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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顺儿 | 夏洛 著

2016-04-16 夏洛 黑江湖
『凡尘集』系列
原创频道|名家名作             图 | 李堃

 
 导读 | 山崖很高,她有足够的时间,来重温那些令她生命闪光、同时又微不足道的细节。与尖石的接触抹黑了天光,在她坠落的地方,开着一丛鲜黄的野花,它们热烈而静默地开了,又无声无息地谢了,旁人见到没见到,又有什么关系?  
六顺儿夏洛 | 

 “噗!”丁凡后脑勺上捱了一记。 这一记速度平平,但寒气森森,撞在后脑勺上,立刻四散零落。他按住后脑,回过身去,目光炯炯,看向雪团飞来的方向。“噗!”又一个雪团飞来,撞在他额头上,雪团散落开来,雪粒儿挂在他眉毛、睫毛、鼻尖上。 六顺儿终究手软了,扬了扬又团在手中的雪团,骂道:“叫你赶紧,你倒发呆,你看这场院,还有半院子的雪没扫!”她扔了雪团,走到屋檐下,掇起一把叉头扫把,哗哗,哗哗,往场院外扫起雪来。 丁凡回过头去,继续发呆。昨天还是碧油油连绵起伏的山坡,一夜雪下来,那些绿斑驳零星,倒像是白布上洒了些绿颜料。山坡是层叠而下的,每到一层的边缘,就种着弯弯的竹子,竹条儿摇摇晃晃,积上的雪不多,被雪一衬,绿得好不精神、爽快,那姿态也是刚健且婀娜,越是细看,越看出美好。这却不是蜀南的竹海,这里的主角是雪下那些茶树。 刚扫到丁凡身后,正借着尖细硬刺的帚条儿扎刺丁凡小腿的六顺儿突然大骂一声“这该死的破天”,粗鲁地扔下扫把,恨恨地进屋去了,原来,雪又飘起来了。 怪不得六顺儿生气。她活了二十一岁,头一回遇上这么大的春雪。本来还有几天就是清明,摘掉这批春茶,六顺儿就要成亲嫁人,这雪啊,却生生来给她捣乱。那些嫩叶尖儿要被雪冻坏了,那可是极品的独芽啊,其中一部分要纳赋,一部分预订给了茶商,一部分是她的陪嫁。不论茶商出价多高,六顺儿向来要把最好的留一些给自己。握一盏茶在手,看那翠绿尖削的茶芽春笋般直立于盏底,将口鼻笼在盏口上方的白气里,待茶香熏染得心肺都有了香气,再慢慢啜一口清绿明亮的茶汤,那高鲜、醇美的滋味从口腔弥漫到全身,她美美地长长地“嗐”一声,恍惚间,就觉得是把风儿雨儿花儿阳光月光星光给喝下肚去了。 当初丁凡来这茶场找活儿做,正碰上六顺儿开始享受上年存下来的最后一泡春芽。她的白净脸庞给茶浸润得美极了,她的心情也好极了,尽管丁凡右脸上那道长长伤疤让她有些不顺眼,她还是爽快地留下了他。 六顺儿姓朱,闺名叫兰芽,她的父母是六月初六成的亲,又在下一年的六月初六生下了她,自从她出世,茶场风调雨顺,出的茶也好,茶的销路也渐增,大家都说,她是个让朱家六六大顺的孩子,所以都忘了她的名字,远近都叫她六顺儿。在这高高的川南山区的叙永后山上,空气常年湿润又新鲜,她的小光脚丫踩着茶垄松软的泥土长成大脚板,躲在茶树间捉迷藏的小身段儿出落得结实又窈窕,小手儿捉蝴蝶、捉茶虫、剪枝、采茶,和父母、雇工一起制茶,烘焙炒揉样样精通。十六岁时,父母相继离世,幸好这时已经在叙永县城里订下了一门好亲事,夫家怜她孤女,提出来马上成亲,六顺儿没同意,要为父母守孝三年。她一边守孝,一边照料茶场,不但把茶场撑了下去,还有愈加兴旺之势。三年期满,她仍是舍不得茶场,将婚期一拖再拖,人家虽然敬她能干,到底不满了,六顺儿自己也不好意思,就将婚期定下了,夫家也答应她,成亲后茶场事忙时,她仍可上山去照料一阵。 一切都是那么顺遂,就只这一回,这关键时刻,老天突然不帮忙了。本来这一年旱冬,老天滴雨未下,茶树简直要干死,亏得新来的丁凡,每隔七八天,就担着一对大水桶,四处挑来山涧水浇地,来来往往不歇气,一天之内就把半个山头的茶地浇完。六顺儿也曾在城里茶馆中听过说书,说那西游记里猪八戒初到高家庄,也是力大无穷能干无比。她想,这难不成也是个妖怪变化来的?她兴奋地暗中观察了好一阵,终于失望了。这丁凡虽然勤快得以一当十,饭量也只正常,除了少言寡语,也没见别的异样。 她进屋倒杯热茶在手,到门口一站,见丁凡仍是向着山下呆望,高大的背影给雪花一拂,竟似有些凄凉。“喂,进来喝杯热茶!”她叫。天气本已暖和,下雪前一天突然降温,得穿棉袄才抵得过。丁凡没有棉袄,是六顺儿找了件死去爹爹的袄子出来给他添上。 丁凡没有应她,还站着。六顺儿不再理他,喝完茶,便去厨房。程大娘三十年前就在这茶场煮饭了,说话做事比六顺儿更像东家。她正上屉蒸馒头,见六顺儿进来,立刻粗声道:“今儿午饭吃了,老天就是下刀子,也得马上送走那些小瘟神!一晚上我给他们闹得脑壳痛,何况米面也没几顿的了。”六顺儿陪笑道:“又下雪了,怎么好送走?”程大娘气道:“我不管,你招他们来的,你自己想办法!” 六顺儿从前年秋天开始,办了个免费的学堂,拿间空屋出来,把吃饭用的长条高凳作案,再配上小竹凳,账房老钱兼了教书先生,教附近孩子读写算学。山上人家七零八落,有不嫌路远的,就让孩子来上学。起初只有几个,后来增加到十几个,孩子们有时带粮,有时没带,六顺儿也不计较。十几个儿童那就是十几头大蝗虫,程大娘是从米缸里舀米做饭的人,多了辛苦不说,见米粮减少得噌噌作响,常背了六顺儿威吓孩子们,不带口粮就不准来上学吃饭。有几个孩子家里极穷,大人让他来上学就是想蹭饭,听孩子回来说必须带粮,也就不让他去了。六顺儿反倒抽空到人家里去问,见了屋破墙倾的样子,心里明白,就告诉人家,只要采茶时节孩子帮着采茶,工钱就折成上学的口粮。于是大家又来了。她怕孩子弄坏茶树,只让他们在几棵老茶树上略作模样,自己如常另请雇工。她拿出积蓄东添西补,程大娘倒常提醒她,别把嫁妆都给补贴光了。婆家为这件事很生过气,但六顺儿花的是自己挣的钱,也拿她无法。 下雪前一天,因为太冷,多数孩子没来,就只四个最穷的孩子依旧抖抖索索地来了。六顺儿可怜他们,又留他们住一晚,铺床添被的忙碌一阵。孩子们极兴奋,程大娘多次招呼,仍是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个没完。这快饷午了,也不知老钱说了什么笑话,引得四个孩子一起尖声大笑。程大娘头疼得扭歪了脸,呻吟道:“吃了午饭,他们不走,我走。” 饭菜热腾腾地摆上桌,不过就是馒头、红薯粥、泡菜和炒南瓜,孩子们欢呼雀跃,俨然世界上最美味的盛宴。六顺儿虽是东家,向来跟大家厮混一处,弄茶的管家的打杂的都跟她一桌吃饭,热热闹闹如同一家人,孩子们来得少坐得下时,也挤在一桌。她眼睛扑闪扫视众孩儿,忽然离座,从蒸笼里端了一盆清蒸全鸡出来。她将鸡腿鸡翅撕给孩子们,招呼大家,自己也笑着开吃。吃相最急的陈小猴突然连翻白眼,油腻的小手握住了喉咙,身体深处发出奇特的呕呕声。大家发笑了,丁凡则从板凳上弹起,一个箭步到了陈小猴身后,右手环住他身体拉他起来,左手食中二指并拢按住他上腹部,发力一压,陈小猴喉咙里一声异响,一物喷出,啪哒一声掉进鸡汤盆里,正是一根转角鸡翅骨。六顺儿立刻教育大家,吃饭要像丁凡那样安静,才能免出哽死的意外——其实她经常在吃饭时试图引出丁凡的话头,无奈丁凡惜语如金,只好任他闷头扒饭罢了。 吃过了饭,程大娘使劲儿清理喉咙,六顺儿知道她的意思,见屋外雪如搓絮,亦只得开口烦劳丁凡送人。丁凡背上背了八岁的陈小猴,怀里抱了刚刚六岁的月牙儿,两个十岁的男孩子则给他牵作一串,一行人戴笠披蓑,进了雪地,沿崎岖小道而去。 直到天黑,丁凡都没有回来,那一整夜,他仍是不见归影。 第二天中午,丁凡才回来,说是陈小猴缠着不让他走,他分送完了众孩子,就又去了陈家过夜。雪在头天晚上就停了,第二天就出了太阳,第三天太阳更大,阳光不但明亮,还热气滚滚,积雪渐渐开化,越化越快,不两天就融得干干净净。六顺儿看了茶芽,幸而尚可,忙差丁凡去惯用的雇工家里通知,次日辰时开始采茶。带露采的茶容易烧尖,须得在太阳出来之后、阳光不很灼热之前采摘,也即辰时至巳时之间最宜。本来这几天天气回转,六顺儿应欢喜才对,她却天天拧巴了脸蛋儿,起坐有声,进出磕碰,也不知哪里不对,到安排下采茶事宜,她又趁着大半天空闲,独自下山进城去了。回来的时候,已是当晚亥时过后,没到家就听见她唱着采茶的山歌儿,进了家门,脸上更是笑盈盈的红扑扑的极漂亮。她还没吃晚饭,一边吃着剩菜饭,一边跟程大娘谈笑。程大娘揶揄说:“去婆家了吧?没给你吃饭都把你美成这样!”六顺儿呵呵大笑。  次早,来采茶的妇女们都提早到了,六顺儿像往常那样,先大清早起来同程大娘煮粥蒸粮,款待众人。吃过早饭,时辰刚好,大家背上竹篓,分片采摘,相互间或谈笑,或唱和,声音敲击着通透爽净的空气,茶场里好像有一颗颗清亮的珠子在轻盈跳荡。六顺儿叫上丁凡,教他采茶。清明天光照着她喜气洋洋的面庞,又给满地青绿衬托着,越发眉眼儿灵动、齿白唇红。丁凡的粗手指头总是连芽带梗带叶,一来二去,自己不好意思地失笑了。六顺儿撵他道:“你干不了这活儿,去将晾茶的地儿再细抹一遍吧。” 这是忙碌而欢乐的一天,也是六顺儿生命中最完美的一天。熬过了旱冬和大雪,她收获了珍贵的独芽儿,甚至看到了不苟言笑的丁凡的笑——平时那么冷冷酷酷的男子哟,笑起来却是单纯洁净的,腼腆羞愧的,连那条伤疤都显得扭捏可爱,让她觉得好像重临了茶树的雪在阳光下初融的时刻。她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没有笑出来啊,又费了更大的劲儿才命令自己将他赶开。 “其实,你笑的时候,我好想跟你一起笑哦,想笑着骂你——你真笨——可是,我不敢呢,我怕一旦你察觉了我在你身边多么快活,你就会走得远远的,我会再也看不到你……”多日后,六顺儿濒死之际,还在品味和丁凡一起采茶的心情。 “我不知道,是哪个时候把你放进心里的,说不定,就是你来茶场的那一天,第一眼,我就觉得你背着阳光的样子好像天神。你挑着担子,到处去找水,看你大冬天里一头大汗,我心疼茶树,也心疼你,我把汗巾劈头给你掷来,你不要见气,我是怕离你近了,我会忍不住动手给你擦汗水……说起这些真让人羞愧哟,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没有人像你那么关心我的茶园,没有人像你那么勤快、能干,老天把你这样的人放到我面前,就算是一个订了亲的姑娘,也是没有法子。 你不说话,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我不晓得你是哪里人,从哪里来,为啥来这山里,经历过什么事,有没有心上的姑娘……我不想问你,你不说话的样子就像有什么魔力,叫我说不出真正想说的话。有时候我会欺负欺负你,因为我生你的气,生自己的气,不晓得该怎么办;看你好脾气不发作的模样,我心里其实可高兴了——说句不知羞的话,以前我娘欺负我爹的时候,我爹就是你那个样子。 日子一年又一年,我没想过可能会有什么变化,就算晓得杨天云又收了个丫头在房里,我心头也只像丢进了一颗小石子儿,一会儿水波就平了。杨天云生得斯文秀气,我两眼给他瞪过去,他就转开眼睛低下头。我明白,就算将来跟他成了亲,他也像我茶场里的一株茶,能被我好好管束——其实呢,这家伙阴得很,面子上性情温和,晓得我不痛快,照样左一个右一个的收丫头纳小妾,那天我去,他连儿子都快满月。这样的男人我不稀罕,我也晓得,人家不过是看中我的茶场…… 唉,唉,我真糊涂,这个时候还去抱怨,我晓得了世上有你这样的男人,这就是天大的福气。你一举手救了陈小猴的命——听我娘说,我的外祖母就是饿慌了给芋头哽死的——你背一个抱一个牵两个走进雪地里,我只觉得,你这样的男人就算天塌下来,也能给一肩膀顶回去。那天晚上你没回来,我的心哟,就像茶芽儿给人摘了去。我在灶房里一直等,想在你回来时给你吃上热饭菜,我一会儿坐在灶门前烤火,一会儿打开屋门张望,心慌得不得了。我一夜没睡,全身僵硬,把碱粉当作面粉和,给程妈一顿好骂。我相信,那时候我的魂儿没在人间了,我看不见听不到,不晓得这个走来走去的女子是谁……谢天谢地你回来了,我想,我必须得去做一件事,必须得!我以为我有多多的时间,原来没有啊……” 六顺儿不知道,最光明的时刻,死神就已在光明背后悄然凝望,她以为总有一天,她可以把心里的话大大方方跟丁凡说出来。连着两天,她沉浸在新茶的香味里,忙得团团乱转,直到陈木墩一身污迹摇摇晃晃闯到她面前,举着两只皮包骨头的手,呐呐喊道——“你赔我儿子的命!”——她才愕然停顿下来。 陈木墩身后,跟着月牙儿的父母。月牙娘红肿了眼睛,一边哭一边叫月牙儿;月牙爹一语不发,两个眼珠像戳在眶子里的,生硬死板、一动不动。原来,采茶当天,陈小猴接了近处的月牙儿,一大早就往茶场来,隔天孩子没有回去,以为是留在茶场过夜了,再一天碰到来茶场采过茶的王三妹,问起来才知孩子根本没在茶场。两家大人慌了,忙往上山的路去找。大雪化后,到处泥水流淌,许多地方被山上滚落的大小石块堵住,山路十分难走,可怜两个小孩落在一处山崖下,身上还堆着好些泥石,泥水不绝淌下去,孩子头在低处,埋在积水中,即使没有当场跌死,也给淹死了。大人们身子全软了,也没法下去捞起尸体,想到都是六顺儿许下的那餐饭害人,便找上门来。 听了原委,六顺儿眼泪早下来了。这两天她实在太忙,偶尔想到陈小猴他们,也只道是家里大人没让来。她放下正在翻晾的茶芽,叫上丁凡,带了一捆粗绳,随陈木墩几人去到现场。丁凡不等吩咐,将粗绳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交给众人执拽,手足并用,慢慢攀下崖,抠出孩子,单臂将他们一起圈在怀里,足蹬山壁,手拽绳索,上了山崖。两个孩子面色青白,早死透了。那陈小猴生前对丁凡颇为依恋,那个大雪天,还蹭在他怀里睡了一夜。丁凡不觉红了眼眶,将孩子脸上泥沙抹去。 大人们搂着孩子,又一轮呼天抢地。六顺儿擦掉眼泪,吸吸鼻子,沙哑着嗓子说:“若是要我偿命,我这就跳下去,绝不怨人!”陈木墩、月牙父母只顾着伤心,顾不上对她的话作出反应。六顺儿就当人家是默认了,一步跨到崖边上,二步踏空出去,身子就往崖下掉。她固然是为着孩子伤心自责,也为了人家对她的不体谅——让孩子们来上学,毕竟她是一片好意,她不该因为这场意外而被当作凶手。她的伤心是双重的,跳崖偿命有一半是负气。她的激烈举动连丁凡都没有想到,等他千钧一发之际冲上前,探身长臂去抓她,反给她下坠之势带落下去。好在他不是平常人,另一臂牢牢攀住了崖顶突起的边沿。 他抓住了她的右臂,因为跌势太猛,弄得她肩关节脱臼。她痛得满头大汗,啊呀惨叫,他咬牙运力,曲臂上提,松手换位,搂住她腰,双足蹬壁,单手使劲儿,带着她翻身上崖,放她在地,双手推送,给她脱臼关节复了位。 这一番折腾后,陈木墩更木讷了,月牙娘也止了哭喊,月牙爹眼珠转了几转,瓮声说:“算了,不怨你,是娃娃们背时运。”六顺儿不肯就此算了,回家取了她积攒着准备更换部分老茶树的二百两银子,分给了两家人。 这一夜,程大娘受丁凡私下提醒,陪着六顺儿过夜。六顺儿想一阵死掉的孩子,流一阵泪,又想一阵跳崖的情形。当时自己一时冲动,怎么料到,竟被丁凡救下了,那需要多快的反应、多大的胆魄啊。到底他是个什么人呢,他会在茶场里久待下去吗?她心中惶恐,辗转反侧,半夜了才迷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茶场里闹哄哄来了二十几个人,都是平时来上学的孩子的家长,都说头天他们的孩子也上山来了,昨晚上没见回去,特地来要人。程大娘火了,骂道:“放你们的屁!现下是茶忙时候儿,是不上学的,要来也只有陈小猴那几个才来,别穷慌了昧了良心讹诈人!” 一个女人出面应道:“咱们确是穷慌了,你这辈子在茶场里吃穿不愁,哪晓得我们这一个旱冬下来,又连着一场大雪,越冬的小麦、油菜都冻死了,都要绝收了,想着你们六顺儿老板说过,来茶场帮忙就可免了上学的口粮,咱们人穷志短,为了这句话,就叫娃娃们上山来帮工。咱娃出了事,也得要赔偿!” 六顺儿到了众人前,素日肯笑的脸庞木木地,听了他们言语,淡淡道:“你们要怎么赔偿?”那女人看看众人,道:“娃娃是咱们自己叫上山的,不比陈小猴、月牙儿他们,一个娃娃六十两,这里十三家人十五个娃——徐老幺、蒋麻子都是两个——通共九百两银子!” 程大娘拍掌大叫道:“狗日的来抢啊!要银子拿尸体来!狗日的自愿断子绝孙,快回去拿尸体来换钱!”女人也是一张厉嘴,便向程大娘开骂,其他人也汹汹起来。 那些叫骂走样的脸孔让六顺儿好生难受,她低下了头,道:“我没钱,怎么赔?”大家就乱纷纷叫嚷,说你们开茶场几十年,挣了几千上万的银子,如何如何。老钱气得拿了账本过来,逐页翻开来念读,某年某月某日,贡茶欠收,以钱纳赋多少;新栽茶树买钱多少;茶场各季各项工钱多少;茶坊漏雨茶叶沤烂折钱多少;修缮茶坊费钱多少;重修山路的石板人工钱多少……滔滔不绝念了两本,众人声音渐小了,不料这茶场看着兴旺,其实诸多艰难。老钱又念开了六顺儿家常账簿,里面多有众人孩子来上学的粮钱花费,不时还有给某些孩子添件新衣、添双新鞋的记录,甚至某些家有老人生病、去世,六顺儿都送去了钱物…… 众人脸上慢慢有了愧色,拿眼去瞅那带头女人。那女人想想空荡荡的土地、想想往后的日子,咬咬牙,叫道:“我不听你们念经,哪个晓得是真是假?咱娃不见了人,你们就得赔偿!你们不赔,咱们就告官!”众人又纷纷附和,愿意告官。 丁凡冷眼旁观,分明这些人是因为陈木墩两家人得了赔钱,眼红之下,趁机纠结起来讹诈,他们家中孩子必定已藏了起来。他萍踪浪迹,见多了世事,心有郁积,才在这高山茶园里做工存身,原以为除了天地风雨,这里只有淳朴山民,却原来,有人的地方,就没有安宁。 程大娘、老钱等几个茶场老人直了脖子跟他们理论,对方人多势众,有理也吵嚷不过。六顺儿在一片嘈杂中保持着沉默,那沉默不过是痛苦的隐忍。良久,她突然使劲儿一挥手,再一挥手,人群渐次安静下来,等她发话。她牵动嘴角,笑了一笑,道:“你们先回去,我想法子筹钱,筹到多少算多少。”她对他们说话,眼睛却看着虚无的地方。 那女人机灵,叫道:“啥子叫筹到多少算多少?九百两银子,一两也不能少!” 六顺儿又笑了笑,道:“好。” 那女人粗声道:“我们明天又来!”六顺儿依然笑道:“好。” 人们散去,程大娘向六顺儿急道:“我的傻闺女,干吗答应赔钱?”老钱则道:“我算过了,现今账上只有六十五两现钱,才收的独芽除开纳赋的,全卖了,能得一百多两银子。姑娘还有好多私房钱?”六顺儿摇摇头。 程大娘疑惑道:“怎么样你也该存了二三百两,都哪去了?” 六顺儿道:“县城里有个姓汪的大善人,怜孤恤老,大前年在城里建了个敬老院,免费供养孤寡老残。他独力难支,当时向我募了一百两善款,我还每月资助他十两银子,这个月的还欠着没给呢。我怕你骂我,一直没敢跟你说。”她侃侃而谈,微微带笑,藏住了伤心。她知道,那些人一定是没有办法了才来讹她,但这并不能让她少一点难过。 程大娘向来把六顺儿当女儿,爱管她的事,听了这话,叹气道:“傻丫头唉……” 老钱道:“那不够的数目就太多了,莫非,你要卖茶场?”六顺儿又摇摇头。程大娘道:“要不然找杨家要?”跟着又气道:“你何苦为那些蠢人憋屈?他们要告官,就让他们告,你叫杨家帮你打官司,杨天云不是读书识字能写能画么,叫他给你写状纸,先告他们讹诈!” 六顺儿不开腔,一扭身,进茶坊去了。 就在采茶前的那一天,她下山去了杨家,断然提出退亲。杨家人不答应,杨老太抱着快满月的孙子,狠狠抱怨她耽误了儿子的青春。来去理论了几个回合,六顺儿明白了人家的意思,就问人家怎么样才肯答应。世故精明的杨老太就开了口,问她要本该是她陪嫁进杨家的茶场。六顺儿向来把茶场看作一切,但这会儿她心里有了比茶场要紧得多得多的东西,就同意将茶场权属转给杨家,而她继续经管茶场,所有收益与杨家五五分成。她立了字据画了押,高高兴兴连夜回去。黑漆漆的盘山小道洒满她快活的歌声,她没有记挂失去的,只想着她获得的——去“爱”一个人的资格。那个神秘的字眼让她脸热心跳,即使夜色遮盖了一切,她仍不时用手掩住双颊。 这个时候,她没法告诉程大娘,她已经没有了茶场,没有了杨家。她进屋前看了看丁凡,后者沉静地站在那边,目光明亮又冷静。他看着她,抱着关注,隔着距离。这十几步之遥,使她没有勇气向他求助,说到底,人家只是茶场一个打杂的雇工。 山里天气变化,雨下起来了,绵绵不绝,越下越大,直到黄昏方才止住。雨后,山岭间白雾奔涌,天空里阴云流动,天地勾连,世界忽隐忽现,出离人世般缥缈迷茫。山峦忽而孤独耸于天际,如临白波的莲花,忽而排雾而出,如骤然闯来的巨人。六顺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雾气流开的时刻显现在下山的路口。她终于无法矜持,夺门而出,穿过场院,追上前去。“丁凡!丁凡!”她惶惶大叫。 丁凡回身,向上看她,道:“明早之前,我会把那些孩子找出来。” 六顺儿哇地哭了,哭得站不住脚。见她摇摇晃晃,怕她跌倒滑落,丁凡两步跨回来,伸手握住她一臂,道:“你放心。”她呜呜咽咽,哭得没完没了。她的心情没办法说出来,只能溶化在哭声里。 “回去等着,听话。”丁凡看着她,略带强硬地道,同时手上紧了一紧。 六顺儿听话地回屋去了。第一次,他跟她面面相对这么近;第一次,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专注,心无旁骛。他平静地往那儿一站,不急不缓说出那短短几句话,她的心顿时又泛出了生气。她握住手臂上他握过的地方,仿佛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晚,她通宵没睡,抓了新茶泡了两盏,一盏给自己,一盏留给他。 天终于亮了,有人上山来了。来的是那女人,稀落还有几个孩子的父母。那女人神色跟昨天大不一样了,开口第一句话是:“你们这儿的丁凡回来没有?” 六顺儿身子异样地僵硬了,答:“没有。” 女人噗噗一声哭开了,六顺儿僵硬地等待着。女人边淌眼抹泪,边絮絮诉说。原来,昨夜夜深时,她煮好了一筐玉米棒,和男人一起给藏在山洞里的孩子们送去,没到洞口就吓丢了魂——白天一场持久的大雨引发山洪,原先洞口的地方给山上滚下来的泥石封死,而上方洪水还在轰隆隆奔腾而下。他们哇哇叫着孩子名字,火把和玉米筐子都掉到了地上。男人试着接近洞子,一个趔趄险些被洪水打倒冲走,及时出现拉住他的,就是茶场里的雇工丁凡。当时丁凡大步冲进洪瀑,浑浊水流急速击打他全身,他却站得稳稳当当,弯腰曲臂,不断挪开堵住洞口的石块泥团。洞口一开,丁凡就钻将进去,片刻后双手抱住一个小孩、用身体护着孩子头脑冲出来,放下孩子后又冲进洞,如此反复。山洞在离地尺许的位置,洪水不曾进去多少,但洞子太小,洞口一封,空气不通,到这时众孩尽都濒于昏迷,若不得救,再过不久便会窒息而死。眼看丁凡抱了第十五个孩子出洞,一块大石终被水流冲下,砸中了丁凡后背。丁凡抛出了孩子,自己却没来得及站起,浊流滚滚,一路裹着他向前——前方不远,乃是一道悬崖。女人跟着水流奔过去,但见浊浪跳下悬崖,吼叫着消失在夜色中,只余声音可闻,只有腥气扑鼻。孩子们清醒过来,无一损伤,女人叫男人送他们回去,同时叫来几个孩子家长。他们结队涉险找寻,却是徙劳…… 女人嘶声哭着,怨自己,怨老天,怨狠心收租的地主。六顺儿恍惚听到自己跟人家说着什么,大家又一起抹着眼泪,最终,各自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六顺儿制好了春茶,等着茶商上门。那天,茶商来收走了这整个叙永山区的仅有的百来斤独芽。老钱笑道:“今年的春芽价钱最好,等收了夏秋两季,咱们就有钱先换掉一批老茶树了。”程大娘则瞪着六顺儿,如往常那样拍掌大吼:“打起精神丫头!” 春天的风清清凉凉,带着高山上特有的脆脆薄薄的劲头儿。六顺儿独自站在山顶上,极目四顾。这生养她的山川哦,还是那么青翠美丽,这满坡茶林哦,还是如此香气沁人,只是啊,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她那水晶琉璃般的心,随着那场春雪化了,没了……她对自己说:“这一回,我不是冲动寻死,我只是——不能再这样活下去。”然后,她飘了起来,碎花的衣服在风里颤颤悠悠,像一片被人无心掐下又信手失落的鲜茶。 山崖很高,她有足够的时间,来重温那些令她生命闪光、同时又微不足道的细节。与尖石的接触抹黑了天光,在她坠落的地方,开着一丛鲜黄的野花,它们热烈而静默地开了,又无声无息地谢了,旁人见到没见到,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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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 | 开屏影视文化工作室签约作家

女,四川泸州人,狮子座。大陆新武侠著名作家,笔力强劲,人物卓然独立,情感炽烈动人,于“侠情”尤有独到之处。其作品主要分为“浪淘沙”、“绝艳”、“凡尘集”三大系列,发表于《今古传奇·武侠版》、《武侠故事》等杂志,皆为大陆新武侠名篇。
其中“凡尘集”系列以丁凡为主角,主要讲述平民侠客丁凡行走神州,行侠仗义,拯救微尘般命运的平凡人的故事,是武侠史中少见的侠客形象。该系列首发于《今古传奇·武侠版》,引发轰动。
| 图片来自中国著名画家李堃,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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