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掌故•射雕英雄传篇11-12

1957年1月1日，《射雕英雄传》在香港商报开始连载，迄今已过60周年。黑江湖特别推出著名金学家陈志明《金庸掌故·射雕英雄传篇》，每周一篇，致敬金庸，以飨读者。

第十一回  长春服输（115-122）

第十二回  亢龙有悔（123-136）

原题：金庸掌故·射雕英雄传篇2

作者：陈志明

声明：作者个人意见，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115  梅超风问道  附：攒簇五行和合四象

〔引文〕

梅超风……她同时问道：“甚么叫做攒簇五行？”郭靖道：“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风道：“啊哟，我先前可都想错了。甚么叫做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梅超风喜道：“原来如此。那甚么叫五气朝元？”郭靖道：“眼不视而魂在肝、耳不闻而精在肾、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动而意在脾，是为五气朝元。”“和合四象”、“五气朝元”这些道家修练的关键性行功，在《九阴真经》中一再提及，然而经中却未阐明行功的法门，梅超风苦思十余年而不解的秘奥，一旦得郭靖指点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当下又问：“何为三花聚顶？”她练功走火，关键正在此处，是以问了这句话后，凝神倾听。郭靖道：“精化为气、气化为神……”

〔笺注〕

“梅超风问道”，出清李白川《绿野仙踪》第七十二回：二女妖道：“敢问龙虎如何调法？何为至善？”于冰道：“调龙虎之道有三：上等以身为铅，以心为汞，以定为水，以慧为火，在片刻之间，可以凝结成胎；中等以气为铅，以神为汞，以子为水，以午为火，在百日之间，可以治合成象；下等以精为铅，以血为汞，以肾为水，以心为火，在一年之间，可以融结为功。先仙曰：‘调息要调真息息，炼神须炼不神神’；则龙降虎伏矣!”二女妖道：“敢问婴儿姹女，产育之道若何？”于冰道：“精从下流，气从上散。水火相背，不得凝结成胎，则婴儿姹女，从何产育？以上话皆易解多房欲多言语此走精散气之由也……”二女妖道：“修持大成日，有五气朝元，三花聚顶，敢问若何？”于冰道：“眼不视而魂在肝，耳不听而精在肾，舌不声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动而意在脾，是为五气朝元。精化为气，气化为神，神化为虚，是为三花聚顶。

笺按：金庸先生“世纪新修版”《射雕英雄传》自注云：《钟吕传道集》记钟离权向吕洞宾传授“三花（阳）聚顶、五气朝元”之法：吕曰：“炼形之理，既已知矣。所谓朝元者，可得闻乎？”钟曰：“大药将就，玉液还丹而沐浴胎仙。真气既生，以冲玉液，上升而更改尘骨，曰玉液炼形。及夫肘后飞起金晶，河车以入内院，自上而中，自中而下。金液还丹以炼金砂，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乃炼气成神，非止于练形住世而已。所谓朝元，古今少知。苟或知之，圣贤不说。盖以真仙大成之法，默藏天地不测之机，诚为三情隐秘之事，忘言忘象之玄旨，无问无应之妙理。恐子之志不笃而学不专，心不宁而问不切。轻言易语，增我漏泄圣机之愆，役此各为无益。”此后吕洞宾坚决请问，钟离权遂加传授，大法精微奥妙，我辈凡人不懂矣。

“攒簇五行”，见《参同契直指》：金、木、水、火、土，混而为一，是为攒簇五行。此原理之证也。

“和合四象”，见《金丹四百字》序：以含眼光，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是为和合四象。

116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引文〕

黄蓉见他无法脱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句话来，大声叫道：“梅超风，你盗去了我爹爹的《九阴真经》，快快交给我去送还爹爹！”梅超风一凛，却不回答。欧阳克、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四人不约而同的一齐转身向梅超风扑去。

〔笺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谓斯人本无罪，因身藏璧玉而获罪。出《春秋左传·桓公十年》：初，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弗献。既而悔之，曰：“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贾害也？”乃献之。又求其宝剑。叔曰：“是无厌也。无厌，将及我。”遂伐虞公。故虞公出奔共池。

117  遗腹子

〔引文〕

（杨铁心）这一日中既与爱妻相会，又见到义兄的遗腹子长大成人，义女终身有托，更无丝毫遗憾……

〔笺注〕

“遗腹子”，父亲过世后方才出生者谓遗腹子。参见《汉书·昭帝本纪》：泗水戴之前薨，后宫有遗腹子煖。《淮南子·说林训》：遗腹子不思其父，无貌于心也。

118  地头蛇

〔引文〕

朱聪说：“这么一来，我们江南七怪成了地头蛇，非掏腰包请客不可。”

〔笺注〕

“地头蛇”，地头，谓本地也。地方上不端之人曰地头蛇。参见《西游记》第四十五回：行者道：“你也忒自重了，更不让我远远之僧，也罢，这正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笺按：此朱聪之自谓，自笑嘲谑也。

119  同姓不婚

〔引文〕

丘处机：“……你爹爹其实不姓穆，是姓杨，你以后就改姓杨吧。”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杨，我仍然姓穆。”丘处机道：“干吗？难道你不信我的话？”穆念慈低声道：“我怎敢不信，不过我宁愿姓穆。”丘处机见她固执，也就罢了，以为女儿家忽然丧父，奄痛之际，一时不能明白过来，殊不知不能明白过来的却是他自己。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终身付托给了完颜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亲生骨血，当然姓杨，自己如也姓杨，婚姻如何能谐？

〔笺注〕

“同姓不婚”，古代婚姻风俗之一种。在族外婚实行以前，古人已认识到同血缘成亲之害处，是以我国古代有同姓不婚之俗。《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云：“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国语·晋语四》云：“同姓不婚，恶不殖也。”《礼记·曲礼》云：“娶妻不娶同姓，买妾不知则卜之。”历代经籍，述之已详。唐代以来，更制订律令以明限之。《唐津·户婚律》云：“诸同姓为婚者，徒三年，缌麻（为同宗高祖父母服丧）以上比奸论。”明、清以降，又分同姓、同宗为二，严禁同宗，同姓不同宗则略有弛禁。

120  三妻四妾

〔引文〕

韩小莹温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

〔笺注〕

“三妻四妾”，谓妻妾众多也，中国古代婚俗，男子可纳媵妾，以为正妻之补充。参见《唐律疏义》：五品以上有媵，庶人以上有妾。

121  矮冬瓜

〔引文〕

朱聪不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而笑，心想这女孩儿果然明艳无俦，生平未见，怪不得靖儿如此为她颠倒。韩宝驹却勃然大怒，气得唇边小胡子也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滚！”黄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滚皮球，踢一脚，溜三溜；踢两脚……”郭靖喝道：“蓉儿不许顽皮！这几位是我师父。”黄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笺注〕

“矮冬瓜”，方言，对矮个子之贬称。韩宝驹之形象，以及“矮冬瓜”之戏谑，或受顾明道《荒江女侠》之影响。参见《荒江女侠》第二十四回：……（酒保）答道：“……外面又跑进一位又矮又小又丑的汉子来，好似一段矮冬瓜，腰里却缠着黄色灿烂的腰带。”

笺按：刘国重兄论金庸小说，认为《射雕英雄传》受《荒江女侠》一书影响颇深，此又一例也。盖闻天声之“造型”，庶为韩宝驹之所本，腰间一段“黄金灿烂”之腰带，亦令人想到马王神趁手兵刃之金龙鞭也。

122  叫化鸡

〔引文〕

小睡片刻，天边渐白，江边农家小屋中一只飞鸡振吭长鸣。

黄蓉打了个呵欠醒来，说道：“妈饿！”发足往小屋奔走，不一刻腋下已夹了一只肥大公鸡回来，笑道：“咱们走远些，别让这人瞧见。”两人向东行了里许，小公马乖乖地自后跟来。

黄蓉用峨嵋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在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练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

又第十二回：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风卷残云地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噗哧一笑，说道：“小妇子偶尔烧得叫化鸡一只，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荣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女娃子乖得很。”

〔笺注〕

“叫化鸡，”此煨鸡也。参见《清稗类钞·饮食类》“煨鸡”：煨鸡者，鸡去毛及腹中杂质，中实比猪肉馅，略如八宝鸭，密缝其口，外包荷叶，用水调酒整盖之泥，涂叶外，以炭火煨之，料熟为度。

并见《调鼎集·荷叶包鸡》：子鸡治净，或嫩鸭、子鹅肥肉，均块骨牌块，加以作料，咸淡得宜，或火腿，鲜笋皆可拌入，用嫩腐皮包好，再加转鲜荷叶托紧，外用黄泥固围裹住，糖火煨熟，以香气外达为度。临用，取出泥叶，揭下腐皮，盛大磁盘内供客，大有真味。五、六月最宜。

笺按：据刘国重兄考证，金庸先生撰述此“叫花鸡”一段，系参考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第一回，兹具录如下：柳迟既得了那只老母鸡，即走到河边拾了一片碎磁，把鸡杀死；并不拔毛，只破开肚皮，去了肠杂，放下些椒盐、五香、酱油、白醋之类的东西，在鸡肚皮里面；拿线扎了起来，调和许多黄泥，将鸡连毛包糊了。再从身上抽出一条大布手中来，把讨来的米，倒在手巾里，就河水淘洗乾净；用绳将手巾扎好，也用湿黄泥包糊。然後走到山中，寻了些枯枝干叶，拣土松的地方，堀一个尺来大尺来深的洞；先把黄泥糊的母鸡，放在洞里；将枯枝干叶，纳满了一洞；取火点燃了，接连不断的添柴。是这么烧过了一个时辰，黄泥已烧得透心红了；柳迟才把鸡取了出来。

123  食指大动

〔引文〕

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难熬，向郭靖……说道：“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或是闻到奇珍异味，右手的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为了贪吃，误了一件大事，我一发狠，一刀将指头给砍了……”

郭靖“啊”了一声，洪七公叹道：“指头是砍了，馋嘴的性儿却砍不了。”

〔笺注〕

“食指大动”，出《左传·宣公四年》：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

笺按：本回下文也写有“食指大动”：黄蓉道：“毒蛇切去了有毒的头，可以做蛇羹，加上鸡汤、菊花瓣儿、柠檬叶子，味道不错。”洪七公连连点头，左手食指大动。

124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引文〕

黄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从《诗经》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不通。”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作‘好逑汤’。”洪七公哈哈大笑……

〔笺注〕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见《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笺按：《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男慕女之词，正可比郭靖恋黄蓉。

125  鸳鸯五珍脍

〔引文〕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条，喝鲜汤，连酒也来不及喝，一张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问话，直到两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这才说道：“御厨的好东西当然多啦，不过没一样及得上这两味。嗯，有一味鸳鸯五珍脍是极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

〔笺注〕

“鸳鸯五珍脍”，见《武林旧事》卷九：绍兴二十一年十月，高宗幸清河郡王第，供进御筵如后：第五盏：鸳鸯（喋，去口加火）肚。第十一盏：五珍脍。并见《西湖游览志余》卷三“偏安佚豫”：绍兴十三年，张俊解兵柄，封清河郡王，勅建甲第。二十一年冬十月，高宗幸其第，供进御筵，下酒十五盏：第五盏：鸳鸯（喋，去口加火）肚。第十一盏：五珍脍。笺按：此金庸先生系并而说之，取“鸳鸯（喋，去口加火）肚”之“鸳鸯”，与“五珍脍”合为一名。

126  狐狸大仙

〔引文〕

郭靖问道：“是皇帝请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错，皇帝请的，不过皇帝自己不知道罢啦。我在御厨房的梁上躲了三个月，皇帝吃的菜每一道我先给他尝一尝，吃得好就整盘拿来，不好么，就让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厨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说出了狐狸大仙啦。”

〔笺注〕

“狐狸大仙”，民间信仰风俗之一种。我国北方有供奉狐仙以求恩庇之风气。唐张鷟《朝野佥载》：唐初已来，百姓交事狐神，房中祭祀以气恩，食饭与人同之。事者非一立。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屯。《檐曝杂记》：京师多狐祟，每占高楼空屋，然不为害，故皆称为“狐仙”。

笺按：大仙，民间对一世成“精怪”动物之敬称。畏之，故敬也。《射雕英雄传》第三十三回亦写有“狐狸大仙”：洪七公笑道：“御厨的众厨师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的不见，都说又闹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点烛地来拜我。后来给侍卫的头儿知道了，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来捉狐狸。……《鹿鼎记》第十七回：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乐，说道：“原来狐独精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难听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韦小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个小丫头。”

127  全真教  附 王重阳

〔引文〕

洪七公道：“那也未必。那是很多年之前了，我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比武论剑，比了七天七夜，终究是中神通最了得，我们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黄蓉道：“中神通是谁呀？”……（洪七公）说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阳，他归天之后，到底谁是天下第一，那就难说得很了。”

〔笺注〕

“全真教”，即全真道，系世界道教之主流宗派，创始于王重阳，发扬光大于丘处机。参见金源铸《全真教祖碑》：重阳子王真人也，其教名之曰全真。屏去幻妄，独全其真者，神仙也。《甘水仙源录》卷二载徐瑛《广宁通玄太古真人郝宗师道行碑》：迨乎金季，重阳真君，不阶师友，一悟绝人，殆若天授。起于终南，达于崑箭，招其同类而开导之、锻炼之，创立一家之教曰全真。其修持大略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之宗。

元虞集《道园学古录》：昔者汴宋之将亡，而道士家之说，诡幻益盛，乃有豪杰之士，佯狂玩世，志之所存，则求返其真而已，谓之全真。

“王重阳”，名喆，字知明（原名中孚，字允卿），又名世雄，字德威，道号重阳子，故称王重阳。北宋末京兆咸阳（今陕西咸阳）人。中国道教重要支派全真道之创立者。参见金刘祖谦《重阳仙迹记》：师咸阳人，姓王氏，名喆，字知明，重阳其号。金金源铸《全真教祖碑》：先生美须髯，大目，身长六尺余寸，气豪言辩，以此得众。家业丰厚，以粟贷贫人……元秦志安编《金莲正宗记·重阳王真人》：先生讳中孚，字久卿，家世咸阳，最为右族，当刘蒋水竹烟霞爽垲之地，营起别墅，作终焉计，其为人也，骨木雄壮，气象浑厚，眼大于口，髯过于腹，声如钟，面如玉，清风飘飘，紫气郁郁，有湖海之相焉。

128  周伯通

〔引文〕

黄蓉道：“全真教？嗯，有一个姓丘，一个姓王，还有一个姓马的，都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们也稀松平常，跟人家动手，三招两式之间便中毒受伤。”洪七公道：“是吗？那都是王重阳的徒弟了，听说他七个弟子中丘处机武功最强，但终究还不及他们师叔周伯通。”黄蓉听了周伯通的名字，开口想说话，却又忍住。

〔笺注〕

“周伯通”，参见元刘志玄、谢西蟾编《金莲正宗仙源像传·重阳子》：（大定）九年春，师（即王重阳——引者注）同马、谭、丘、郝（即马钰、谭处端、丘处机、郝大通——引者注）四师回宁海，周伯通筑庵请师居，名曰金莲堂。并见金源铸《全真教祖碑》：（金大定）九年己丑四月，宁海周伯通者，邀先生住庵，榜曰金莲堂。

笺按：“周伯通”其名见乎全真教文献，生平等则无考。

129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引文〕

……(洪七公)又道：“这一招叫作‘亢龙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刚猛迅捷，亢奋凌厉，只要有几百斤蛮力，谁都会使了。这招又怎能叫黄药师佩服？‘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发必须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领会到了这‘悔’的味道，这一招就算是学会了三成。好比陈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劲却是醇厚无比，那便在于这个‘悔’字。”

〔笺注〕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满盈之后，则不可以长久。见《周易象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德施普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或跃在渊”，进无咎也。“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补注：盈者，至极也，物极必反，天道也。

130  先天而天弗违  

附：“亢”之为言也吾不敢为主而为客

〔引文〕

……(洪七公)道：“……我教你读几段书，你先背了出来，以后慢慢体会便了。第一段：‘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天，就是自然，所谓‘先天’，是对方行动中还没有出现破绽，我们要先瞧了出来，这招‘亢龙有悔’，要料敌机先，击向他即将露出来的破绽。如果他已经露出破绽，那就良机莫失，更当攻击弱点。我们的武学道理，跟道家不同。道家《老子》说：‘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主张不可抢先进攻，一味退守以柔克刚，我们是当刚则刚，应柔则柔。第二段话：‘“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他慢慢一句句的读了出来，教郭靖跟着念读，然后背熟……

〔笺注〕

“先天而天弗违”，“‘亢’之为言也”，见《周易文言传·乾卦》：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其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吾不敢为主而为客”，见《老子》第六十九章：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仍无敌。

131  熏田鸡腿  附：八宝肥鸭

〔引文〕

洪七公眼睛尚未睁开，已闻到食物的香气，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来，抢过食盒，揭开盒子，见盒子一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堆雪白的银丝卷。洪七公大声欢呼，双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价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赞妙……

〔笺注〕

“熏田鸡腿”，田鸡，即青蛙也参见《清稗类钞·饮食类》“灼田鸡”：蛙，信呼田鸡，去身存腿，油灼之，加酱油，甜酒，瓜薑。

笺按：灼，烧、烤也。此云“熏”者，盖其法略异，一入锅而油灼之，一上架而熏烤之也。其法虽异，而田鸡则一。《笑傲江湖》第十七回另写有烤“田鸡”：这时她（盈盈）已将柘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的冒出。……

“八宝肥鸭”，参见《清稗类钞·饮食类》“八宝鸭”条：八宝鸭者，净去肥火腿，于腿间剖一孔，去其内藏，清水洗濯，用糯米一酒杯，斩猪肉，火腿，粟、芡、莲心、香蕈、冬荀、蘑菇成丁，和以葱、酒、酱油、灌鸭腹中，用线密缝，置于锅，外加水，酒、酱油煮之。

132  二十四桥明月夜

〔引文〕

当晚黄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给洪七公吃。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还罢了，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夜”……

〔笺注〕

“二十四桥明月夜”，出唐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133  暗香浮动月黄昏  

附  江月何时初照人

〔引文〕

黄蓉摇头道：“死倒不打紧。我最怕他们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学过武艺，又曾烧菜给你吃，逼着我把什么‘暗香浮动月黄昏’、‘江月何时初照人’那些稀奇古怪的好菜，一味味地煮给他们吃，那些都是你没品尝过的，岂不堕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笺注〕

“暗香浮动月黄昏”，出宋林逋 《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江月何时初照人”，出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134  打狗棒  附：葫芦之情形

〔引文〕

两人都吃了一惊，怎地背后有人掩来，竟毫无知觉，急忙回头，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人一张长方脸，额下微须，头发花白，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背上负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

……黄蓉拍手叫道：“……原来你是乞儿帮的帮主。”

洪七公道：“正是。我们要饭的受人欺，给狗咬，不结成一伙，还有活命的份儿么？……北边的百姓眼下暂且归金国管，南边的百姓归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儿啊……”黄蓉抢着道：“不论南北，都归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道点点头，说道：“正是。这根竹棒自唐末传到今日，已有好几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帮的帮主执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玺、做官的金印一般。”

〔笺注〕

“打狗棒”，参见《清稗类钞·乞丐类》“丐头”条：乞丐之有丐头，尽人知之，而不知丐头必有杆子以为证，如官吏之印信然。《鸿鸾禧》剧本中，乙云：“兄弟才疏学浅，不能当此重任。”甲云：“老弟你休谦让，就此拜了杆儿罢。”是其证也。丐头之有杆子，为其统治权之所在，彼中人违反法律，则以此杆惩治之，虽挞死，无怨言。

“葫芦之情形”，七公背负之葫芦，亦有典。见《清稗类钞·乞丐类》“葫芦丐自呼曰李仙”条：葫芦丐，不知何名，自呼曰李仙。其衣甚愽且诡，行乞于市，恒负大葫芦。得钱，必就肆饮。

笺按：乞丐负葫芦，并不多见，是故《清稗类钞》单列而特表之。

135  叫化子

〔引文〕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着一只火腿脚爪慢慢啃着，说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钱的财主是一帮，抢人钱财的银林盗贼是一帮，我们乞讨残羹冷饭的叫化子也是一帮……”

黄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帮主’，原来你是乞儿帮的帮主。”

〔笺注〕

“叫化子”，谓户叫乞丐之代词也。参见《新名言·释言》：踵门乞食者，为叫化子。《清稗类钞·乞丐类》“花子院联”条：俗称乞丐曰叫化子，盖其号于市而募化钱物也。李家瑞《北平风俗类征·语言类》：五杂俎：京师谓乞儿曰“花子”。

136  悠悠我心

〔引文〕

黄蓉道：“当面撒谎！你有这许多女人陪你，还寂寞什么？”欧阳克张开折扇，扇了两扇，双眼凝视着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黄蓉向他做个鬼脸，笑道：“我不用你讨好，更加不用你思念。”

〔笺注〕

“悠悠我心”，参见曹操《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笺按：欧阳克人品虽差，但对黄蓉，竟是真心。第二十一回明霞岛上千钧巨岩下，欧阳克中黄蓉机关，几得不活，黄蓉心下歉疚，自承其愧，欧阳克道：“别这么大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死在你的手里，我一点儿也不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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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

1.文章作者陈志明：金庸研究专家，严家炎先生关门弟子。曾任人民日报出版社传记编辑室主任。人民日报出版社《看金庸》系列出版物执行主编。著有《金庸笔下的文史典故》（上、下册）《金庸笔下的文史典故续编》（上、下册）等。

2.插图作者姜云行等，版权归属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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