于打官司，那就赌咒吧，谁要干了对不起对方的事就天打五雷轰、出门被车撞死、喝水被水呛死、子孙不得好死等，将善恶对错寄托于老天这个最大的神灵，甭管是玉皇大帝还是如来佛祖，只要显灵就好。既然善恶相报不是那么靠谱，那就让老天去裁决吧，天知道什么时候能成功实现，万一就实现了呢？

二、理想丰富，现实骨感

金庸的魅力也在这里，从来不会在小说里顺着读者的思维来个“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结局。就算王子与公主在一起了，话说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夫妻总有吵架拌嘴的时候吧，有个矛盾也得一个慢慢化解的过程啊。

话不扯远，我们先说萧峰。在没有被揭露身世之前，萧峰的人生充满着辉煌。从小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也没有挨过父母的打骂，长大后被多个贵人扶持，先是少林寺玄苦大师亲授武功，后被江湖大帮丐帮汪帮主赏识，最终被提携成丐帮帮主。此时的萧峰作为丐帮的CEO，就想着怎样把丐帮发扬光大，切实践行丐帮“国家有难，丐帮有责”的宗旨，一方面派出帮内高手暗中协助宋军对抗辽夏、传递敌方情报，另一方面注意树立丐帮的仁义形象，强调组织纪律性，将丐帮逐渐发展成江湖的第一大帮。

但是“坐在家中，祸从天降”，面临着身世突然被揭露、父母大仇未报的局面，再强悍的英雄也有黯然无助的时候。首先，萧峰就陷入了身份不能认同的困境。自己强烈反对的敌国便是自己的祖国，自己强烈鄙视的民族就是自己的民族。这让萧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不通。接着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无辜被杀，自己连仇人是谁都搞不清楚，大仇未报，自然心中焦虑。这段时期的萧峰目标就是一个，找出大恶人，以报父母大仇。

仇人就是那么好找的吗？理想很丰富，现实很残酷。没那么好找。这就好比我们好不容易给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但找不到实现目标的途径，老在黑暗中苦苦摸索。萧峰也是这样，苦苦寻找的大恶人实际上是个三人小组：玄慈方丈、慕容博与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看完原著的我们想不到，萧峰更是万万想不到。人生就是一团欲望，得不到便痛苦，得到了便无聊。最终，大恶人里的带头大哥被萧峰找到了，但以慈悲心原谅了少林方丈；亲生父亲又不能成为报仇对象，只好作罢；最后的罪魁祸首慕容博也找了一个太厉害的师傅出家做和尚了，与萧峰的父亲成了师兄弟，这仇也没法报了。可以这么说，《天龙八部》整整一部书里，萧峰的仇恨是最重要的线索，也是萧峰最主要的目标，但压根就没有实现。

再说说萧峰的爱情吧。要说萧峰与阿朱谁主动的，那毫无疑问就是阿朱。萧峰在寻仇的路上遇到这么一份爱情，觉得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高兴地把阿朱抛到了天上又稳稳接住，觉得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一份感情，并许了宏愿：见了马夫人后，一句话问过，就带着阿朱返回北方草原放牧牛羊，再不南归。塞上牛羊空许愿，这个简单实在的都不能成为远大理想的生活目标都不能实现，也说明萧峰真是点背到家了。“我是在等待一个女孩……”，这是一句歌词，穿越几百年的时空来到萧峰、阿朱的时代，却冷冷地如冰雨般变了模样：萧峰等来的是一掌打死自己最爱的女孩，阿朱等来的是与萧峰的永世诀别。这里我突然想到萧峰带着阿朱奔赴徐州查看丐帮徐长老死因时看到丐帮组织涣散、不成样子的现状，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丐帮与自己已无关系，但自己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总觉可惜。便替萧峰想了下能否不报大仇了、带着阿朱去塞上放牧牛羊？可惜终究是梦一场、空许愿。

接着来说说慕容复。出生名门、武林世家的慕容公子，从小便被灌输这样的教育思想：你是帝王之后，要努力学习、天天向上，为实现大燕的伟大复兴而奋斗！长大后，他便以此为人生最高理想，为之奋斗终身。他带着邓、公（公孙）、风、包四个得力干将，好比组成了一个西天取经团队，与各种江湖大佬、区域小团体打交道，为了兴燕大业，不惜跪下自己娇贵的身躯，向小国大理昔日太子苦苦相求传位于己。结果真经没有取来，团队先散伙了，饱满的理想犹如鸡蛋般砸向现实这块又大又硬的石头，最后被击得浑浑碎。

其实，慕容复的人生是值得很多人羡慕的。家住姑苏燕子坞，钱多、人多、房子多，活生生土豪一个，放在现代那是标准的富二代，而且不是纨绔子弟，是有思想、有作为的富二代。最重要的是身边有一个真正貌美如花的表妹实心踏地地暗恋着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非要去弄什么吃力不讨好的复国事业。如果非要讨论一下慕容复为什么失败的话，可以总结出这么两个原因。一个是慕容复不会交朋友。各位可以回想一下《天龙八部》的相关内容，看看慕容复结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净是些不如自己的、甚至上不了台面的朋友：像秦家寨、青城派之类的还算区域性团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等乱七八糟的，听起来离高大上远了不知多少里路。反而如萧峰、段誉等武林大佬，却都被慕容复变成了敌人。自己功夫不到家，还逞强好斗，又打不过他们，慕容家族的脸面快被慕容复丢尽了。身边除了四个家将，都是些损友，怎么去完成复国大业？另一个是不懂低调。这个怪不了慕容复，应该怪他的祖辈。祖宗创业艰难，好不容易弄出个“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斗转星移绝技武功，还到处被人劣质地模仿，出了事情，黑锅都扣到慕容家族头上。这就好似如今的品牌产品与山寨产品、正品与冒牌货，在普通人眼中是分不出真假的，一旦出了问题，骂的都是正品厂家。少林寺玄悲大师被斗转星移正牌武功打死就不说了，连丐帮徐长老因争风吃醋死于情杀也被假造成死于“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慕容家传绝技，黑锅全都由慕容复来背，无形中树立了多少仇敌，恐怕谁都算不清楚。在没有知识产权法的江湖里，高调被人恨、低调成大事应该是个大大的潜规则。

不能老说不好的，说点好的吧。要说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天龙八部》里还真找不出几个。若仅以“抱得美人归”为理想，那就是虚竹了。这个一心向佛的小和尚人品大爆发，先是无奈地被传授一身上乘武功，后又无奈地与西夏公主发生了些什么，最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美梦成真，基本上算得上完美人生了。

但是，再看段誉，情况又大有不同了。这个标准的官二代，一肚子四书五经，满脑子书呆子思想，抱着对美满爱情的终身向往，却万万没想到，追一个妹子是自己的妹妹，追两个还是，第三个还TMD的是，一刹那真想找栋南墙一头撞死。特别是婉清妹子与语嫣妹子，那真是下了大功夫、不要命追来的，到头来发现仍是一场空。反而是传位大事，段誉一点都不敢兴趣，最后还是做了一方之主。大理国就是一个家族企业，段誉的伯父是董事长，没有后代，父亲段正淳就自己一个儿子，那时候又没有职业经理人一说，用脚趾头想想接班人都是段誉，跑都跑不了。这样的一个高大上，却在爱情这个在家族里都称不上理想的人生目标上连连碰壁，不能称心如意地抱得美人归。最终，段誉承继大位，修得北冥神功、六脉神剑等绝世武功，娶了初恋做老婆，已经足够大家羡慕嫉妒恨上一番了。

三、勿轻识人，留个心眼

《天龙八部》里最耐人寻味的一个事情是萧峰对与自己并称“北乔峰、南慕容”的慕容复天生好感，认为虽未谋面，但神交已久，到头来却发现慕容复是这么一个东西，大煞了英雄的一番心意。

这就是看错人，也称看走眼。被看错的人一类是公众人物，就是大家都认识他而他不认识你的这类人，比如清末民初的袁世凯。辛亥革命成功地推翻清王朝后，孙中山兑现自己的承诺，将临时大总统的位置让给袁世凯。这里面就有点说道了，要就是直接让的话，那还是什么中华民国，跟专制清朝有什么区别。实际上还是要经过议员们的选举才能最终确定袁世凯成为临时大总统的合法性。但袁世凯成功地欺骗了大家的感情，最后还当了皇帝，这在很多人看来就是真正地看走了眼，悔恨当初看错了人。另一类人就是很多人的朋友，甚至是拜把子的兄弟。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心隔肚皮，又不能拿出来看看，不过，这也正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的原因。就好比我们小时候因志趣相投与某个小伙伴成为了好朋友，过了很长时间，你发现为什么自己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对方一份，对方却从来不对自己分享，他的家庭经济也和自家差不多啊，多数人就会慢慢远离了当初的朋友，以看错人做个了结。这也合了一句古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不过，萧峰对慕容复看走眼却是大人物之间的较量，我这般的小人物只能略猜一二。身为江湖第一大帮丐帮帮主多年，要说阅历，萧峰也有很多，要说见识，他经常畅谈军国大事，站在大局看问题，可他就是对慕容复看错了眼。最初，萧峰还力挺慕容复，像个侦探一样以慕容复的家将邓、风二人的人品信誓旦旦地倒推其主公慕容复的人品没有问题，到后来却无比愤怒地发现慕容复是那样的人，自己成了与鼠辈齐名，丢死了人。实在要分析其中的原因，姑且从两处着手。其一是人无完人，世上十全十美的人是没有的，英雄也有缺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是人之常情，没法避免。其二就是萧峰也看重名声，也有潜在的虚荣心。有看过我之前拙文的朋友应该会疑惑了，你不是最推崇萧峰嘛，怎么眼里也揉得进他的沙子？我想说明一下，首先这是我胡乱猜的，我不是金庸，也不是萧峰，哪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第二，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人都被供到庙里了，比如孔圣人、孟圣人，有几个人能随便被供在庙里供后人世代崇拜？因此，英雄也有缺点，甚至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萧峰同样如此，因与慕容家族被江湖人士称为“北乔峰，南慕容”，自己得到了武林众人的认可，自然也对得到大家称赞的慕容家族心生敬仰，产生了英雄惜英雄的情节。后来，慕容家老是事情不断，甚至与丐帮也产生了恩怨。在事情没有弄清之前，萧峰自然不能说慕容家族是狗熊、大坏蛋、我们一起去打他，那要是真的话，南慕容是个混蛋，北乔峰的脸面往哪里放呢？后来终于发现慕容复是个熊包，萧峰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一把将慕容复如老鹰捉小鸡般提起，冷笑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臂上用力，将他掷了出去。”和你齐名，真丢人！萧峰心道。

被看走眼的慕容复为什么成了负面人物，也值得讨论一番。平心而论，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虽然是个阴谋家，弄得萧峰父母家破人亡，以家传武功打死玄悲大师、柯百岁等，终是为了光复旧国，同时也对自己干的坏事全部承认，给人一种光明磊落的英雄形象，可不像慕容复样爱干背后袭人、落井下石等下三滥的事情。唯一的解释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历史的发展都是长江前浪推后浪，但“老子英雄儿好汉”并不能适合所有人，不然哪来那么多的亡国末君与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以我自身经历来说，我就发现这种现象的客观存在，要么是自己人品很好，可儿孙后辈专以坑人骗人为业，要么是自己不行，但上辈却讲得过去。发生这种事情的原因不能全怪长辈没有好好教育，关键还是自己这块料还不够火候却出去招摇过市、丢人现眼，比如慕容复。想实现祖辈的复国大业，还不好好学习汉语，竟然以狭隘民族观点鄙视中华文化，都到了连武功秘籍读不懂需要表妹来翻译的地步，还想着去和武林里的“北大”少林寺、当时的第一大帮丐帮死磕，不是找死是什么？家里明明摆着各大门派的武功招数，不好好研究先把它们弄明白，还自视甚高，就仗着斗转星移家传功夫就想再现祖宗遗风，做梦去吧！怪不得王语嫣在无锡郊区的客栈见识到段誉不太熟练的六脉神剑的极大威力后，顿时一怔：“表哥的武功什么时候才能练到与它一较高下？”

本人才疏学浅，写了一些金庸小说的读后感，因精力有限，暂不发文，推荐各位阅读一个很牛叉的微信公众号—《六神磊磊读金庸》。

    注：萧峰在被智光大师告知真实姓名之前叫乔峰，但为行文方便取其真姓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