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心如古井，情动微澜

原题：程英：心如古井  情动微澜

作者：西湘

声明：作者个人意见，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据说金庸写《神雕侠侣》之时，正是苦恋女神夏梦而不得痛苦失意之时，他怀着一颗潮湿的心离开了长城影业创办明报，并写下了这部轰轰烈烈的“失恋巨著”。所以，相对于《天龙八部》的“有情皆孽”，《神雕侠侣》是“全员失恋”。

这本书中的人物除了已届中年的郭靖、黄蓉伉俪，林朝英、王重阳失恋，李莫愁失恋，尹志平失恋，武三通失恋，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郭襄失恋，武修文、武敦儒失恋，郭芙大小姐也失恋，公孙止、裘千尺失恋，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失恋中辗转反侧徘徊吟哦，甚至作为主角的杨过和小龙女也因为重重误会而饱尝失恋之苦。

我们在这本“失恋症候群”里可以纵观“失恋百态”，有疯疯癫癫的武三通，有移情另爱的武氏兄弟，有铤而走险的尹志平，有绝望赴死的公孙绿萼，有同归于尽的公孙止、裘千尺夫妇，有郁郁而终的祖师奶奶林朝英，有至死都在悲吟“问世间情是何物”的大悲剧李莫愁，有中年以后才回过神来的郭大小姐，有“天涯思君不可忘”的郭二小姐，有“从此萎谢了”的程英、陆无双姊妹……

在这么多的失恋故事中，最打动我的是程英这个平凡却又令人难以忘怀的姑娘。

我一直认为，程英更像是古墓派的弟子，而没有半点桃花岛的傲娇臭屁、古灵精怪。她仿佛自出生就绝七情、断六欲，心如古井，即使爱上一个人也只是蜻蜓点水，风过微澜。

在很多时候，她都像是小龙女的一个副本，因为没有被男主角用爱情激活，所以一直作为杨、龙爱情大戏的无声背景和永不能出场的替身而存在。

对于程英这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女来说，她的人生非得有一份“英”气才好过，而与她一同长大的表妹陆无双，从名字上看便与她有了云泥之别。表妹是闻名江南的陆家庄的独生小姐，由这名字便可以看出来她必是生活在万千宠爱中，在陆家庄的小小世界里，她是第一宝贝的，也是唯一的宝贝。而程英，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所以，从幼时起，她便学会了谦恭退让。

在故事开始前两回，程英对她的表妹无双已有数次忍让。

陆无双要跟疯癫的武三通去玩，程英觉得危险，但不忍抛下表妹，还是跟着去了。

武家兄弟摘了一朵凌霄花，给了程英，因为陆无双想要，她毫不犹豫便给了表妹，却被表妹当即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生死存亡之际，陆立鼎将李莫愁的旧物——锦帕交给程英，以期保她性命，她见姨母陆夫人疼惜女儿，便马上把锦帕递给表妹。

这是个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姑娘，因为长期寄人篱下，她早就学会了揣摸别人的脸色和心思，总是把自己的需求退避三舍。她也有委屈，也有伤心，但是她永远不会像杨过那样动不动就嚎啕、控诉，向全世界宣战。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倚仗，总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求安全稳靠。

她成为黄药师的弟子以后，本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从此过上宁静隐逸的生活。但是她牢记自己深受姨丈、姨母养育之恩，必须要从李莫愁手中救出表妹，并且为陆家上下报仇。她在书中一共出场四次，都是围绕这两件事在奔忙。她武功不高，也没有黄蓉那般机智，以她微薄的力量要想完成这两件事情简直比登天还难，中间几番历险差点搭上性命，但她咬牙坚持到了最后。在救出表妹以及李莫愁自焚之后便从此隐居嘉兴，黄药师数次想带她出来游玩散心，都被她拒绝了。

她来这人间一趟，只想活在最小半径以内，不沾染任何红尘是非。她的心如一口波澜不兴的千年古井，对这世间的美好事物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大概没有被深爱过的人都这样，像生活在孤岛悬崖之上，在与这个世界联系之时，随便往哪个方向似乎都隔着幽幽深谷，面对过去未来都不敢迈出脚去。

不单如此，为了绝对的安全，她还要在那天险之内再筑一道高墙，进行主动防御。所以不得已出来行走江湖时，她也是戴着面具，行踪诡秘，不留下一丝痕迹。

她虽然对这世界悉心防备，奈何高墙有隙，有心之人便可如入无人之境，也许是前世孽缘，那人，终于不请自来。

对于程英来说，爱上杨过是她一生一次的意外。我曾经苦苦思索，杨过除了长得帅以及“是主角”以外，凭什么攻破她古井般幽静孤绝的心房，在窄闭紧锁的方寸里掀起爱情的激流暗涌，后来我想，大概是一种同病相怜，一种异“性”相吸（性格的性）。

她与杨过都是孤儿，都有过寄人篱下的经历，又都与桃花岛有着若即若离千丝万缕的关系，自伤身世时难免引为同命之人。同样的凄苦无依，同样的自卑自惭，同样的傲骨冰心。另一方面，杨过又有着与她截为不同的行事风格，杨过爱闹，总是装疯卖癫，她爱静，总是自持甚严，杨过勇于反抗，而她擅长忍让。也许她也很想像杨过那样高兴就纵情笑，悲伤就大声哭，玩世不恭，藐视一切，爱谁谁，死就死，但是她做不到。她不敢放弃她苦心经营的面具后的安全感，害怕承担不起放纵的后果。很多时候，她大概会觉得那个男子就是自己臆想中的分身，所以她爱他，便如爱自己。

她的感情有限，不是轻易爱人的人，而一旦爱起来便是掏心掏肺，但可惜的是，即使她把这样一份爱人如己的深情给了杨过，他也不会多么稀罕。杨过对于感情是轻佻的，偏执的，他与陆无双大被同眠，早上醒来想吻她一下，想到小龙女时非常自责，心说“轻薄她也没什么，但如此对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账王八蛋”，可见，他虽然爱招惹女孩子，但是对于这些为他痴狂的姑娘们，实是看得很轻的。

虽然她们遇到困难，他也会出手相救，她们为他而死，他也会感动，他喜欢跟她们互相感动，他会觉得被认可被需要。但是说到爱情，不管你多么全心全意，他也看得不值一文，如同程英为他细心缝制的那件衣裳，他随手就赠给了李莫愁。这厮像那掰玉米棒子的狗熊，手里头已经有了一根老粗老大的，见了别的齐整一点的棒子却还是手贱要掰着玩儿。如果是别的心思开阔的女子也就罢了，而对于程英这样一生只够爱一人的女子来说，虽然一开始便知道爱上他是一条绝望之路，可是每一步还是如行走刀尖一样锥心刺骨的伤害。

她一生最接近幸福的时候是在那小茅屋中，与杨过、表妹一同迎敌待死，她的一生，从未与人如此亲密，从身到心。她活在这世界上，与她同活的人有千千万万，可是他们与她都没有关系，只有这一刻，她在乎的亲人、爱人都在身边，与她手挽着手含笑高歌心无挂碍地迎向死亡。然而，他们最终得救了，她心中却不免落憾，尤其是此后天涯两端生死茫茫数十年，她也只有回想当年那一刻聊以慰藉。

她总是在暗处，她的爱也是在暗处。除了生死之际那半块锦帕，她再也没有表露过自己的心事。

杨过和陆无双一路结伴与李莫愁师徒斗智斗勇，她一直冷眼旁观不露痕迹，冷静地以黄雀在后的姿势暗中相助。等到小酒馆中李莫愁追来二人无处可躲时，她现身指点并盗走李莫愁的驴子使二人获得宝贵的逃生时间，尔后又再回到暗处跟踪。这一路上杨过与陆无双何等亲密无间风光旖旎，又是裸身接骨，又是同榻而卧，她都看在眼里，冷然不为所动。她的武功也只是寻常，要想长期跟在李莫愁身后不被其所发现，想来也是费尽心机。

在认识她以前，杨过曾经装疯卖傻成功地调戏了洪凌波、李莫愁、陆无双、完颜萍，并与她们有过“肌肤之亲”，或抱或搂或睡或亲。唯独程英不吃他这套。别的女孩子都是被杨过种挑拨、逗弄而倾心于他，唯有她从未上杨过的当，是明明白白睁着眼睛爱上他的。

他装痴扮傻搂抱她叫她姑姑，她冷静地推开：我不是你姑姑。

他请教她姓名，她说：贱姓不足挂齿，将来自会告知。

他想看看她写的字，她说：我的字丑得很，等你伤好了向你请教。

他想知道她的模样，她说：我相貌很丑。

她吹奏一曲《淇奥》，他吟唱相和，她便改奏《迎仙客》，连在箫声之中都戴上面具，不肯透露心声。

她如此持重退让，一方面是自卑隐忍成性，不想真情流露，以免失望，另一方面却是以退为进，暗自盼望他来咂摸揣测她。所以，一听到他想吃粽子，立即心跳脸红狂喜一场，结果证明果然是空欢喜。他对她只是“贪多”而已，实无半点情意，幼时相见的情形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杨过自出江湖以来，觉得别人要么瞧不起他，要么欺负他，他从来没跟人正正经经地相处过，总是处在欺骗、斗争、讥诮中，不是争意气，就是斗长短，在小龙女面前，他也常是顽童心态，在程英面前，她是女中君子，他也从此自重起来。她肯定他，说他人好，救了他也不居功，伺候他饮食，虽是家常小菜却烹制得美味异常，给他缝衣裳，他躺在床上养伤，她就在旁边写字。她的矜持自重使他觉得既安心又愉悦，觉得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和平，这种感觉，只有当年在母亲身上才感受过。她成了他最敬重信任的人，她早知道越不过小龙女的次序去，得到这个结果也算求仁得仁。

杨过被人斩去手臂，她心中难过，寻无人处偷偷哭一回。

小龙女跳崖后大家遍寻不见，有人疑心是掉进了深洞之中，她第一个下去找。须知那谷底是公孙止夫妇葬身之处，以小龙女幽静洁雅的心性，就算要自尽也不会去那洞中。明知不可能，她还是义无反顾。

杨过见到崖边留字伤心欲绝，只有她奋不顾身跃上前去温言相劝。那崖边只容二人驻足，杨过在心痛成狂的情况下回身一拂便能使她粉身碎骨。

杨过要结拜兄妹，她心中难过，但马上痛快应允了。

十六年后杨过自尽跳崖，还是她“一言不发援绳而下”去找他。

她总是为爱冲锋陷阵万死不辞，但总是“一言不发”。

她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是襄阳决战之时，黄药师布二十八宿阵，她随恩师统领东路兵。而这次，金庸对于她与杨过重逢的情形只字未提，最后群星闪耀华山论剑时她的名字也没再出现过，因为这时候的绝对女主已经是郭二小姐了，小龙女亦已重出江湖，她又回到了暗处，自动隐身成这风光大戏的沉默背景。

杨、龙二人道别远去，人们只看到郭二小姐的眼泪夺眶而出，而不会想到站在不起眼处的某人亦是肝肠寸断，不过她一定是素面含笑波澜不兴，绝不会像郭二小姐那么失态，因为他不曾送她三枚金针，也没有在生日时为她放一场奢华的烟花，最重要的是，她早在郭二小姐这个年纪已习惯了人生聚散如流云，那又何必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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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章作者西湘：皮匠，码字匠。湖南人，居云南。微博@西湘君。该文首发于武侠公号西湘（ID：DLxixiang），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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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本文选自西湘《只怪众生太美丽：从金庸江湖中读出的现实人生》，京东当当天猫书店均有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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