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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我们为什么要创造一个“新世界”
我们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因此,首先要打破一个旧江湖。
因此,江湖始终不衰,看上去,像是永远充盈的,不竭的存在。直到现在。 “武侠”忽然不行了,“江湖”忽然不灵了。
而且,此时果,昨日因,武侠的衰落并非是由外力带来的断层式的下跌,而是基于其自身的,“深谋远虑”的衰落。
在这里,我们必须首先明确一下何为“武侠”,和武侠盛行的原因。
在任何时代,武侠几乎都以绝对正确的主流价值观存在,则生命力必然稳固而长久。
同时,读者进入江湖中,会发现,江湖其实也是另一种社会,一样有门户之见,有各种约束,各种不自由,乃至身为主角,面对的危险,困难,还要远胜于现实生活中,但武侠小说又提供了一条令读者欲罢不能的准则,使得读者甘之如饴:
但是,来到新时代,武侠忽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相比于现在的法治社会,古代社会可以简略以“人情社会”概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更甚于法理,人情更甚于法律,每一地的风俗也都不同。人命,生死,并不像如今社会一样,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法制也并不完善。在这种环境下,“江湖”才得以生长,定型,在这种环境下,“武侠”中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并不是不可理解的,《水浒传》中,武松血溅鸳鸯楼,不仅杀人,且罪及人妻儿下人,甚至是被歌颂的。 在这样的环境和语境下,武侠小说中的肆意杀人,就不难被理解了。而且,武侠小说中杀人,很多时候并不是功能性(比如推理小说中用来引发和推进故事)的,甚至仅仅是装饰性的,象征性的(表明这是一部“武侠小说”)。 这样的价值取向,在以前被接受,被默契,被认可,自有其道理,放在现在的社会和语境中,除非是固有的已经根深蒂固的读者,否则是很难接受的。一个在原来读者眼中的伟光正的大侠,在现在读者眼中,则首先是一个“杀人犯”。在这种根本性的分歧中,要新时代的新读者接受武侠,可能性非常之低。社会越发展,可能性就越低。 有些作家已经有所反应,比如金庸在《天龙八部》中,以段誉不肯杀人诠释,托辞是段誉“信佛”,不肯杀生,但姿态并不甚坚决,至少,在面对其他人杀人时,段誉并没有一般侠客的“推己及人”,多半是默认;古龙的楚留香是做得相对彻底的,可以影响到他人,几乎已经做到了古侠客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以后温瑞安在《白衣方振眉》中写方振眉,也从不杀人,类似于楚留香的影子;到大陆新武侠作家杨叛,则以一部超短篇《小兵之死》,通过《神雕侠侣》中被杨过为救郭靖随手杀死的一个小兵的视角加以展示,这更是一种对武侠小说创作的质疑和反思。 这些,从外界切入的新读者,无论是已经心智成熟的成人,还是懵懂好奇的新人,都能轻易发现这一点,感受到与江湖的距离。新人有时能叫破“皇帝的新衣”,有时不能,只是看过不喜欢,也就远离武侠的世界,而心智成熟,又有表达能力的成人,则表达得更为贴切,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王朔对金庸的批判(有人认为评判类型小说必须要放在类型小说的范畴中讨论,但实际上,对于第一次拿起武侠小说的读者来说,是没有“武侠”和“类型”的概念的,因此必然还是从文字本身读起)。
同样,在古代社会中,妻妾满堂近乎惯例,在现代读者中,亦难以接受,实际上。早在金庸时已做出了妥协和调试,笔下人物的爱情观近乎完全现代,除了作为反讽的《鹿鼎记》外,其余小说中不管主角配角,几乎全部是一夫一妻。这已是现代读者对旧有武侠小说的一种反击,并且取得了近乎完全的胜利。以后凤歌要在《昆仑》中纠结梁萧选择柳莺莺还是花晓霜,萧鼎要在《诛仙》中让张小凡选择碧瑶还是陆雪琪,固然都有戏剧性的内在要求,但对于现代社会对旧有武侠的反击,其实均已接受并认可。则由此看,现代的价值观对武侠小说中肆意“杀人”,亦有相当的影响力,而现在武侠的下行正是这种思潮的反应之一。 此二端最为明显,其他对原有武侠的种种反思,或大或小,或急或缓,也已影响武侠之后的发展。
此时的武侠一切都是好的。就像彩色电视出现之前,黑白的闪烁着大幅雪花的电视,被认为一种先进的,完美的东西。由于时代局限,无可厚非。而现代的网络社会,则已截然不同。现代社会提供了太多的娱乐产品,武侠已经远远不是唯一的一极。这种变化对武侠的影响是“致命”的。因为首先在维度上,从二维已经到了三维,甚至四维。 以前非社会即江湖的二维平面,被立体社会对应的立体娱乐关系代替,立体娱乐中从时间轴和空间轴上,有古今中外,从类型上说有武侠言情科幻推理历史等,从载体上说,有文字有视听有电光有图画,“武侠小说”虽然出现了武侠影视、动漫、游戏等诸多衍生品,整体体量有了极大的增长,但面对更高速膨胀的立体娱乐,占比的下降已经是事实。
武侠已经不是并且永远不再只是人们需要的唯一了。租书店里金庸古龙各占半壁江山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并且再也不会出现。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种多元、多边的定位的转变。
在网络出现以前的社会,国外的文化娱乐无论如何发展,因为很少传到国内,武侠的发展并不受到太大影响。而网络出现以后,除了本身文化的广义影响,文学,动漫,影视,游戏,等以各种载体涌入,很短时间内,就将中国的新一代拉到相同的节奏中来,这是“现代”的力量。因此,对科幻的热衷,对未来的想象,对宇宙的想象,“忧患意识”终于在中国人的心中扎下根来,并且再也难以祛除。武侠已经不能代表先进生产力了,武侠的种种不足,经此对照,终于全部显现出来。
如果依然要以武侠作为“类型”的特点来解释和否认,那么不妨试问一下,这种更大尺度的想象空间中的“忧患意识”,真的是为武侠所不能兼容的吗?以更深入而宽容的眼光看,蝙蝠侠、超人难道是与武侠是背道而驰的吗?星球大战、海伯利安追求的正义、和平难道不是侠的精神的体现吗? 是的,这种忧患意识,本身是“武侠”可以包容的,但却是“江湖”所难以兼容的。因为江湖从存在之初,就是一种暧昧而圆融的存在。江湖某种程度上,从本质来说,是对过去的想象,是以一种通过过去对现代的理解和重构,它也有现代精神,但将地球视为一个村子,则江湖就更显得太小,太窄,已经无法做更多的承载了。这也许才是对“江湖”的致命一击,“武侠”面临的最大挑战和转机。
而它作为类型小说的种种局限的暴露,并不能说是决然的坏事。
武侠,还有救吗?答案是肯定的。 首先,如前所述,武侠武侠,武是对体魄的强健,侠是对精神的强健,这种精神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在任何时代,它都会符合主流价值观。它已存在千年,必能存在下一个千年。 其次,武侠自身已经生成了一个生态系统,武侠的广博性,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武侠具有无比的兼容性,几乎任何主题都可以在武侠中建立并存在。这是目前为止,其他任何类型文学都不具备的。不断发展的武侠,其“创新”精神,亦是一种基因。它本身是有新陈代谢,吐故纳新的能力的。 再次,武侠具有极深的底蕴,已经建立了自身的美学范畴,影响深远。相对于近年来兴起的玄幻,仙侠等,这是它的优势所在。 再次,武侠目前,以后可能主体依然是对古代生活的想象的重建,中国人固然会更多地向未来看,观照自身,但对古代的爱好,已经是人血液中的东西,这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而且,为什么要改变呢?我们在古典的氛围中感受过去中华文明之美,进而传承并发扬,以民族性,彰显世界性。本身就是武侠除了娱乐性之外的丰富性的体现。
仅凭以上四点,即可证明武侠生命力之长远。那么,武侠仍然显出明显的衰落,其病根又在哪儿?
综合来看,武侠面临的危机,挑战,几乎全部都是由江湖这个内核带来的。所以我们要“摧毁”它——在摧毁的同时,吸收它的好处加以重建重塑。
如果我们说“摧毁江湖”难以接受,也许这样的说法更容易接受:
武侠到金庸和古龙时是3.0版,主要表征是武侠小说结构的西方化和人物塑造的现代化。 中国古典小说常依托于评书和历史,是一种互动式的共同创作,结构历来松散,金庸吸收西方小说结构的严谨和环环相扣,同时带动了节奏的快进,产生了速度感和吸引力,古龙走的路子同于金庸,但更多了日本小说的影响,人物的塑造也更加现代化,更具现代精神。
更准确地说,金庸书写的是一组组群像,一个个背景,是产生种种人物背后的历史和时代,是一种“整体”写法,古龙是在一片最具默契的江湖中,书写一个个的人物,是一种“个体”的写法。只是,两人都是大师级的人物,可以相反相成,二者得兼。 二人近乎同场竞技,共同奠定了武侠小说的3.0时代。 此后,温瑞安将视角投放到一座京师,或两个门派,或一个组织(六扇门),具体而微,由小显大,虽然《说英雄谁是英雄》篇幅漫长,格局浩大,气魄亦大,但本身上,其实已然对“江湖”产生了背离,更侧重其工具性,功能性,而不是文化特征,江湖就是舞台,只是发生故事的场所而已,是一种“微观”的写法。 黄易对江湖更加有所扬弃,《大剑师》几乎已经是一个脱离江湖的架空世界,《寻秦记》是对历史的重构,《大唐双龙传》等几乎完全舍弃江湖投身历史,《玄侠凌渡宇》甚至要接近于玄幻。谁说武侠一定要是江湖?黄易的创作直逼武侠本质,更近于“宏观”的写法。 此二人同台竞技,仍归于武侠小说的3.0时代。 从评书投身小说,是2.0,从古典小说到现代小说,是3.0,均可称为革命。在这两个过程中,江湖和武侠不是不变的。所以,现在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呢?
其次,大陆新武侠拓展了武侠小说的篇幅,主要是集中在中短篇的创作上,并诞生了(从文学性等尺度)大量的精品。证实了武侠小说不必一定要追求快感和爽感,从单纯的审美上,亦能给人以享受。从更长的尺度上来看,这个影响可能是至关重要的。它也许是第一次证明了,武侠不只是迎合受众的的低端文学,而是一种真正立得住的“(类型)文学”门类,是真正的奠基。它证实了武侠是可以越写越“好”的。 再次,大陆新武侠的多种尝试,亦几乎是历来时代中最为多见的,先后有几万甚至十几万的作者(女性作者的加入亦是大陆新武侠的一大特点)投入到创作中,从各种角度丰富完善,乃至创新颠覆了武侠各个层面的空间。蕴含了极大的可能性。 即便目前我们不能很有把握地说大陆新武侠产生了一个新的时代,最低程度来看,大陆新武侠至少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前音,是一个铺垫。
武侠需要这样的世界。而建立一个崭新的,充满创意的新世界,可以在保留江湖原有的好的东西时,舍弃不好的,并加之以进化迭代,成为一种新的4.0的武侠。 这样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 这个世界是多样的,永远不可能只有一个。托尔金的中土世界,罗琳的霍格沃茨,阿西莫夫的基地,岸本齐史的忍者世界,西蒙斯的海伯利安,田中芳树的银河,七天神的九州……
如果要说世界首先是什么样的,不如首先说不是什么样的。
世界一定不是简单的平面的几个大陆,几个门派和许许多多的人,以及一组莫名其妙的的法术或武功,或几千几万年的历史,世界一定是立体的;世界一定不是一蹴而就的,因为它必然要有超强的质感;世界一定不是封闭的;世界一定不是一个像IP泡沫一样的泡沫……
如果一定要给这个世界做一个画像——
首先,这个世界是东方的,中国的。非如此不能保留武侠的原汁原味,非如此不足以传承武侠和江湖的种种积极的元素,非如此不足以以民族性彰显世界性。
其次,这个世界可以历史,可以架空,也可以半架空半历史。穿越小说可以部分解决历史性和幻想性兼具的问题,但不能完全解决。 再次,这个世界(既然是世界,就一定会有建立,有毁灭)必然先天性地具有忧患意识,相比传统武侠来说,必然会面临更大的危险,遭遇,并且将绝大地丰富传统武侠的“平不平”、“报恩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等“主题”,极大程度地拓展武侠的疆域。
再次,这个世界一定是自洽的。世界将会如幻想小说一样,围绕一个核心的设定展开。这也是历来的的武侠小说所缺乏的。
再次,这个世界一定是开放式的。这种开放不是商业术语上的开放,而是世界的本质之一,它是具有成长性的,因此是开放的。
最后,世界一定是兼具科学性和艺术性的,一定是兼具宏观和微观,由强大的创造力和严谨的逻辑共同创造而成,世界的创作难度、工序和对创造力等的要求,将绝不下于任何一部小说的要求。
联想托尔金对《精灵宝钻》的创作,罗琳对霍格沃茨系统的设定,日本漫画家可能要用二三十年创作一个故事和世界观同时成长的事例,以及一个优秀成熟的游戏团队会用许多年的世界创造一个世界,就会发现——
为什么会是“世界”可以拯救武侠,拓展新天地?因为“世界”可以同时解决上游(创作者)、中游(改编)、下游(受众和市场)三方面的问题。
对上游问题的解决:
首先,世界拓展了武侠的外延和内涵,令很多创作者深感头疼的“武侠已经被金庸古龙写尽了”,将得到完全的解决。 其次,世界是有明确规则的,明确的规则有助于专业和细分,令创作者深度潜入到某一细分类型中,这又是之前的创作缺乏的。“巨匠在限制中表现自己”,可以佐证。 再次,围绕一个世界进行创作,是由一群人进行的交互式创作,作者在坚持个人风格的同时,可以更好地取长补短,从各种层面照见自己的不足。网络文学初兴时,经历过一次创作高峰,很大原因是论坛式的写作形成良性的促进,围绕世界,可以再现这种互动,不管是在QQ群,还是微信群中。
再次,世界本身将是一个巨大的品牌,一个超级IP,作者在此品牌下的创作,将不仅带来较高的关注度和附加值,最重要的一点是创作不必有一日两更三更的催稿,不必时刻担心读者流失而过度追求爽感,作者可以在更宽松的创作环境下创作,将“越写越好”作为创作的唯一尺度。
首先,就现状和未来趋势,世界是一个超级IP(在以前,只有小说成品可以成为IP)。在世界观的创作下,将带来极大的增值,便于中游方实际操作层面的运作,使其更加市场化。
其次,世界观创作下的小说创作之初就已考虑到各种可改编性,将降低改编的难度,提升成功率,也避免出现之前花费千万购买一部“网红”仙侠网文(网文中也有大量精品),结果除了书名和人名外,其他一无可用的情况。
再次,世界观创作下的小说自带话题性和高人气,由于受众对小说的接受度是多维度的,对于改编作品,将更易转化。
再次,对于此类作品,娱乐一体化、全版权运营等将成为现实,更有雄心和掌控力的中游方,将可以最大程度地实现影视、游戏、动漫、出版等的利益最大化,而由于世界的超长生命力,将给中游带来长期的回报。
首先,阅读不再只是一种个体的娱乐休闲行为,同时也是一种具有极高话题性的社交行为,因此,小说读者与影视观众,漫画读者,游戏玩家等彼此之间可以相互转化。拥有同一世界观的作品,可令下游读者等全部投入进去,降低下游的筛选成本,提升娱乐和社交效率(近年来,同人文,同人本,同人图的盛行可以从侧面说明这一点)。
其次,读者在阅读时,不再只是单纯的阅读,也是参与者,创造者,可以享受更多的DIY的乐趣。参与一个世界,创造一个世界,寄托参与者的青春,热血,理想,野望,友情……本身就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可以将此视为一种“理想”的众筹(可参考网络用户对维基百科、百度百科等的词条的创立和修改)。
再次,小说的创立会完结,“世界”的创造永远没有完成时,换言之,这是可以持续一生的。参考漫威、DC等世界的生长,一个世界对读者来说,是永远存在的精神家园。这是单纯哪一部作品,或者哪一种类型的文学所难以提供的。
只是,江湖对于武侠来说,太过沉重,太过束缚,局限在江湖的范畴中,“以江湖之名”,武侠恐怕很难有真正的发展。
如果把“武侠”比作一部手机,它曾经是一部诺基亚,只要满足电话和短信功能,已经功德圆满,再有彩信,三十二和弦铃声,外形等不断迭代,就可以始终处于领先地位。但是,科技发展太快,现在的手机已经进化为智能手机,必须要满足更多的功能需求。诺基亚要发展,就必须舍弃原来的塞班系统。
如果“江湖”视为塞班系统,“世界”就是更先进的安卓系统。要创建一个新世界,首先要打破一个旧江湖。
所以我们要大胆地说,“摧毁江湖,创造世界”。
武侠,必须要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