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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宋·赤酒引12

2017-05-28 赤酒 黑江湖
 

东宋世界(Sunasty)第1部公推连载小说

赤酒引12

◎赤酒  著



东宋的第1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π,在东宋世界中,这天是“风暴降生之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400万字),《燃烧吧,火鸟》(30万字)等长篇作品。


赤酒自去年黑江湖首度推出“东宋”世界观时即参与其中,构思数月之后提笔,创作出赤酒、程芝等人的历险故事,字里行间飘荡着东宋如醍醐般的空气,引人欲醉。《赤酒引》也成为东宋创立八年以来第一部面向大众的公推连载小说。


自即日起,黑江湖每周末推出一期《赤酒引》。新老朋友前来东宋世界,请品尝第一杯酒——


雷霆声由远及近


前情提要:

于三靖讲述了自己的前尘往事,

他与司空莲相逢在一个月下,

他救了她的性命。

她让他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欲知前情如何,

请点击页面下方链接。



29


到镇江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明朗起来了,原本幽暗的天边也已经变成了浅淡的青蓝色,还带着一两道云彩,白絮条般。天亮得晚,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江上尤其冷,在外头的人早已经回舱去了,船头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四张方桌,桌上的杯中酒早就冷透了。

 

在舟上远远瞧见的一簇灯火,正是镇江。看着近,行路远。不只是沈沧鸣,甚至连程芝都开始打起瞌睡来。外面太冷,那一点兴奋早就给耗尽了,一群人索性躲回舱里,生好火,继续去睡觉了。

 

“镇江到了,小程,起来看看罢。”

 

程芝摇了摇手,正在温暖的睡梦中,不想理会。于三靖无奈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赤酒,赤酒上前一步,直接把程芝拽起来,拖下了床。

 

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被外面的冷风一激,程芝打了个寒战,总算清醒。

 

船从北城门中进入,从旁边水道望去,正中立着一道巨大的陆上城门。镇江水路开得也宽,同样南北东西通达无比,与扬州城隔江相望。

 

程芝迷迷糊糊地看到船头灯杆下面立着一个人,背影纤细,雪白的衣裙,影影绰绰。衣裙与琉璃风灯一并被江上风斜斜地吹拂起来,摇摇摆摆。

 

司空莲正在抬头往上看。

 

陆上城门的门首,横刻着“镇江城”三个用金熔铸的大字,字在浅蓝色的天光下滚动着隐约的黄光。一眼不足以揽得全貌,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门口城旗的图样,船周便被石壁包围,顺着水道滑了进去。程芝向后看,于三靖的船队已经换成了一字队形,用带着红锈迹的铁钩子,一条条相连着,跟在后面。

 

司空莲也看到了后面船队的盛景。

 

程芝走过去,想要叫她回去,船头实在太凉。

 

“我到家了。”司空莲淡淡开口,“我是扬州司空世家的小姐,却一直住在镇江。”

 

隔江相望,家便变得触及不到了。

 

镇江的两岸风貌较徐州的更加精巧。灰砖,灰墙,灰瓦,褐藤,白雕花,红木檐,红灯笼,铜金檐铃。道旁有树,树上都悬着几片残叶,风一吹,不时落进河里。河道雇了专人打捞,现下堆积的枯叶还不算多。

 

忽然一道黄光穿过青蓝色天幕,照在河面上,晨光下的河面闪着粼粼的波影。他们的船在穿过那个光影之后,天色就亮了。

 

街上的人多起来,马蹄声车轮声不绝,人声喧哗声渐起。正是一个繁华古城从清晨起来的样子,司空莲坐在船头,脸上有了一些笑容,脸色也红润起来。

 

“要回家了!”

于三靖将他们送到一处拴着红灯笼的码头,之后带着船队去处理事务。程芝赤酒和沈沧鸣三人陪着司空莲回她的家。码头边上有不少就着清晨的干净河水浣衣的家中主妇,她们的手无一不是发紫的红色。

 

司空莲带他们来到一处府邸。这个府邸除了比旁边的人家大一些之外,并无不同,都是灰墙壁、红木檐。绕过一半外墙,才到正门。说是正门,门上却连牌匾也没有,只挂着两只巨大的红灯笼,下头悬着崭新的黄色穗子,像是每天都有专人打理一般。

 

“这是你的家?”

 

他们以为司空莲会住在一个更大的府第里,会像一般世家的少爷小姐一样被关在院子里,没事只能去后院溜达散心,有事了就是去楼上刺绣,该学习了就坐着马车,去城中世家的学校读书的那种。

 

司空莲没有回答,径自敲门,有人应声开门,是个打扮齐整的小厮。

 

“小墩,我回来了。”

 

“三小姐!”

 

那个叫小墩的小厮行了个礼,将他们带进门。

 

屋里空空荡荡,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四周花木杂草丛生,很久没有被修理过了。正厅没人,从外往里看,桌椅案台到是干净,泛着新鲜的亮光。有细小的尘灰在晨光中漂浮着,缓慢地游动。

 

穿过正厅,廊旁花木全部枯萎,没有人管,也没有人去拔,就这样荒废着,十分难看。往前走,后园有一方鱼池,很干净,角落有哗哗水流声,水面上却不见踪迹,想来是从下面凿了孔,特意引来的源头活水。

 

“三小姐,二少爷走了之后,就没有人再肯管花木了。但您的水塘,一直都是大少爷帮您照料着。”

 

“二少爷还没回来么。”司空莲随手扯下旁边兰花的一簇叶子,发觉全是烟灰,弹了两下,扔掉。

 

“没有。”

 

“随他吧。”

 

家中只有三个下人,两个侍女,一个小厮。从得知三小姐带了来客起,两个侍女就开始忙活着生火做饭,但花样繁多,做的太慢。四个人在正厅等着,小厮上了壶茶,让他们先停一停。

 

“我到了岁数之后,就被送到了镇江,几个城市有势力的复姓世家建的中学,就设立在此。”

   

东宋建国后,代表武林势力的世家名门便由山上迁移到城市中。

 

原本在山中的门派教习都太过独立,迁入城市,一家挨着一家,世家名门对弟子们的教习也聚集起来。除了各自门派武学的名山宗独立传授外,世家子弟们在幼年,约是五岁的时候,便会被送往城中小学,去学习作文、数术、生存学等技能;到十岁,进入少年,小学考核通过后便可去几座城之间联合成立的中学,去学习军事、阵法、医术、生存术、冶金、星象等更加高级的技能。中学学满合格后,便能够出城游历,周游列城。游历归来,三年期满,便可以参加整个东宋少年学徒之间的“大比”,合格者就得到去青城进修的机会。

 

青城是整个神州最高大的学府,是神州最光辉灿烂的名门。

 

司空莲在还没有完成中学学业的时候就逃出了城,逃出了这个没有名字的暂住府邸。

 

这栋府邸原本住着五个人,都是相熟的复姓世家的少年子弟。

 

五个人在府中以金木水火土为代号相处,司空莲是水字号,排行第三,住的也是水字号房间。

 

“此处余房多。”司空莲笑盈盈道。

 

赤酒认为在此打扰多有不便,想要出去寻客栈住,但司空莲说,镇江并不平静,让她且安定一天,将城中势力打探清楚了,再做决定。

 

是好心的提醒,赤酒感觉到她话中似乎隐瞒着什么。斜撇过一眼,看到小厮正站在旁边低着头,便知道他在竖着耳朵听。于是改口同意,亲热地道谢,然后跟着小厮离开了。

 

 

约是傍晚时分,府邸开了门,进了人。

 

为首的是个系着厚披的少年人,中等身量,腿脚灵便,行路带风,粗眉毛,皱得斜,板着脸,看似雷厉风行,下扣的眼角中带着几分阴郁。跟在他后面的是个穿着金红滚边素锦缎衣袍的少年人,身材高挑,眼睛弯弯地眯着,唇边带笑,腰间束着一柄扇。跟在最后的是个少年女子,微低着头,步速较慢,五官还未长开,过台阶时,眼睛睁开,一对眉眼淡淡的,很好看。

 

四人此时已经吃过了两餐饭,正在前厅候着府中主人。透过门廊,能隐约看到这三位主子的模样。程芝早就听说过复姓世家子弟,个个都是风神俊秀,天生自带着一种风流姿态,便觉神秘得很。知道司空莲是复姓世家子弟之后,更觉好奇,此时一见,虽只是在石屏开缝中,也觉得有百般自惭形秽撞击心头。

 

三个人影刚刚缓步下了石阶,忽然停住。

 

为首的那个人抬了一下手,后面的人也不动了。他微微一合眼,再睁开时,人已离地,剑已出鞘,直接从上翻越过门前石屏,冲进屋里,剑尖直朝着沈沧鸣刺过去。

 

沈沧鸣原本正握着茶杯暖着手打瞌睡,忽然察觉一道奇寒的劲风从外扑进门来,冷似冰锥,知有人来袭。他眼还未睁,手中茶杯已然泼洒出去。旁边赤酒的剑替他挡过一招,趁这一招空余,沈沧鸣将椅子推后,握刀起身迎战。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啊!”程芝在一旁劝着,这毕竟还是别人家,客居在此,还要看主人的脸色,主人这是明摆着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知道沈沧鸣哪里得罪了他。

 

见那少年公子一手扯开了厚重披风,甩落在地,手攀柱,环了一圈,使出连环腿法,朝沈沧鸣侧边身子踢过去。沈沧鸣仰身闪过,左臂一撑,撑住了那公子的一只脚,制住了他的腿上招式。赤酒趁机上前,斜斜挑去,公子收腿,借了房柱力量,躲到十步开外。

 

赤酒挥手,唤了沈沧鸣一并上前,左右夹击。公子皱了眉,眼中凶狠之意一闪而过,只一下,很快恢复,迎招而上。

 

约斗了十几回合,房中只余兵器交接之声。公子身后跟着的人没有插手,都并排着站在门外。小女孩冷然望着,面无表情;高挑公子将折扇抖开,用力扇着额上流下的冷汗。

 

程芝带着司空莲回来的时候,门口的两位看客见到了司空莲,都吃了一惊。小女孩的眼睛睁得滚圆,口中嗫嚅着什么,那个公子直接合了扇子,扑上来抱住她。

 

“你终于回来了!”

 

“三姐姐。”

 

司空莲在公子怀中停了一阵,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望他,眉眼之中尽是哀愁。那公子见状立刻放开了手,就在这时,里面的打斗声停止了。

 

转头望去,赤酒和沈沧鸣正指着那位公子。而那公子不知何时使了双剑,两个剑尖都指着对面的两人。

 

“这便是公子府上的待客之礼?”赤酒越过他,看到后面赶来的司空莲,心中有了底,勾起唇角,扬起下巴指了指沈沧鸣,接着对公子皮笑肉不笑道:“莫说是这位贵公子,便是小女子一个山野之人,怕也吃不消啊。”

 

那人眼角的阴郁已经完全变成了藏不住的凶狠,他面色不改,手中剑也不动。赤酒与沈沧鸣受制,也不敢妄动。

 

“上来便要取人性命的,本公子见多了。想让我们走,可以,直说。”沈沧鸣此刻是清醒的,眼睛一眯,唇角一勾,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如果总是这样不考虑后果的拼命,你以后会吃亏的,小兄弟。”

 

但凡清醒着的沈沧鸣露出这种微笑的时候,就证明他看穿了什么。

 

果不其然,那公子的眼睛动了动,目光飞快撤向一边又收回。他上前半步,手中剑紧跟着逼近了几寸。他的身体也已经快要触及到了对方的刀尖剑尖,全然不惧一般。

 

门外的看客都捏着汗,呼吸声都不见了。赤酒和沈沧鸣却都放松下来,知道对方的杀意已止,眼角的凶狠也重新回归了阴郁。

 

那公子低了头,抬起眼皮,用三角眼死盯着沈沧鸣,阴沉地开口:

 

“贵公子,于三靖?”

 

“我不是于三靖。”

 

双剑的剑尖忽然都横在了沈沧鸣的脖颈上,只要操纵者动一动手腕,他的脑袋就会和身体分家。

 

赤酒的剑侧对着公子的胸口,而公子并不理会,径自道:

 

“如何证明?”

 

“嗯……”沈沧鸣略想了想,眼睛越过公子,落在了司空莲身上,笑道:“莲姑娘相当讨厌我,总在心里说我是傻瓜。”

 

那公子往后看了一眼,急忙收了剑。

 

司空莲走上来,方才的哀婉神色不见,已经变成了兴奋。她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跑进来,抱住那公子的手臂,一边摇一边道:“南宫大哥!我回来了!”

 

南宫月望着她,忽然厉声吼道:“放手,外人面前,不得失礼。”

 

司空莲睁着眼睛,难以置信的样子,眼中很快聚集起泪水。当她低下头的时候,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高挑公子见状,连忙上前把她扶到身边,半弯着腰,俯身在她耳边说着软话,然后带着她去一边坐了。

 

阴沉的少年叫南宫月,府中最年长,是这座府邸的大主子,排金字号。

 

排木字号的二主子名叫欧阳治,在司空莲还未出府的时候就因故离开了,至今未归。

 

司空莲是水字号。

 

那个高挑的公子名叫上官牧,是火字号,排第四,最具复姓世家子弟的气质。

 

冷冰冰的小姑娘叫皇甫羽,年岁最小,土字号,排第五。

 

南宫月这个名字很好听,但这个人却与这样一个风花雪月的名字全然不合。喝茶言谈之中,他更像一个果敢凌厉的纵横家。赤酒与他交手之时就有感觉,他的武艺全然不同于复姓世家子弟们的名山宗内力修行。复姓世家的武艺强调灵巧轻跃,在招式与身法上追求繁多的花样,真正动用力量的地方到少,因而他们的武器大多都是剑;南宫月的武功却有种狠绝之势,招式之间的花样变化较少,力量巨大,甚至比用惯了刀的沈沧鸣还要懂得驾驭气劲。但他身法也到轻灵,就此来看,倒像是曾经用过重刀的。

 

赤酒看到了他的手掌,果然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茧子更加厚重,左手的侧边,几乎没有生茧,而且泛红。若是平日惯使双剑,双手结茧处应当相同。这分明就是用惯了需要以双手操持的重兵器才留下的茧子。

 

察觉到赤酒一直盯着他的手看,南宫月把手缩回袖子中,继续谈。

 

果然还是个少年人,一点也不懂掩饰什么。

 

赤酒更加微笑着望着他。

 

“请三位离开这里,这里不收外客。”南宫月终于换上了还算客气的口吻,冷冰冰地开口。

 

沈沧鸣哼了一声,抬腿离开了。

 

程芝追出去,赤酒朝他灿烂地笑了一下,也走了。

 

“大哥大哥,这样做,未免太过不妥罢。毕竟他们也是……”上官牧摇着扇子终于开了口,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南宫月一个眼神摇过来,他还没说出来的话立刻给塞回了嘴里,他哽了哽喉管,用力地把话吞咽下去,改口道:“那,那我去送送他们罢。”

 

司空莲坐在南宫月旁边,朝上官牧点点头,又开口劝了劝,自知无用之后,也闭了嘴。

 

三人过了石屏,趁着小厮去提行李的空档,上官牧一边喘着气追过来,一边道:“抱歉抱歉,三位有所不知,我家大哥就是这样,从来不许外人进府。能留各位在此喝茶,已是很给面子了。”

 

“扫地出门,这样叫给面子?”

 

“也算吧,上次五妹拎了重东西回来,路上恰好遇了熟人,熟人顺道帮她拎了一下。刚刚踏进家门,便被大哥的暗器打出去了。还好那孩子空手拳法学得好,要是反应不过来,肯定就给破了相了。还有上次,阿莲没有带伞,学堂有人顺道,喊她共乘一个轿子,送了她来。刚刚到街口,轿夫还没转过弯,便都被吓得扔了轿子,抽出抬轿杆子护轿。你猜他们看到什么了——一个人站在路中央,没撑伞,胳膊肘里却夹了一把伞,手里拿着剑,正等着他们呢。当时正是秋天,天黑得早,又有大风雨,你说吓人不吓人!”

 

“然后呢然后呢?”上官牧讲话像个说书先生,程芝连忙追问。

 

“然后就没意思了,阿莲下来,从雨里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劝来劝去才劝好。最后两人一起撑着伞回去的,啧,多麻烦啊,叫我就直接花钱喊轿子去接她了。他去送伞,偏偏还只带一把,你说是不是故意的——但也不是啊,大哥平时对阿莲很奇怪的,时好时坏,好极坏极,真是不懂。”他摸了摸下巴,虽然没有人理他,他也接着道:“要是我,捧在手心还来不及呢。几年前,阿莲刚刚学了舞,第一次跳给我们看。从那之后,从那之后不久!大哥就变了,他居然让阿莲包了清理后院鱼池的事务!然后是我们。接着,他辞退了小厮,还有我们的轿子,也都给放了。要说大哥家应该不必担心这些开支啊,他是独子,又这么优秀……”

 

小厮提了行李来,门栓也开了,三人几乎是捂着耳朵要远离这个说话像放炮的少年,他就像是在大狱里独自被关了二十年的牢犯,憋了二十年,今天才放出来。

 

门开了,门外有一只轿子。

 

极其堂皇的轿子,轿子中走出来一个人。

 

于三靖。

 

他的脸色很差,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轿夫连忙扶住他。

 

程芝扔下行李,跑过去从一侧扶住他。

 

“三靖!怎么了?”

 

于三靖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他的嘴唇苍白,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指了指府邸,昏了过去。



30


南宫月居然收留了于三靖。

 

程芝想起当时南宫月的问话,怕他暗中杀掉于三靖,坚持要留在他身边照料。

 

“我虽称不上君子,却也不愿做小人。”

 

南宫月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话,让丫头小厮准备东西去了。

 

于三靖昏睡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傍晚醒来。

 

程芝当时正半倚在床边睡觉,被于三靖摇醒,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见于三靖面色苍白地指了指茶杯,程芝去给他倒水,扶他起来喝。于三靖慢慢喝完一杯水,又闭上了眼睛,程芝强压着困意,问他究竟遇到了什么。

 

于三靖指了指外面。

 

程芝跑到窗边,看外面,外面只有枯草横生的一片荒凉花园。

 

他回头,于三靖又朝上指了指。

 

程芝抬头去看,天已经要黑了,早就有朦朦胧胧的半块月亮悬在天边,星很少,只有零碎的几只。

 

下弦月!

 

今夜正是下弦月的头一日。

 

“小程,若不是此事,我也不会前来你们客居的地方。我所说的,你要听好。今夜正当弦月,白山君会来这里,取镇江武人之血。只有你们能够阻止……”于三靖猛咳了两声,嘴唇也更加苍白,他或许是意识到了,用力抿了抿嘴,用极其干涩的声音继续道:“今夜还请用粗麻绳,将我绑在床榻之上,门口设人照看,门内不要进人。待到后日,开门再看,或生或死,也无需多虑。”

 

他又要了一杯水,程芝惊得不敢呼吸,将水奉上,呆坐在远处。

 

“或生或死……?”

 

于三靖点头。

 

每一个弦月夜晚,都是一次扒皮脱骨一般的折磨。

 

“如果没有看住他呢?”

 

“他会去山中或是空地。他总是去山上的,因为山上有月光,也能召来他的手下。”

 

“如果没有看住他……”

 

“杀了他。”于三靖说,“把这个皮囊的血放干净,他就死了。”

 

他说的时候微微笑着,好像杀了他就能解脱了一般。

 

程芝呆坐不动。于三靖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处。

 

“我还是活着的。如果找到程伯母留下的医术秘法,大概能留住这条命。”

 

程芝楞楞地听着,不住地点头。

 

但他着实没有感觉到有脉搏在跳动,或许是摸错了地方,他的指腹触及到他脖颈的赤金疤痕,里面有东西在隐隐的流动着。

 

于三靖需要程芝母亲留下的秘法才能解脱,他说白山君没有了这个身体,就会死去,他的手下也会跟着散去。从此就不会再有武人被杀的事件了。

 

程芝听了他的话,私下与赤酒和沈沧鸣讲了,三人决定照他说的,将他绑起来。

 

上官牧想要去帮忙,多是贪玩好奇,却不敢与大哥商议,于是叫了司空莲和皇甫羽壮胆,一起去大哥那里请求,没想到南宫月竟然同意了。

 

据司空莲说,南宫月当时背对着他们,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一口气,点头应下来。

 

南宫月很少叹气,他是一个合格的大哥,他是坚强的,他们从来没有见他叹过气。这件事不过就是借用了他一个屋子,更是没有必要叹气了。

 

上官牧和皇甫羽出去之后,司空莲停了一下,问他为什么叹气。南宫月半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出去。”

 

司空莲欠了欠身,出去了。

 

 

这天夜里,于三靖被绑在了屋里的柱子上,柱子直直通着上面横梁,横梁旁边开着一只天窗。

 

上官牧和赤酒守在前面,沈沧鸣守在上面,程芝守在后面的窗边,司空莲守在一侧。皇甫羽和南宫月缺席。

 

夜又深了些,月亮已经完全升起了。

 

赤酒抬头看那月亮,那圆盘已经不再是以往那般水淋淋的了。

 

月亮是干涩涩的,仿佛已经被风刮了半个月,显现出不黄不白颜色,甚至显现出了些许棱角。

 

这样的月亮,她只在门派中见过。记忆中的门派永远是干涩的,她想不起来什么,只觉得紧张,就像当初和那个人在门派的河畔相会,一同等待第二天的审判一样。

 

赤酒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感觉剑有些凉。

 

剑一直都很凉。

 

忽然有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像是刚从袖子中掏出来,还是热腾腾的。

 

“这位姐姐,我差人去取手套了。”

 

穿着厚披的上官牧笑着跟她道。

 

这不像是个惯于练武的人,他的手掌如同他的披风一样细致柔滑。贵公子的手都是这样的,赤酒抽回了自己满是细碎伤疤和厚茧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惯了,不碍事。”

 

她干渴的喉管发出的声音如同天上棱角分明的月亮一样干涩,她甚至想要抬手去摸摸自己的脸颊,看是不是变得同样棱角分明了。赤酒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种奇怪的失落。就在她推开这个少年人的时候,她猛然间察觉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在形形色色的男人面前周旋的能力。

 

心跳声就像鼓一样锋鸣着。

 

或许是开始在意起什么了。

 

她斜了眼睛去看四周,看不到有什么人,上面也没什么动静,响动的可能是胸口中的心。

 

如果是心的话,声响未免太过紧凑。

 

那声音就像是楚地山野祭典上的鼓点,祭奠上的鼓,用凹凸不平的羊皮做的,绷紧在鼓身上,用手指一样粗细的木槌敲击,声音变化多端,细碎而清亮。

 

身边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声音在风中被模糊了,更显得诡异。

 

她听过一个传说,是师兄在江畔讲给她的,当时他们正在江畔采草药。

 

师兄说,在狂风大作的江边,每到子时,就会出来穿着白色衣裳的水鬼。水鬼手里拿着小鼓或者是木鱼,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慢慢敲着,走向你。你听到声音,就会被他迷住,抬腿走向她的时候,就逃不了了。水鬼的衣服是干爽的,就像月光一样白。但等他到你面前,他就会抓一下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湿了,而且变成靛蓝色,这就是中了水毒。他会一边敲鼓一边带你飞起,这个时候,天上会下起雨,你会被淹死在空中。最后的一眼,你会看到一个带着红褐色和靛蓝色的赤裸躯体,然后沉入水底。红褐色是他,靛蓝色是你,因为水如镜时能够看到自己的影子。

 

唐白参讲起这种鬼故事最是在行,赤酒已经被吓得不行,却还嘴硬着往岸边跑。

 

子时?

 

赤酒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时辰。

 

天空是靛蓝色的。

 

恰逢子时将至之时!

 

上官牧脸色变了,方才的一派轻松神态全无,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剑,摇动脖颈四下打量着,好看的眉毛也蹙在了一起。这个声音果真是真实存在着的。

 

风紧了,风紧了。

 

索命的鼓声。

 

屋顶落下两块瓦片,一块碎在了屋前,一块碎在了屋后。

 

屋后的程芝叫了一声,再抬头时,屋顶的沈沧鸣已经跃到屋后去了。屋中有一道光亮,从屋顶的缺口照射出来,隐隐约约地映在孔洞的瓦片上。

 

屋中传出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赤酒叫着程芝和沈沧鸣的名字,两人有回应,后面传来打斗声。赤酒想要过去帮忙,但又碍着不能擅自离开。上官牧推了她一下,表示自己可以照看这里。

 

赤酒刚转过去就看到了司空莲,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赤酒赶紧将她扶起,倚在墙上。司空莲身上有熟悉的幽香,在死去的武人身上总会残留下这种香气的。

 

当她嗅到这一道幽香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过来,自己——以及挚友们,都已经深处在极端的危险中。

 

他们是武人。

 

他们身上有鲜活的,流动的血。

 

里面的人已经不再是于三靖,而是那个杀人无数的黑衣首领了。

 

“沈大哥!”

 

一道如同月光一般干涩的凄厉尖叫划破长空。

 

赤酒再顾不得司空莲,刚起身,就看到有黑色粘稠的血液,正从那边的地上缓慢流淌,奔涌而来。

 

她发疯般地奔过去。

程芝的蓝衣袍上满是血迹,斑斑点点,不只是胸前,整个身前都有如墨的血液浸染着。他惊慌地站在原处,就像被施了什么定身法。

 

再往前看,沈沧鸣斜挡在程芝的面前。

 

地上的血是他的。

 

他的手臂上,旁生出一截手臂来,藕段般长短,白的如刚挖出的莲藕,湿淋淋的,落着黑如污泥一般的血。

 

那灿白的、闪着银光的是一柄刀的刀尖,在已经被完全染湿了的手臂上,就像子时河中敲着木鱼爬出来的白衣水鬼。

 

白水鬼和白刀都是干爽的。

 

有不详的预兆,就像传说故事中,被水鬼杀掉之人看到的最后一眼。那刀尖是赤裸的,上面出了红褐色的斑点。

 

“爷本就没了一条腿,不怕再丢一条胳臂!”

 

沈沧鸣用余出的右手紧握着刀,双臂展开,整个护在程芝前面。

 

他的手臂已经完全被穿透了,对方的兵刃从他的皮肉之中抻出约三寸。地上满是血,甚至溅到了旁边。他受伤不轻,嘴唇已经发白,却还是倔强地紧紧咬着住,希望多点上几分红润血色,不朝对方服输。

 

那个手中持刀的人,已经不是于三靖了。

 

赤酒分明地记着于三靖穿的是黑衣裳,眼前的人却是一袭遮住了腿的长衣袍,宽大的风帽坠在两边肩头,将他的半张脸遮住,只能看到他的笑容。

 

但他分明与于三靖一模一样,令人不得不信于三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有人将你放出来了,我都看到了!”沈沧鸣大笑着,笑声干涩。

 

他心中肯定清楚,只要那人微微一动刀尖,他的手臂就会跟躯体分家,落到很远的树丛中去,裹上发臭的草木灰。

 

但他还是不怕死地叫喊着。

 

那人摇头啧了两声可惜,然后猛得把刀一拔,血溅了约有两三尺高,两三尺远,甚至溅到了几步之外的赤酒身上。

 

赤酒感受到了热腾腾的血,她咬牙,身上带着伙伴的血,提着剑猛冲上去。而那人只是略微拂了一下衣袖,她凝聚在手的所有剑气便被那人手中的气劲逼出了半尺远,反复几回合,根本没有近身机会。

 

赤酒拈出几只见血封喉的暗器,朝那人挥去。那人手指一并,捻住了飞来的淬毒小刀,手一抖,钢刀由两个变成了六个,反而朝赤酒面门飞来。赤酒跃起,用脚将暗器打到一边,又提剑而上。

 

白袍人不愿再作纠缠,动了动手指,只弹了弹,赤酒便倒了。

 

“于三靖!”

 

白衣人的身上纤尘不染,没有一点血污,他慢慢朝程芝和沈沧鸣走来。

 

程芝握着剑,几次都要扑上去,沈沧鸣挡在他身前,用没有废掉手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在他耳畔喃喃地不知在讲什么。程芝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污浊痕迹,狠狠盯着那个人。

 

白袍者如同步步生莲的月下仙,相比之下,地上卧在血泊中的三个人到像地狱血池里挣扎的矮小夜叉鬼了。

 

白袍人像是来度化他们的。

 

“白山君。”

 

那人开口说了三个字,走到血泊的边上。

 

“不要过来!”沈沧鸣一只手握着刀,举过头顶,任谁都能看出来,就算此刻是个三岁小儿用手随意一拨,也能拨到一边去。

 

“可惜了。”白山君笑着说。

 

他的一只脚踏进了血泊里。

 

“我还有事,不能陪几位玩乐了。”

 

他把他们的血踩在脚下,用力捻了捻。

   

白山君借着轻功走了。

 

程芝满身是血地紧追过去。

 

赤酒听到了脚步声,以为是上官牧过来了,放下心来,也追过去。

 

沈沧鸣瘫倒在原地。风熄了,慢慢踱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闭着眼睛,甚至能够听到血泊在慢慢扩大的声音。

 

那人来了,不是上官牧。

 

“是你。”沈沧鸣慢慢说,又发出了干涩的大笑声,“出了岔子,不是么。”

 

南宫月慢慢靠近他。

 

沈沧鸣睁开了眼睛,看着他慢慢朝自己走过来。

 

血泊流动的声音也不见了。

 

“还没到子时。”

 

南宫月把双刀提在手里,向他走来。

 

“还没到子时,你就放他出来了。”

 

沈沧鸣的笑声戛然而止。



31


赤酒在日间已经摸过了半个城池,他们顺着于三靖曾经提到过的山势走向,找到了白山君的行踪。

 

城楼下的开阔地带,拐过层叠的树丛,就到了白山君聚集黑衣人的地方了。

 

在这种时刻,总是要托付一点什么的。程芝紧紧握着赤酒的手,面色平静,赤酒几次都试图将手抽出来。

 

“赤酒,还记得三靖的话吗。”在幽黑的森林中,程芝拉着赤酒的手,慢慢开口。

 

“他是叫我们去送死!”赤酒用力甩着手臂,程芝的手太冰凉,握着的时候实在太过镇定,她火急火燎的心无法适应这种安抚,急着要驱赶他虚假的平静,“你没有跟他交过手,不知道他的修为!”

 

“如果我回不去了,你就带着这张纸,去找我娘留下的药方线索。”程芝从袖中抖了一本小册子出来,放在两人紧握着的手里。

 

赤酒修长纤细的指甲嵌入了他手中的肉里,两只手在相互交付的时候,都带着些微的疼痛。

 

已经干了的冰凉血液将两人的手黏在了一起。

 

“我娘离开之前,让父亲藏好这半本药典。父亲知道我发现了之后,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我想,托付给你,总是可以的。”程芝放开了赤酒的手,“说来也巧,就在你我相逢的那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有同样白生生的月光。

 

赤酒同样穿着红色的衣裳,画着很美的嘴唇。

 

妩媚的一抹红。

 

“混账!”赤酒却反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谁要接受你的托付?这分明就是胆小怕事的懦夫所为,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求生?”

 

程芝吃惊地望着她,赤酒硬生生将那本册子塞回进他的手里。

 

他望着眼前女子的面庞,虽然已经沾了血污,在苍白的月色之下却变得无比明媚。天上的月色是干涩的,他的眼睛中蒙了一层雾气,反而将月色也湿润了。

 

他忽然很想扑倒她的怀里大哭一场。

 

但程芝只是伸手触摸了一下赤酒的侧脸,然后替她将鬓发拢到了耳后。

 

“如果能活着回来。”

 

“噤声!”

 

鬓发还是散开了。

 

两人并肩提着剑上去。

 

两柄剑,两道寒芒,两道光。

 

正对着白山君的后背。

 

立刻就有黑衣人上前护驾,白山君动也没动,立在原地。在黑衣人们层叠的隔绝之下,他的背影被一道道空隙分割成了很多块。但他立在那个地方,身影修长,甚至有些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

 

程芝不是第一次同黑衣人交手了,但现在,两人一起对着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杀手,心中依旧很难镇定,心底隐隐犯着怵。

 

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剑挥得麻木,有些血溅到了身上,滚烫的,炭火般的,甚至冒着热气。他感受着别人的血在自己皮肤上流动,心中涌现了微妙的快感,甚至连对方的剑划伤自己,都浑然不觉,只有胸口的快感在摇摆荡漾。

 

杀戮的快意。

 

非但没有越斗越怕,反而连动手迎战之前那种害怕都不见了。

 

黑衣人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他想起了散发着酸气的黑色蚂蚁群,他们实在太多,一个倒下,另一个踩着他的身体借力迎上。赤酒替他打起了掩护,有意将他往后推,程芝从袖中捻出符纸,方术也变得得心应手。

 

白山君依旧没有动,如同一块挺拔伫立的白玉雕像。

 

黑衣人一簇簇涌在他的面前,有意去保护他。程芝施了惊雷方术,试图将那一动不动的白玉雕像打碎,有黑衣人上去用肉身挡住了从天而降的惊雷。

 

白山君动了,他蹲下去探查那个黑衣人。

 

然后他伸出手,抚摸那人焦黑的面庞。

 

不知为什么,程芝望着他的背影,感觉现在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又不同于子时的他了。

 

方才在庭院中的那人,如同太阳所化,单是站在那里,周身贵气霸气便教人连退三尺。而现在的这个人,却又像天空中柔和的月亮,单看背影,甚至有了几分深沉阴郁的气质。

 

他俯身查看手下的背影,在程芝眼中极其虚伪,令他恶心。

 

方才,庭院之中,程芝握着剑在房后守着。风声大作,鼓声骤起,紧促而延续,甚至协同了心跳的声音,在耳畔催命一般地响动。忽然一块砖石落地,他回头,却只看到了一块砖。

 

忽然有一股强烈的杀气从身侧袭来,杀气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偏生是在生死之间才最能体察感受到。

 

他脚步一挪,整个人贴在了墙上。这一步踏得极错极险,当他的后背接触到墙壁的时候,甚至有天旋地转的感觉涌上心头。

 

刀光已经占据了整个眼廓。

 

他忽然想起了于三靖说的话,大概是黎明的时候最好不要做任何抉择。

 

他苦笑一声,现在还不到子时。

 

    刀尖只是划破了他的皮肤,他只感觉到了一点疼痛。

 

面前多了一半个坚实的身躯。

 

沈沧鸣用手臂替他挡了一刀。

 

他的血溅在了他身上,慢慢浸入衣裳。

 

沈沧鸣没有倒下。

 

他想起沈沧鸣的手臂、血、身躯,甚至是从他手臂后侧抻出的刀尖。

 

程芝朝白山君刺去。

 

他左手握着避闪的符纸,右手举着剑,甩脱了宽袍大袖外衫,用轻灵的身法躲过了黑衣人手中层叠着的刀光,无所谓那些刀尖在肌肤之上洒下的伤痕。

 

现在的他并不怀有坚定的求死之意,却满怀着在死中求生。

 

剑锋落了。

 

程芝的剑精准无误地落到了白山君的身上,刺入他的衣袍之中,随着他身法的落地,剑尖朝下滑落,硬生生将那袭白袍划开来。

 

锦帛撕裂的声音。

 

白山君猝然转过身,程芝的余光只能看到他从白袍之中伸出的手臂。

 

那手臂就像从白桦树干上斜长出来的藤蔓,突兀地插在那里,从白山君的袖中伸出来三个闪着金光的东西。那些东西被修炼出的丹之力驱使着,如藤蔓一般,顺着程芝未曾来得及收回的剑,尖叫着快速攀上他的手臂。

 

程芝一惊,急急抖动手腕,想要以手腕之力将那藤蔓切断,不想剑刃在触及到藤蔓之后竟然发出了铮鸣金石声,强触之下,竟绽出了火石电光。原来那不是藤蔓,而是三根金丝细索。

 

白山君手触金丝索,反手握紧,手臂向内收回,程芝只觉方才还软如藤蔓的金丝索忽然收紧,划破衣裳,嵌入手臂之中,立刻涌现出血来。

 

他想要强行握住剑,他知道剑一旦落了,一切都会结束。

 

白山君的嘴唇动了动,手中力劲略收,绳索整个变软,但系得更紧,他朝后用力,将程芝拉到身前。程芝动弹不得,咬着牙,手上依旧用着力,绳索扎进了皮肉中。

 

白山君伸出左手,从程芝手中将剑捻出来。

 

剑落了,结束了。

 

程芝疼得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人似乎有所察觉,手上的力道松了,抖了抖手,将他绑了起来。

 

程芝和赤酒被背对背绑在了一起。

 

“动手吧。”白山君说。

 

他们动了手,但并不是对他们两个。两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黑衣人在眼前排布修罗场,这是他们第一次直接面对面的目睹杀人采血的过程。

 

他们面前正对着一个黑衣人,他手中的武人是一个穿着灰色短衣的健壮汉子。那汉子留着一束稍短的发辫,黑衣人见他的领口提不住,干脆直接握住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里面分明地冒出了黑衣人的几根极其苍白的手指。

 

黑衣人撩开黑披,从腰间掏出一颗红色丹药,塞进了那个没有意识的人的口中。接着取出一块半指长的青绿色短香料来,放在那人的鼻子之下,用手指细细碾碎香料尖端,有奇异的香气传来。

 

这些人的动作整齐划一,那边来了一个打更的,嗅到这香气,立刻逃开了。

 

赤酒早就碰了程芝的手臂,要他屏住口鼻气息。两人都是练过轻身功夫的,提气时候总需要屏息,不是难事。此夜风紧,香气很快便散了。

 

灰衣武人咳嗽了几声,脸上原本如同睡着般的安详表情变了。

 

他的口角、鼻翼、眼眶等地方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五官揉在了一起,或是因为痛苦,形状改变,可怖之至。他的脸色变了,但并不是直接变成尸体一般的青灰色,而是首先呈现出粉红色的斑块,接着那些粉红色渐渐凝集起来,随着黑衣人手上的力道,那些凝起来的红色越积越多,渐渐变了鲜艳而明显的红斑。剩下的地方——尤其是头顶发根部位,已经慢慢褪成了青灰。

 

赤酒看着,身体不住地发抖,程芝感觉到她的恐怖,微微直立起后背,贴在她的背上。

 

灰衣武人的脸已经变得斑斑点点。当他的眼睛和嘴唇变成黑色之后,黑衣人用手指按了按他脸上的红斑块,红色随着他的力道向两边跑过去,黑衣人掏出刀来,递给另外一个黑衣人,自己则双手提着那个对于采血来说,已经近乎成熟的身体。

 

另一个人一手拿刀,一手拿着一个精巧的罐子。他打开那罐子的小盖,里面似乎盛着什么黄褐色的东西,还有十分刺鼻的酸气。那人利落地将刀刺入灰衣武人的脖颈,发出闷闷的噗声,顺着刀刃有细细的血液流出来,他将手中罐子的罐口贴近脖颈上的刀口,按紧,顿了顿,转了转手,调整了一番角度。待刀口不再有血流出来的时候,他一脚踩住武人的胸口,猛然将刀扥了出来,另一只手用力扣住那伤口。

 

武人抽搐起来,不光是面上五官,还有胸口和四肢。血液抽离身体的声音传来,整片空地上既安静又嘈杂,武人们的身体不自觉地纷纷抽搐着,这也掩饰不住血被抽出的细致而缓慢的细碎声响。

 

很快,没有人再动了。黑衣人安静地做着事,武人们安静地等着生命被抽离身体,白山君安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整片空地沉浸在安静中。虽然没人再动,但程芝和赤酒却感觉眼前景象更加眼花缭乱起来。

 

武人们脸上的红色斑点迅速涌向刀口,他们的眼珠与嘴唇开始变成黑色,四肢也慢慢地变成黑色。而黑衣人手中的精巧罐子却慢慢变成吸饱了血的虫豸的颜色,是透明的红。

 

好一个修罗场。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息,黑衣人们纷纷收了手中的罐子。有武人的血多,便拖得久一点。他们将罐子放在一个锦囊之中,锦囊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小木盒子来固定,放进去的时候并没有声音,大概是铺了棉花裹布之类。

 

提着尸体的黑衣人则麻利地从衣袍里取出一块书简一般、用小麻绳系紧了的东西。解开麻绳,单手抖开,原来是一个一人高的粗麻袋。麻袋底部已经被磨出了细碎的草毛边,看似用了很久。他们将尸体摊在地上,单手提着脑袋,用脚去踩他们的后背,将人叠起,整个塞入麻袋。最后用方才的小绳子,系紧袋口,放在身边,垂首而立。

 

所有人都收拾好之后,白山君终于动了一动,他伸出手,如同方才一样挥了挥。

 

“去吧。”

 

手下的黑衣人们将麻袋背在背上,施展轻功离开了。

 

白山君朝剩下的两人走去。

   

他走到赤酒面前,用半个手掌将她的脸捧起来。赤酒眼睛睁得滚圆,鬓边碎发被血污黏住,此刻正和着泪水一起往下滴落。

 

白山君动了动拇指,用指腹抹去了她一侧的泪水。

 

赤酒狠狠摇头挣脱了。

 

“我不会杀你们。”白山君幽幽道,“但现在的我们,也不能死。”

 

“檀启霜的死,你可知情?”程芝低着的头,忽然抬起来盯着他。

 

“伯母……她的死,全都是因为那本药典秘籍。”白山君伸出手,将一本小册子甩给了程芝。

 

上面的字再熟悉不过,正是程芝刚才的那一本。程芝只看了一眼,抬头再想问时,白山君先开了口。

 

“药典能救人,更能杀人。所有的人都因这典籍而死。你所知道的,只是上半本,于我而言,没有用。我需要下半本,下半本能救所有求救之人的命。”

 

“你是说,我娘还活着,需要那下半本?还有三靖,也能救么?”

 

“是的。”

 

“我娘在哪?”

 

“该在之处。找到下半本药典,自然能够找到她。”

 

程芝沉默了,他此刻陷入一种极大的矛盾之中,就如赤酒当初选择不杀于三靖的原因一样。如果杀了他,一切线索都会消失,他们可能再也见不到所寻之人,所寻真相了。

 

白山君离开了。

 

他离开前,解开了那两道绳索。

 

他不杀两人的理由是为了寻找药典的下半部。

 

赤酒倒在地上,方才目睹可怖场面又一次翻涌上了眼前。

 

“走吧。”程芝叫她,径自扶她起来。赤酒无力地攀住他的肩膀。

 

“我背你罢。”

 

赤酒将双臂收紧,环得他紧了些,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

 

程芝感觉肩头沉甸甸的,很温暖,温暖荡到心头。赤酒柔软的碎发缠在他脖颈的皮肤上。在死亡的恐惧中刚刚脱离后重获新生的感觉,忽然在冷风中被吹拂撩拨起来,程芝猛得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

 

赤酒动了动脑袋,将面颊上的眼泪擦干净。

 

她将手收起,放在他胸口。

 

然后推开了他。

 

“不必,我不累。”

 

这时,有几道灯光和火光涌过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定睛一看,是方才打更的人去叫了帮手来。

 

他们赶紧逃跑。身后的人紧追不舍。

 

还好已经探查过了半个城,此刻恰好经过一处单间的废宅子,赤酒赶紧携了程芝进去。两人一起抬起落了漆的大门门栓,一起放在门上。追过来的人在外用叫着门,用手拍,用脚踹,两人怕门失修,反过身去,用后背紧紧抵着门,一边一个人,并肩站在门栓处。

 

外面的捕快开始叫骂。

 

程芝看向赤酒,发现赤酒也在望着自己。

 

“听不懂。”程芝凝望着她的眼睛,忽然笑起来。

 

赤酒回望着他的眼睛,同样是深深地凝望,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用力抵着门,却相视而笑,门外骂声愈紧,砸门愈用力,两人笑得越是厉害。

 

两人忽然不再笑了,视线相对,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

 

赤酒咬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程芝忽然双手捧住她的脸,俯身亲吻她的嘴唇。

 

赤酒略踮起脚,双手勾住他脖颈,贴紧了他的胸口。

 

门外的叫骂声如同山峦倒塌在江海之中,整个世界只有照射在江海中的水淋淋的月光了。



-未完待续-


 

Sunasty

世  界



下期预告


下弦月终于过去,

众人得到线索,去寻城里中学的医术先生。

世家名门子弟们的学校究竟是何模样?

《赤酒引13》下周末相约东宋,不见不散!


赤酒看东宋:

东宋应该是热血而肆意的,

在这个世界里面漂泊着的少年们,

应当是年轻的,可爱的。

《赤酒引》讲的是热血少年的江湖历险,

也少不了有些别人家的爱恨情仇。

希望能将画卷再铺开得大些。

没下笔前,一切都是未知的。

这张画卷,愿东宋的侠友们共执笔……


赤酒自叙:

在文字中摸爬滚打着的少年人。

学讲故事修行中。

文风偏暗黑,爱看些乡村市井江湖故事。

怀着一颗江湖少年的心,

藏着武侠和言情小说,战战兢兢度过学生时代。

仙侠RPG游戏沉迷者。
依旧追忆着剑网三里的逝水年华。

骨子里艳羡魏晋时的潇洒风姿,从容气度。

却沉迷甜食和小裙子无法自拔。

经历过武侠最好的时候,

古风最好的时候,

游戏最好的时候,

深感幸运。

今有机会为武侠世界添砖加瓦,定当倾力!

(赤酒姐姐≠作者本人。切记!)


-赤酒引-


东宋·赤酒引①

东宋·赤酒引②

东宋·赤酒引③

东宋·赤酒引④

东宋·赤酒引⑤

东宋·赤酒引⑥

东宋·赤酒引⑦

东宋·赤酒引⑧

东宋·赤酒引⑨

东宋·赤酒引⑩

东宋·赤酒引11


致谢

  1. 文章作者赤酒

  2. 插图来自网络,仅为示意,版权归属版权方。

  3. 书法字“壹”作者赵孟頫


【ID:heijianghu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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