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杨过是个什么样的人? | 神帖
这种对生命本身的激情,使杨过这个人物比较远离政治性,贴近艺术性。这样的人物感兴趣的焦点,在于内心而多于外在,他们或者不关心政治,或者对政治有极其强烈的反感,而往往醉心于某种科学或艺术形式以寄托心灵。而这样的性情,在古今中外的人物中也不难寻见。在中国则为狂士狷介,在西方则为宗教异端。令狐冲更像范蠡、陶潜,他所追求的是“人生在世,须当畅情适意”,无拘无束,任意所之,这亦可视为“无所求”之境。而杨过则近乎嵇康、朱耷,他的内心激荡着情绪的波涛,他们不仅要怀疑、反问和追寻,还固执地要把这种追寻宣之于世界。这不但是有所求,而且是执着于所求了。这样的人,往往既不可爱,甚至也不能说是可敬,他们的人格往往很是孤僻偏执,愤世嫉俗,爱翻白眼,语出讥刺。就像嵇康醉心琴酒,朱耷拿起画笔,作出无声的反抗一样,杨过可以自创出黯然销魂掌,这种武功显然更写意,近乎一种艺术形式。降龙十八掌要去“降”,即制伏敌人,而黯然销魂掌则直抒胸臆,创立武功之际,着眼于自我抒怀多于制伏假想敌。因为他的敌人是全世界,也是他自己,他不断的反诘使他与自我为敌,也只有自我能够与之相抗。 政治家和道德遵行者的目的在于求“善”,比如统治的制度完美,人际关系的和谐,民族与国家的荣誉安危,那是郭靖的人生目标。而杨过的人生目标不是在求善,而是在于求真。“善”是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去达到平衡,趋于完美的,而“真”却只能通过自我的思索去追寻。“善”可以通过与其他人的认同和信任来取得,而“真”却永远需要怀疑精神。所以郭靖从不怀疑其他人对他的指导,比如母亲,江南七怪,丘处机,既是亲人,是武功上的恩师,亦是人生哲学的导师。他们要他为国为民,求诸大义,郭靖深信不疑,一言一行无不三省其身,孜孜以求。事实上,他的“无智”成就了他的大智,因为当义之所至,他会完全不加思索,不顾自身,这是民族英雄,忠臣义士之路,是坦荡荡、感天动地的平直之路。而杨过显然不是这个路子的,正好相反,他所求的正是“自我”,这是充满了艰险危机的狭路。他非但胸襟不宽,兼且心存执念,在他的少年时代,内心充满了疑问,一直处于怀疑之中,实际上这是在问“为什么”。他会一直追问,追问生父究竟是何种人,追问究竟要不要报仇,也追问自己究竟应该信服何种人生。有趣的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处于何种环境之中,往往就去激烈地反对这种信仰。就像布鲁诺成长于修道院里,修着神学位,却是最大的宗教叛逆者。杨过在桃花岛上读书,也在郭靖的言传身教之下,却恰恰成了无师无父的叛逆,狂热地反对儒家的道义。由此亦可以解释他为何一次次从所处的环境之中逃离。 杨过不能安生待在桃花岛,一方面是因为与武氏兄弟和郭芙不和,主要还是因为郭靖虽然待他很好,但他饱含疑问的天性,使他无法信服于郭靖的义道,得不到理解,便感到孤独。所以,他逃离桃花岛的“父道”,然后又逃离全真教的“师道”,来到古墓这个世界的孤岛。然后他又离开古墓,追寻小龙女,也是在茫茫然的流浪之中,有意无意地追寻人生的方向,成为无根的浪子。这是属于杨过的独特之处,因为在金庸十四本书中,家国天下仍是不可或缺的命题。除了白马啸西风的主角是女子,侠客行的主角基本是个未开化孩童,二者对政治完全不沾边,也有幸并未卷入其中。其他那些主角,则对政治各有各的理解,只是不同的遭遇和人生观造就了不同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郭靖和萧峰都是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物,令狐冲天性自由,对政治不感兴趣,但也无可无不可,如果岳不群不是苦苦相逼,或者任我行能够对各门各派以礼相待,他虽然不够快乐,也未必不能被感化而屈从。但杨过不同,即使郭靖待他很好,他也不能屈从于任何个人,或者任何信仰和道义,无论别人告诉他什么,他通通不信,他一定要用自己的心去寻找答案。
在金庸小说里,最孤独的人莫过于独孤求败,而得以拿起他的长剑,通过他的墓穴而感悟他的人生的人,正是杨过。独孤求败过的也是“艺术人生”,呵呵。从剑风凌厉无刚不摧,到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这哪里是兵器剑术,直可视为是一部追寻真理的心灵史。独孤求败是在研习武功,更是在求索人生哲学的大境界,在一次次的对自我的否定之否定之上,直抵真理所在的方向。求败求的不但是对手,也是对人生真谛的寻求。在这个境界上,世界上甚至不再有人能够听懂他的思考,甚至连可以与之一论的人也并不存在。如此没有对手的孤独,就化为对茫茫人生的悲叹,这难道不是一种哲学境界吗?而能够有缘拜谒独孤求败心灵的杨过,从根本上说也是这样的人,是以他能够体会独孤求败的心境。他的一生缠绕着两个问题:一是杀父仇人是谁,二是我为什么不能与姑姑相爱。对于父仇的索报,是模糊地立足于我从何处而来,对于爱情的追寻,则深刻地根植于我又要向何处而去。他一次次地提出这两个疑问,有时是问世界,有时也是问自己。我是谁,我要做谁,这正是古往今来两个最大的人生命题。在这样漫漫的思考之中,他在桃花岛上、华山绝顶、以及绝情谷中,都曾感受着无边的悲喜和茫然,以及与之紧紧纠缠的孤寂。从这点上说,只有他的执着,使他可以成为独孤求败与黄药师的知音。他们所思考的问题,都是找不到人去倾诉的。 令狐冲和杨过的本性都是爱热闹之人。只不过令狐冲天性自然,他可以结交各种朋友,甚至狐朋狗友,在大醉高谈之中感受人生的酣畅与逍遥。而杨过远未达到令狐冲“随心所欲不逾距”的化境,他仍处在人类最痛苦的思索阶段,他会强烈渴望其他人的认同,但一旦有了朋友却又会从人群之中出走,再次拥抱孤独。这是因为对灵性的求索需要你远离人群,深入自我内心,所以他会一次次发现“这仍不是我想要的”。书中多次描写他的出走,比如突然离开陆无双,或是在与郭芙的对话中转身走远,在与耶律齐等人相交正酣时独自出走,攀上华山之巅,或是断臂之后不愿见到郭靖,都是这样的情境。是以他不会有朋友。他唯一能够与之讨论问题的是黄老邪,但是他们都是孤独的人。这种孤独的人即使再能深知彼此,也不能改变相互的孤独,因为这种孤独是来自内心深处,这样的求索只能通过自己来完成,各有各的境界,并非外力能够改变。同理,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不会有朋友的,就像梵高如此渴望与高更见面,但真正会面的结果却是一场绝望,绝望到痛苦得再也难以忍受,竟然举止狂悖,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血淋淋的随手送人。 所以当杨过努力攀上华山之巅之时,当他在风尘困顿之中见到那匹同样孤独的黄马之时,当他见到同样孤独的神雕之时,或是与小龙女分离之后独立于海岸之际,会有很多强烈的人生感触浮上心头。即使生活能够平静,他的心也似乎总是处在种种风口浪尖之上,感受茫茫人生,漫漫分离,或是处于生死之间的这一段心灵历程。他的情绪总是很容易被激发,时而热情如炽,不自禁地狂喜,时而悲痛欲绝,几乎生不如死。古墓幽居的孤寂,英雄大会的热闹,华山之巅的冰雪之寒,情花之毒的痛楚之巨,这都是极致的生命体验。与此同时,生活也总是给他若有若无的启示,引他遐想。仅仅是见到林朝英年轻时的画像,就能引发他对生命与孤独的思考,或者听公孙绿萼解读情花果实的外表美丑与甘苦,更引得他大肆感慨。而这样情绪化的人生也特别具有感染力,往往容易被别人爱上,爱上他的人都迷醉于他强大的人格魅力里,不可自拔。不幸的是,爱上他就是对他人生体验的认同,有时可能幸福满溢,也有时会感受到与他同样的痛苦。比如程英陆无双在他离开绝情谷之时,眼望白云聚散,感悟人生的离合,此时有泪如倾,一方面是深味失爱之苦,另一方面也是不自觉地走上了他的道路,从一草一木的微物盛衰间生出了无限的感触吧。对此,她们自己当然是深味其苦却甘之如饴,而他给她们带来的究竟是幸福多些还是不幸多些,那恐怕没人能够说清了。爱上艺术家当然比爱上工程师容易失恋,但生命的激情总是促使人去追寻美好脆弱的东西,不是吗? 杨过这些行为从道德上说来,当然是有所缺失。然而艺术就是情绪化的,只有美与不美之分,而与任何社会规则和道德无关,有时甚至会去试探道德的边缘,他们的人生依据是情绪而非规则。当心灵成为孤独的猎手,孤身前行之时,就会去不断地反诘。在这样的道路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情感,不免会犹疑,会摇摆,会反复。也会失落,会恐惧,会茫然。所以内心充满了挣扎,斗争,询问,自我回答与再次提问。杨过的一生总是处于这样的矛盾之中,当他想要刺杀郭靖,在襄阳城外联手蒙古人之时,把匕首贴身藏于怀中之时,断臂之后想要报复郭芙之时,他都处于深刻的道德矛盾之中,又是危险,又是激烈。而最终让他放弃的仍然不是任何道义,而是情绪,是郭靖给他的感动。如此,他与外界总是充满了矛盾,然后使自己与所有人树敌,更加促成他遭遇的坎坷。 这样极致的情绪需要宣泄,而唯一的出口只有爱情。所以艺术家几乎没有不与爱情沾边的,他们太孤独了,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深深的安慰。一旦遇到爱情,他们会无比狂热,甚至作为一种崇拜。我看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只是他把音乐和爱情作为寄托,而杨过当然是把武功与爱情作为寄托。罗素说:“爱情可以摆脱孤寂——身历那种可怕的孤寂的人的战栗意识,有时会由世界的边缘,观察到冷酷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最后,在爱的结合中,我看到了古今圣贤以及诗人们所梦想的天堂的缩影,这正是我所追寻的人生境界。”杨过与他们相通,他的激情使他爱上小龙女,而对小龙女的爱更能激起他对生命的狂热。在找到了这个方向之后,他对生活充满了勇气,在英雄大会时不惜当众宣告这份爱情,而愈是遭遇全世界反对,他便愈是不屈地去寻求。他生命力更为旺盛,在死亡的边缘一次次刺激出求生的力量。此时,所有的立场和观点、道德当然更被视如无物,即使是混入蒙古与大宋相敌,他也毫不关心。即使是害得程陆二女深陷单恋之苦,他虽有歉疚,也不能稍作妥协。这就像约翰克利斯朵夫爱上了萨皮纳,当萨皮纳死去的时候,约翰克利斯朵夫竟然对暗恋着他的洛莎说:“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爱她,只爱她!”因为对于这种人,在不断的寻求之后,生活的核心似乎只有爱情,别的一切,都微乎其微。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人当然是自私的,但也正是这种类型的人格,掀起了人类史上一次又一次的哲学革命,一波又一波的文艺思潮。郭靖与杨过的不同人生,前者是外部世界的建功立业,后者是自我内心的追问求索。然而值得深思的是,前者可能身前功名显赫,但在几个世代之后就湮没于朝代更迭而速朽,后者可能当世默默无闻甚至千夫所指,却可能在数个世代之后为人们所赞叹感怀。这是因为外表坚实的功业可能化为飞灰,看似脆弱的心灵却如流水般永不干涸。更令人感叹的是,前者可能在当世给人带来短暂的幸福,却一定要以对人的意志摆布为前提,后者给周遭的人们带来伤害,却可能在时间的流逝之后给人们更多的指引。这两种人生,绝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孰对孰错,好与不好,事实上两种不同的寻求,引导人类盘旋上升。 也许这些说法已经有点远离原著,但我猜想金庸也不是无意为之,因为在“射雕”的第三部《倚天屠龙记》之中,同时出现了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两个又对立又统一的象征,屠龙刀当然是建功立业之刀,而倚天剑却是爱恨交织之剑。在郭靖的孜孜进取与杨过的不断追寻之后,张无忌感受着做伟人和做凡人的矛盾,在天下功业和私人情感之间抉择,他既想做郭靖也想做杨过,从而陷入困境,最后采取以泰然处之的人生态度面对世界。就像是要给前两部做下一个总结,当刀剑互斫,“射雕”三部曲就结束了。 所以《射雕英雄传》是一部英雄传,而《神雕侠侣》却像一部心灵史。至于在十六年之后,杨过为什么还要成为一个大侠?我想这就像卢梭写下厚厚的《忏悔录》,梵高画出一张又一张向日葵,这是终极的答案吗?显然不是,也许只是他们固执地要为一生作个总结,所以一定要找到一个相对的答案。 至于杨过这样的人在生活中为人所不喜,也是很正常的。程灵素的容貌不美,尚且大有人同情之(生活中也许未必),而杨过的性情孤僻偏狭,则更是追问人性的宽容与原谅,直指人心的难题了。因为所有的宗教和礼教也都有维护人际关系和谐的功用。一部论语,也无非就是告诉你如何作一个君子,从而不但自己有所修养,也能让周遭的人感到幸福,它也可以看成是一本幸福之书。而杨过这样的人破坏和谐,从而也就破坏了他人的幸福感,给他人带来伤害。有时我看苏格拉底生前的语录,觉得与他相处一定也很令人厌烦。深具意味的是,苏格拉底并非死于政府的压制,他的死刑是由民众的民主投票所决定,这是不是也为世界作了一个很好的注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