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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宋·赤酒引16

2017-06-26 赤酒 黑江湖
 

东宋世界(Sunasty)第1部公推连载小说

赤酒引16

◎赤酒  著



东宋的第1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π,在东宋世界中,这天是“风暴降生之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400万字),《燃烧吧,火鸟》(30万字)等长篇作品。


赤酒自去年黑江湖首度推出“东宋”世界观时即参与其中,构思数月之后提笔,创作出赤酒、程芝等人的历险故事,字里行间飘荡着东宋如醍醐般的空气,引人欲醉。《赤酒引》也成为东宋创立八年以来第一部面向大众的公推连载小说。


自即日起,黑江湖每周末推出一期《赤酒引》。新老朋友前来东宋世界,请品尝第一杯酒——


“程芝,你能娶我吗?”


前情提要:

苏砺来在一个月夜为苏家报了仇,很快落网。

于三靖有意嘲讽,与他在牢狱中谈话。

少年在牢狱中吟念着父亲二字,

讲述了自己与南宫月互换身份的事。

赤酒有感他的身世,发誓要救他出来。

欲知前情如何,

请点击页面下方链接。



40


扬州连着落了几场雨,深夜出行,系上大披都会冷。程芝出了房门不久,又折回去,取出冰凉的暖手炉,去厨室倒了些热水进去,套上丝绒套子,捂在手里,来到司空府后门。

 

小厮打了声招呼,直接放他出去了。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已走出了几步的程芝忽然回头,问道:“看到那个红衣姑娘了吗?”

 

小厮点头,没有犹豫,手臂朝前一指,然后关上了门。

 

他便顺着青石板道往前走,直到来到了一个挂着大红灯笼的店铺,路变成了东西朝向的。

那店铺铺门紧闭,里面却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摇晃着的人影,人影慢慢变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戴着斗笠,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头顶有一束,穿斗笠而出,垂在斗笠上,摇摇晃晃。他低着头,一只手扶着斗笠前沿,另一只手隐在衣裳内袋里。程芝正看灯笼看得失神,冷不防被那人狠撞了一下,往后趔趄两步,依旧愣愣的。

 

那人原已经走出了几步远,见他没有反应,回头瞅了一眼,又走了两步,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喂,小兄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程芝闻声转身,看到那个人正在十五步之远处望着自己。他斗笠上的罩纱掀开了一半,露出半张酡红色的脸。

 

“有。”

 

“那我送你一句话罢。”那人摸摸自己满是碎胡须的下巴,带着些不明不白的调笑语气道,“该不是你的东西,任你怎么留都留不住的,所以别那么在意。”

 

他说完之后,哈哈大笑了几声,快速走了两步,施展轻功消失在夜色中。

 

程芝想到赤酒在离开司空府出去住之前,撂下了一句话。

 

“待找到药典的下落,我们就拆伙。你不适合做游侠。”

 

“这位兄台……!”程芝心中一动,抬腿便要追,刚迈出一步,忽然感到腰间一轻,空空落落的。伸手去摸钱袋,钱袋空了,下面开了一道整齐的小缝,只剩下一张薄布皮晃荡着。

 

他的钱被刚才的那个人偷了。

 

程芝不由失笑,反而感觉欣慰。

 

还好那人只是偷了钱袋,总不会再偷走更重要的东西了。

 

身边没了赤酒,在陌生的城市,程芝发句自己惯是会迷路的。

 

夜还不深,但因冬夜湿寒,街上只有零星行人,双手抄在一起,匆匆经过。

 

朝着光的方向走了一阵子,终于到了繁华街。

 

扬州建筑的风貌虽与镇江相似,却在繁华街的排布之上独具匠心。繁华街是新规整过的。程芝站在最东边那条街的街口,第一条繁华街是红色的街。并齐的红木招牌,红色灯笼,红色门帘,红色绸幔,整整齐齐的红色。到是新鲜。到了下一街口,绿檀木牌匾,黄中搀绿的灯笼,浅青色门帘,整齐的绿色。真是稀奇的排法。他又走了两条街,看到了玄色、黄色以及蓝色的街巷。看来是按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之色排布的。

 

程芝走进“金”字街巷,看到街道两边的店铺类型完全相仿,古董店对着古董店,当铺挨着当铺。再顺着一个酒馆横着看去,隔壁的蓝色街巷同样也在屋顶挂了酒肆的旗帜。

 

真是奇怪的排布方式,相同门类紧挨在一起,虽然好分门类去找,却更加容易店铺之间明着抢生意。看着门口的各式招牌,或许更能促使竞争罢。

 

程芝懒得去猜测这些没用的东西,只顾找人。他顺着客栈聚集的横径穿过去,一家家地问吗,问到第六家的时候,终于找到了赤酒。

 

掌柜的说,前夜有位女子,深夜来店,要了间房,却不休息,让小二送了很多酒上去。

 

赤酒因为程芝反对救苏砺来而闹了脾气,那日抛下一句狠话之后便出去了,连日未归。

 

程芝这次虽然嘴硬,性子却一直很软,等了赤酒两天,饭也吃不下,见没等到她回来,心中更加着急;也担心她当真说到做到,去为不相干的人犯了游侠大忌。她身边又没有能帮扶的人,若是去救,岂不只有一人独自搏命?于是,程芝只想着再说说软话,将她劝住,带回司空府去,多哄一哄,求她回心转意。

 

程芝不救苏砺来,自有他的一番道理。他在路上,握着手炉,在路上已经备下了一肚子的道理要同赤酒讲。

 

循着掌柜的指点,程芝上楼,找到最里面的客房敲门,无人回应。他边敲边等,等了两盏茶的时间,也没有人来。想着下楼要杯热酒,暖暖身子,账房却说那位姑娘已经要了很多酒,见他等得诚心,知道两人关系不一般,希望他帮忙付一下银子。

 

程芝点头,正要掏钱,忽然想起钱袋空空,于是收回手,打着哈哈说要再点一壶。掌柜过来,看到他腰间的空钱袋皮,只叫他自己去后院舀劣酒喝。

 

程芝拿了个碗,走到客栈后院,看到隔壁客栈的幽蓝色灯火更亮些,因为风时紧时慢,灯也忽明忽暗地摇动。

 

劣酒缸在马厩对面,程芝避过马厩,揭开盖子去舀酒,却闻到一股浓醇的好酒香气。他的酒喝得不多,却也大致知道酒的好坏之别。好酒的气味如湖中波浪,左右飘摇而来,一波波涌到这边,气息被风稀释过后,变得绵柔勾人。

 

风从身后来。程芝放下劣酒缸盖子,回头朝风来的方向去看。马厩前面的燕麦箱子旁,正立着一个纤细高挑的女子,那女子穿着单薄的红衣裳,刚开了一坛酒,捧在手上。

 

马厩里没有掌灯,女子的红色衣裳被隔壁的幽蓝灯光染成了更加妩媚神秘的紫色。

 

程芝站在原处,望着她。女子听到声音,微微直起身子,略略往后一瞥,又将目光很快收回,继续开酒坛。

 

她旁边的箱子上放了一排酒坛。

 

程芝听到她发出了一声冷淡的轻笑。

 

“这个叫烟花醉,这个叫扬州白,那个叫五浆琼。”她一个个指着,声音有些轻飘飘的,程芝看到她的侧脸,脸颊同样有些醉酒后的酡红。因为离得较远,看不明晰,但她微眯着的有些飘忽的眼神却证明她已然是醉了的。

 

“都是扬州名酒,怪不得老板要先付钱。”程芝走过去,想要扶住她。赤酒却主动走过去,攀住他的双臂,凑近他的耳畔,问道:“你帮我付吗?”

 

声音温软,因为醉酒,她的吐字含糊而暧昧,呵气中带着淡淡的花香气与酒香气,是程芝所熟悉的,赤酒的气息。

 

程芝刚把她扶稳站住,赤酒的手已经落到了他的腰间摸索。

 

“喂!”

 

还没等程芝推开她,她便已经反手推开了程芝,将手中空空的钱袋皮朝他一掷,略带怨气道:“哼,就知道你不会帮我,还来做什么?”

 

程芝知道她心中含着七八分的怨气,借着喝多了酒,不愿明说,便趁机转了话题,反问她在后院做什么。

 

赤酒提起一坛酒,直接对着坛口喝了三两口。或因酒太冷,才刚三两口下去,她便停下,将酒坛放回原处,用手连连抚着心口和腹部,似乎在暖热。

 

“喝冷酒总是不好的,回大堂,托小二温一温罢。”

 

赤酒摇头,拂了一下衣袖,把他推到远处去。自己拾起旁边的草料,走进马厩,喂给马吃。此时的马已经被摘下铁嚼子,看起来十分温和。

 

赤酒安静地喂着马,马安静地吃着草料,四周只有马的牙齿摩擦麦秆的声音。灰白的月亮在天上挂着,依旧朦胧的,隔壁的幽蓝光影摇动着,赤酒喂完马,走进马厩,程芝跟了进去。

 

“程小公子。”

 

“在。”

 

赤酒张开手掌,轻轻覆在一匹马的脖颈上,马摇了摇脖子和尾巴,赤酒轻轻地抚摸着它。

 

“在我还小的时候,非常害怕马。”她的手摸上了马鬃,用手指温柔地理顺,“但我师兄说,不要怕,不要怕,马是武人最忠实的伙伴。”

 

这是程芝第一次听她讲起自己的往事。之前不论他怎么旁敲侧击,赤酒都不肯透露一分一毫,直至现在,他还都不知道赤酒的真实年龄与门派,只知道她在做游侠之前,曾经被门派诬陷、伤害并且驱逐,追杀。

 

“……当时,师兄就抓着我的手,像这样,一下一下地替马理顺鬃毛。马儿也很温和,它们的脖子总是很暖和,从那之后,我就不再怕马了。”赤酒转过头,抬起头望着程芝。

 

她的目光里充盈着流动的温柔,眸子在月下闪着跃动的亮光。

 

“我师兄,是最喜欢马的。他还在时,每日除了练功、读书、处理门派事务,便是去门派马厩照看马。门派所有的马,一见到他就往他身上蹭,他只要一叫口令,吹一声口哨,马儿们就会听他的话。”

 

赤酒吹了一声口哨,没有吹响,于是一直吹,直到吹得呛了气,连连咳嗽,带出泪来。程芝替她拍拍背,待她气息顺下来,他便抓住她的手,要她进前厅。

 

“赤酒,你醉了。”

 

赤酒不理会,着了魔似的拉着他看马。

 

“你看,他们的眼睛。”赤酒来到马厩前面,这里一共有五匹马,它们的眼睛都映着雪白的月光。

 

程芝看着她发痴发直的目光,只觉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赤酒盯着马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眼中忽然涌上了大滴的泪水。

 

“我跟那个人被诬陷的时候,他们为了逼我们招供,将我们各绑在一匹马上,然后刺瞎了马的眼睛,让马拖着我们跑进沙海。”她的声音幽幽的,有些哽咽,“不过,等马儿跑出他们的视线,那个人忽然吹起了口哨,喊起了师兄常喊的口令,马儿就停下了。马儿们虽然疼得受不了,身体直抖,隔着绳子我都能感觉到……但它们还是停下了。我用手边能够石块,带着尖的那种,隔开牛筋索,跑到前面去看马儿的眼睛……它们的眼眶里还插着那些人的手刀暗器,还在往外不停淌血。”

 

赤酒用衣襟抹了一下眼泪,伸手抱住前面那匹马的马首,脸颊紧贴着马头的面骨。她默默地淌着眼泪,马也眨着透亮的巨大眼睛。

 

“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连马都可以分清是非黑白,善与恶,人却分不清楚。”赤酒睁开满是水汽的眼睛,用被氤氲了的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程芝看到她的脸上跃动着幽暗的蓝,与天上灰白色的月光一起,纠结掺杂成了一种极其哀怨的颜色。

 

程芝的呼吸忽然一紧,他从没见过赤酒这副样子,冷漠淡然全都不见踪迹,只剩下了哀怨与凄凉。仿佛他之前拒绝要帮助的,不是苏砺来,而是赤酒本人。

 

“他专杀老幼病残,无武功者,还是司空姑娘的杀父仇人,为什么你们要如此坚持?”程芝反驳,“救他,既不合仁之道,亦不合礼法。轻易地宽恕他,怎么对得起骆先生?”

 

“你口口声声要脱离儒教!你不是信道么,道法自然,应顺天意。”

 

“他既落网,天意要他死。”

 

“我不会让他死。”赤酒冷笑道,“这都是你的理由,小公子,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不对我隐瞒什么。”

 

“你既对我隐瞒这么多,我又有何不能对你隐瞒?”程芝顿了顿,道,“游侠的大忌是与官府产生纠葛,赤酒,这是你当时告诉我的。若是救他,之后通缉令加身,怎么还能有自由可言。”

 

赤酒闻言,走到程芝身边,程芝正站在庭院中央有月光的地方,地上有精巧的房檐映出的一动不动的影子。她昂起头来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若天意要杀死的那个人,是我呢?”

 

“不要胡说。”

 

“我,沙海唐世家弟子唐独叶,正是当年与师兄唐耐冬屠戮同门近百人的魔头孽障。”赤酒双手指着天,冷笑着逼近他,“你也会将我送上断头台吗?我现在就在这里,来啊!”

 

程芝没想到赤酒会在这个时候摆明身份,更没想到她的身份如此特殊,单是听着,就能嗅到血腥味道。

 

风紧了,隔壁的幽蓝灯光忽然落下,庭院中只有天上惨白色的月光了。

 

赤酒的红衣裳在风中更显单薄,她立在庭中,笑得冷淡而嘲讽,好似睥睨众生的地下修罗,刚刚从血池里爬出来一般。她伸着双手,手上搭着一条红色的长绸子,把双手并在一起,让他去绑。程芝转过身,一时不敢面对她。

 

“懦夫,你不配做游侠。”赤酒冷冷撇下一句话,便要走。

 

程芝忽然开口道:“赤酒,你不是从来不爱管这种闲事的么?”

 

“我当年还说过,身为游侠,必然背负着各自的痛苦。既然敢标榜为游侠,就应该共同分享、承担痛苦。”

 

她将长绸系在手腕上,缠缠绕绕了几圈。

 

“现在,我对苏砺来的苦痛,感同身受。”

 

“我不会同意的。”程芝挥剑出鞘,指着赤酒,定定道:“我不会看着你犯错,放虎归山,也不会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我的事情,如何轮得到你来管?”赤酒继续冷笑,喝了两口酒,“你若不肯说隐瞒之事,那我们今日就拆伙,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守着你的仁义礼智信。我们各不相干。”

 

“以你一人之力,恐怕很难去劫法场吧?”

 

程芝话音未落,只觉一道汹涌剑气,自天灵盖顶荡来,直窜进后背脊骨之中。他略一屏息,凝住心神,朝后退了三步,躲过了一招偷袭。偷袭者落地,站在赤酒的面前,挡住了赤酒,剑指着他。

 

程芝定睛一看,竟然就是刚才偷钱的男子。男子摘下斗笠,一抖手腕,斗笠便旋转着朝程芝飞了过去。程芝用剑一扫,剑气荡成一束,冲破斗笠,朝那男人面门而去。男人不惧,右手从腰中一摸,再挥手时,已经抖出了一片闪着寒芒的银针。程芝正要拂袖去扫,怕会遗落一个方位,心中正忐忑,不料赤酒已经出手,随手将酒坛一倾,一泼,以酒水制住了暗器,银针纷纷落地。

 

男子不怒反笑,拍手道:“好酒好酒!只是师妹如此浪费师兄替你付清酒钱的这一片心意,可真令人伤心。”

 

“别闹,别吓着他。”

 

“小兄弟,不到用时,不要出剑,小心伤着自己。”

 

程芝受到羞辱,只朝他伸手道:“钱!”

 

“替她付酒钱了,”男人笑着,摸了摸胡子,从腰带中掏出一文钱来“不过,还有一文钱,要不要?”

 

程芝气极,用剑指着他。

 

“不管用什么手段,我能帮她,你,帮不了。”

 

“偷窃不是君子所为!”

 

“我唐耐冬到这般田地,都是你们这群狗君子害的!”男人冷哼一声,“亏我方才还好意提醒你,你如今不谢,反对我拔剑,看来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凭这个,也绝不能让我家师妹跟你有关系。”

 

“闭嘴!”

 

“难不成你喜欢她?”男人捕捉到程芝在看赤酒时候的眼神,极其准确地观察出了其中端倪,哈哈大笑道,“哟哟哟,小公子,我看你年岁大概还不及弱冠吧?你知道我们赤酒姑娘芳龄……”

 

赤酒将酒坛子朝他扔去,唐耐冬接住,转了个花身,稳稳停下。他晃了晃手中坛子,听到里面还有酒水响动声,直接举起喝了一口,哈了口气,随意擦了擦嘴巴,道:“小兄弟,若你还想缠着赤酒一起走,不如直接自杀,来得痛快。我们俩当年可是名震一时的沙海唐世家的黑白二魔,我此番寻她,要去做大事,之后的路很难走,你若跟着,可能不出半月,就客死途中了。”

 

“我跟她的事情,不用你管。”程芝瞪了他一眼,看着赤酒,“我不怕死!”

 

“少说两句罢,耐冬,我发过誓,不会再回去了。”赤酒用手扶着头,似乎真的被他们闹得累了,抬脚便要往回走。

 

“你会走的。”唐耐冬含着笑,还嫌事情不够大似的,窜到程芝身边,把那一文钱放进他的腰中口袋里面,“我们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就不要管了。”

 

程芝将那枚钱拿在手里,手指揉搓一下,随手抛在后头,铜钱落地,爆出一片火光,喂马的草梗燃烧起来,噼噼啪啪的燃烧着。

 

程芝转身离开,走到门口。

 

“赤酒。”

 

没有人应声。

 

“我最讨厌马了。当时在曲阜荒郊,老早就被马的臭气拱醒了。”

 

说完,他就走了。

 

赤酒站在原地,头发被风吹起了,遮住了脸。她的脸上可能没有表情,但她自己能够感受到胸口的上下起伏,心肺俱痛,只能微微张开嘴巴,才能往外喘气。

 

“喂,你从哪里认识的变戏法的年轻后生?”

 

赤酒低下头,哼了一声,用手把脸上的头发捋到了后面去,瞪了他一眼,也走了。

 

“别跟着。”

 

“我可是帮你付了酒钱的!”

 

 

41


冬月十五,清晨,司空府。

 

一道赤金色的晨光投映在窗上,钻进屋来,映在茶桌上。

 

程芝在房间茶桌上醒来。他揉了揉眼睛,只觉眼周肿痛,眼内酸涩,再看眼前光景,只有模模糊糊,软绒绒的一片光影。他只当是朝阳初启,扶住茶桌,撑着起身,起身之后,只觉一阵晕眩,扯住了雕花的木制窗格,却将上面的纱帘挂饰扯掉了。

 

程芝用水洗了洗眼睛,用手揉了一会,方感觉好些。只是眼前依旧模糊,或许是昨夜回来后,眼中揉进了不干净的东西,才生了眼疾。这种事情在家中的时候常发生的,不去碰它,过上半日,就会自行恢复,他倒也不担心。

 

程芝将一直穿着的大袖衫脱下,换成了便宜行动的武人衣裳。背上剑,拿上带疗伤药粉的纸包就匆匆出门去了。

 

犯人斩首是午时三刻,已经深冬,天亮得晚,但现在出门时间大概还是足够的。

 

他抬头看这天光,眼前一片模糊。天色苍白,云彩却带着些许柔和的颜色,团团簇簇糅杂在一起,就像一面理不清的棉花被子。街道上的人依旧稀稀拉拉的,一个个人影,迎着走过来,擦着肩划过去。他们在谈论什么,程芝听不明晰,只顾闷着头,快步往前走。

 

拐角的时候,下意识地抓起袖子,却发现自己走得匆忙,没有带上符纸。

 

他正要去城南的法场,须穿过整条繁华街,还要坐渡船。

 

他信不过那个叫唐耐冬的人,更出于赌气,虽然嘴硬,心中却早已经有了着落。

 

既然游侠之间都要相互承担痛苦罪责,他又为何不能与赤酒共担?

 

刚刚上了穿城的快船水渡,听到身边有人谈论渡船班次,渡船是半个时辰来一趟,这一趟已经是第二趟船了。程芝刚要插嘴去问,岸上忽然有人叫喊,艄公想多载些人,便折了回去。船摇摇晃晃,还没到岸边,却看到有人匆匆以轻功跑上了岸。

 

程芝用轻功飞奔着,眼前一片模糊,一下没站稳,差点就此从房檐上跌下去。

 

原来已经巳时过半了。

 

他疯了一样的奔跑着,仿佛正站在刑场上的是自己的兄弟,而不是曾经憎恶的人。

 

大约赶不上了。

 

再往前,人多了起来,像是到了繁华之处。快速穿过如水的人流,他嗅到了极其熟悉的气味。程芝用力眨眼,努力让眼前所见清晰一些,四下环视。

 

他看到了马。

 

那马停在一个驿站前。

 

再顾不得那许多,他跑过去,直接将马缰绳从树上解下,跨步上马,双臂用力一震,马儿前足抬起,咴咴一叫,抬腿便走。

 

不理会后面人的叫喊追逐,他只顾策马向前。

 

程芝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武人窄袖服单薄却柔韧,紧紧贴在身上,袖口有护腕束着,极其灵便。外衣裳短,行动不拘束。隔着衣服,能够感受到马的柔软鬃毛与衣裳摩擦的感觉。寒冷的冬天,马的脖颈就像一块没晾透的火炭,温温热热,带他在寒风中穿行。

 

在曲阜城郊的那匹马上,他醒来的时候,脸贴在马的鬃毛上,也是同样温热的。那时,他的眼前还有一只手,正拉着马缰子,手指有意无意地一下下在马的鬃毛之间穿行。

 

他那时只对赤酒这个神秘的女子好奇,还没有想到探求她的前史。

 

那个时候的她,自由而不羁,眼角挑着赤红胭脂,唇上点着猩红的口脂。

 

看不出来有什么痛苦。又或者,他当时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好容易抓到这样一个救命浮木,自然不会去想这木头之中是否腐坏中空。

 

没坐渡船,便要多绕小半座城。纵使抬头也很难分辨现在是何光景。

 

忽听得前方人声如浪,滚滚而来,随着地上水汽,一道蒸腾而上。

 

到了。

 

程芝紧紧攥着马缰,手紧贴着马的背脊。马身上的薄汗濡湿了他的手,他感觉自己手心里也似乎出了一层薄汗,马缰开始滑落,抓不利索了。

 

“杀!杀!”人群骚动着。

 

“一个也不要放过!”

 

“那是妖女!”

 

猛然听到“妖女”二字,程芝脊背一僵,似乎窜过一道酥麻的雷电。

 

于是在人群的二三百步之外,他双足一脱马磴,松开马缰,一手扶住马背,跃下了马。

 

马径直跑入了人群之中,人群慌忙躲开。

 

“金陵杨捕快的马,杨捕快终于来了!”人群骚动着,纷纷回头看。那马儿开出了一条路来,程芝站在一边,顺着那条开出来的路看着正中间。

 

人群踩踏过的地方,有肮脏凌乱的脚印,还有菜贩子丢弃的菜叶碎屑。正中央的台子上却什么都没有。那是行刑的场地,空空如也。

 

刑犯不见了。

 

程芝的眼睛更加难受。石制的刑台上总是时时刻刻不缺血水的,但此刻,那血水却带着酒气,顺着人群开出的那条道,冲他奔涌而来。

 

红,酒,和血。

 

他摇摇头,怨自己想太多,那或许只是犯人受刑之前,用来冲洗脖子的酒。

 

他随便抓了一个人,双手扳着那人的双肩,发狠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人以为眼前武人就是金陵来的杨捕快,结结巴巴说有几个人在刽子手刀落之时,袭击了刽子手,三两下打散了围起来的官兵,把刑犯带走了。

 

程芝正想再问,自身后传来一声口哨长鸣,高台旁边的马匹耳朵一动,又朝人群外跑,人群又是一通躲避推搡。程芝手中的人趁机挣脱开,大叫外面的才是真的杨捕快。程芝转头去看,那人果然一身官服,握着缰绳,脚踩马磴,一步翻身上马,朝着东边一处纵马而去。

 

西方,天边,有一处紫色烟尘,因为水汽,久久不散。程芝知道那是官府传令号箭,便知他们劫法场者并未全身而退,于是撇下法场,急急追着那捕快过去。

 

捕快早发觉了这人行动反常,回头,又见他一味紧跟着,心中便有了几分揣度思量。但手下抓人者那边催得紧,又不能停下与他对质,只能催马快行,专走大路。

 

程芝见状,知大路多阻碍。骑马者手持官府令牌,人人都躲,迎面走来一个迎亲队伍,也都慌乱不迭闪出一条路来。他未作多想,凝神提气,施轻功跃上楼去,从道旁房檐之上,与捕快并齐。

 

捕快见他难缠,左手一抖,小臂护甲开口,露出一个木制小弓弩的射头出来;再一晃,弓弩“咔哒”一声,射出了带刃小箭。连着三发,都朝程芝射过去。

 

程芝只听到了那边有暗器声,本要用大袖来防,挥手才知没有。见前面恰好是一道拐弯之处,心下一横,再快跑两步,直冲着那骑马者扑过来。

 

快速跑动之中,暗器总要偏朝前不少。那三枚小剑各自擦着程芝的背过去,又各带着几丝划下的零星的衣料布屑,落到地上。那边,捕快见他扑过来,知他欲夺马,但转弯处施展地方更小,只能将马狠往侧拉。那马也受惊,虽往侧退,仍双蹄抬高,略微一滞。

 

程芝瞅准机会,轻轻抱住马头,顺势滑到马腹之下,双手握紧马磴,双腿夹着马后腰,跟着马走。

 

捕快自然不愿,将足撤出马磴,摸索着去踢程芝的手。程芝手一躲,捕快的的脚便踢在马身上,马儿一声长鸣,捕快怕马儿受惊,也就不再动了。

 

程芝在马腹之下,只觉呼吸难耐,各种气味窜入鼻腔,仿佛堕入了暴食者的胃囊中。胸中闷气,万幸没吃什么,不然准会吐个精光。但马儿的速度开始慢了,这种借乘怎么说都是不妥,但他心中早有思量。

 

待天边又响起了一道微弱的传令箭之声的时候,程芝掏出小匕首,狠吸一口气,刺进了左侧马鞍下三寸之处。刺入后立刻将匕首拔出,放回鞘里。

 

马受惊了,双足又扬起,上面驾马的人一时来不及防范,险些被颠落。

 

程芝用疗伤药帖拍上马儿的伤口,接着,手一使力,从右侧翻身上去,想要将捕快踢下马去。但捕快脚上勾着马磴,没有脱开,复使力回身,两人便从原地打斗起来。

 

“阁下是明知在妨碍公务,屡屡不知悔改。怎么,是想随在下去金陵做客?”

 

“我只要马,快些给我!”程芝说着,挥出剑来便刺,捕快一躲,手下那边催得紧急,不愿再多痴缠,只想驾马甩脱这个夺马者。但连扯两次马缰,马儿都不动身,心下怀疑,回头一看,竟是程芝用手拽着马尾巴。

 

捕快心中怒火再难压抑,手往腰上一抹,匕首便在手心中了,待到马尾那边,刀尖外露,活像手中长了一道亮尖,翻覆之间,马尾落地。

 

程芝早闪去了前面,甩脱马尾不顾。为看准些,只能费力眯着眼睛,挑了三两下,将马磴束缚解开。

 

捕快回头要刺他时,他用新练会的近身功夫,一招以肘击他前肩的井肩麻筋,一招踢他膝弯麻筋,最后将他一推,他便连着脚蹬跌了下去。

 

捕快吃痛叫嚷,狼狈极了,程芝好笑地看着他。

 

“你如此行事,知道是犯了大罪么?”

 

“本公子早已是大罪之人,还怕多这一个?”程芝跨上马,见马还是不走,便一下拽掉了它的辔头,朝后面打去。辔头打中了捕快,听到捕快的吃痛之声后,他拍拍马儿,马儿往前跑了。

 

听到后面人的叫骂,程芝哈哈大笑着,回头挑衅了一眼,转而抱住马脖颈,下巴抵在它的鬃毛上,对着马耳朵轻轻说。

 

“快去那边!”

 

马动了,没有辔头和镫子,也没有鞍子,极轻快的。程芝随手又替马拍上了两贴药,从马上抬起头。

 

湿润的风掠过,极舒畅的。

 

马载着他,远去了。

 

 

目的地到了。

 

一群捕快已经被削得三三两两,倒在一边爬不起来。有一个还在颤巍巍地抓着令箭,准备炸开第三条。一点火,扔到半空,忽然自半空中被什么东西打偏,在墙上直接爆炸,紫色的烟尘弥散在这个破烂的宽巷角落。

 

此处是一间破庙,门没锁,被风吹得开开合合,颓坯的墙上有左右摇晃着的青青黄黄的细草杆子,发出沙啦啦的声音。

 

“来者……何人!”

 

程芝从高处挑落下来,举着剑,指着他们。

 

“来帮忙的。”程芝冷淡开口,见捕快们闻声要往前走,他一抖剑,剑锋已经到了打头捕快的前面。

 

“里面如何?”

 

“一个红衣裳的,约是死了,剩下的都是魔头,等着有人救那红衣裳的回天呢……”

 

程芝听到“红衣”二字,脚步已动,待听到“回天”二字,已经不见了人影。

 

刚踏进门,便有一道白色影子直直冲着他袭来,他举剑相接,应下了一招。

 

“小子,是你?”白衣人往后推了五步远,收了剑看着他。

 

程芝先看了一眼唐耐冬,一面四下环顾。

 

“赤酒呢?”

 

唐耐冬蒙着面,背后一大片血迹。程芝眼中又看不清,不知他脸上是悲是怒,参不透此刻究竟是何情形,心中更加紧张。他往庙殿看了一眼,殿门开开合合,极其破败。里面的声音隐隐约约,不知是人声还是风声;里面的影子隐隐约约,不知是人影还是鬼影。

 

他的呼吸不免急促起来,却又不想让对面那人看出来。

 

“你不是来卖我们的罢?”唐耐冬走过来,一片惨白朝他涌来,就像暴雪之夜,自山顶倾泻而下的雪坟土。

 

程芝直接跑了进去。

 

那门咯吱一声脆响,竟然直接被他碰落了,一截木茬横在远处,连着细碎的木头丝纹,将断未断,里面噙着一些隐隐约约青铜的明亮绿色。立在里面的人一惊,连忙转头,但并没有挥剑。

 

外面的亮光一下子涌进了寺庙,在地上流动。这一天并不是一个晴得好的天气,但涌进的光确实让他模糊的视线变得更加看不明晰。有人站在塑像侧边的蒲团旁,手中无力地提着剑。

 

“赤酒!”那人是赤酒。

 

他快步走过去,赤酒没有什么反应,他忽然意识到不妥,便停了脚步。

 

赤酒穿着一身黑衣裳,戴着夜行面巾,遮住了半张脸,只有一双发亮的眸子,微微动了动,似乎在打量他。

 

程芝见赤酒穿的是黑衣裳,不是红衣裳,心中悬起的石头落下。

 

那红衣裳是谁?

 

他心中一颤,问道:“苏砺来呢?”

 

赤酒终于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依旧无力地提着剑,剑尖几近触地。

 

剑尖之于剑,是神圣之位,修习剑术的弟子们从一开始就会被教导,若非紧迫之时,剑尖决不能触地。

 

她朝佛像背后扬了扬下巴。

 

“他怎么了?”

 

“不要问了!”赤酒忽然用力把剑掷到地上,剑发出一声凄厉铮鸣。程芝看到她双手抓住束发宽头巾,手指用力,嵌进了发髻之中。她双臂贴紧脸颊,十分痛苦地跪下,闭着双眼,低下头,嘴唇也似乎在掩面巾下打着颤。

 

程芝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已然猜出大半,经过她身边,停了一停,方伸出手,又收回,然后径直往后去了。

 

撩开佛像后面旁侧悬着的绣满经文的黄色隔巾,入目是一红一白,两个模糊人影,白的那个人倚着满是尘灰的土坯墙,正抬着脸往上看;红的那个人在那人怀里,移动不动。

 

程芝走进去,司空莲也看到了他,从喉中逸出一道类似呻吟的声音,便闭上了眼睛。

 

她怀中的正是苏砺来。

 

待程芝凑近了才看到,苏砺来穿的是崭新的棉布囚衣,上面染着的是他的血。他的血还没有干透,触手湿冷,黏腻腻一大片。他正看着,忽然听到细微的声音,不像是苏砺来发出的,转头,看到司空莲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将耳朵凑上去听。

 

“你能救他么?”

 

他听了好久,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能救他么?”

 

程芝的手摸到苏砺来的背脊,他的背上有一处还在汩汩地往外流着血。

 

手指触及到了木茬,就像方才撞断的门上的木茬一样坚硬而锋利。

 

原来苏砺来中了箭。

 

他身上共有六枝箭。

 

这个少年背着六枝箭死去了之后,扬州苏世家在神州才算真的消失了。

 

世家的消失与崛起,在神州之上,是如同每日有人死去也有婴孩出生一般平常的事情。况且,这个少年又是隐姓埋名,苏砺来这个人,其实早就死去了。

 

现在,年少的苏砺来要去和年少的南宫月相见了。

 

外面又骚动起来,传来唐耐冬的叫骂吵闹之声,程芝感觉此处抽身不开,外面赤酒也没动身,于是他也没动身。

 

“抱歉……”

 

“程哥哥,你的符纸不是很厉害的吗?”司空莲依旧望着上面,目光一直没有挪动过。程芝不知道此刻应当说什么,只能拍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程芝倚在墙上,顺着司空莲的目光往上看。

 

是一尊高大的佛像背面。

 

佛像一直无人打理,身上的金漆都已脱落,露出石质本色来,十分斑驳,却也十分好看。

 

“你不是还有药典么,你的母亲留下的药典,不是可以救人的么?”

 

这大约是于三靖透露给她的。

 

程芝知道于三靖觊觎着整册的药典,所以更应当与他分道,比他更快取得药典才对。

 

“我会找到药典的,待寻到了我娘,寻到剩下的半册所藏之处,药典就能救人了。”

 

司空莲发出一声嗤笑,总算说出了成句的话。

 

“都不能救人,还寻它做什么。”

 

“为救更多的人。”

 

“可笑,可笑。”她望着佛像后背,开口又说了什么,却不料前面忽然又轰隆一声响,话语声被吞没。

 

前殿新添了一抹光亮,像是有人将殿门又踢坏了一扇。紧接着传来唐耐冬的叫骂声:“他娘的,没胆子进来,小戏法到是不少。个个孬种……师妹,这是那自称金陵杨捕快的孬种传来的信。”

 

传信小刀落地的声音,赤酒展开了信纸。

 

没声音了。

 

不知道是什么,在佛像后面的两人也无意知道那信是什么。

 

程芝的眼睛盯着佛像的后背,盯得眼睛酸了,流罢了眼泪,眼前景象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佛像上面的画壁是飞天仙女与夜叉鬼怪,颜色还在,没有褪色,只是有些地方往下流着水。

 

“你看,仙子和夜叉共舞。人说上有九重天,下有十八地狱,现在偏生放在了一起。”司空莲的声音嘶哑,面色却平静,她接着道:“可见,人由生到死,由喜转悲,亦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两面罢了。”

 

程芝望向她,一脸疑惑。

 

司空莲说是佛像告诉她的。

 

“几天前,我得到了父亲,得到了夫君,得到了兄长。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抱紧了苏砺来,望向程芝,两人面对面,离得很近。

 

司空莲的眼中空洞洞的,好像有一潭深水。

 

“程芝,你能娶我吗?”

 

她开口说。



42


程芝与她对视,看着她的眼睛,如同泛舟深水,此刻深水忽然掀起了波浪,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尽了。司空莲的眼中有一团深不见底的黑色,但她是没有哭的,她的眼中没有一点水气,到像是冷静极了。

 

程芝在那一团黑色之中迷失了,如同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迷津之中,四下尽是泛着腐败水汽的黑雾。连前面唐耐冬的大喊大叫,各种大动静都似乎听不到了一般。

 

这团黑色让他想起了那些被抽干净了血液的武人,不光丢了性命,连魂魄也没了的样子。

 

司空莲就是这个样子。

 

她方才说的什么都没有了,似是不假。

 

破败的古庙大殿,佛像后面的空地处,一个女孩子,怀中抱着未婚夫的尸体,开口向另一个男子问,能不能娶她。

 

再古怪不过的场景。

 

后来,当程芝躺在家中的床上,平静地想起这一幕的时候,后背也不觉往上窜着凉意。

 

迷津之中一点黑色云团,云团不动,程芝朝云团方向跑过去,这才从司空莲的黑色眼眸中脱身出来。原来是赤酒,赤酒撩着帘子,帘子悬在她的肩头,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着两个人。

 

“莲姑娘,婚姻大事,不可儿戏!”程芝慌乱地起身,双手不自然地揉搓着护腕不平处,偷眼望了赤酒一下,又道:“须得问过赤酒姑娘!她也不会同意的。”

 

司空莲似乎只捕捉到了“赤酒”二字,木木然地将脸转向赤酒。

 

赤酒往前走了一步,帘子从她的肩头滑落了,残破的流苏穗子前后摇动,外面风很紧,穗子摇动不止,前殿的佛铃也在铮鸣作响。

 

“我……”赤酒的头无力地歪在一边,胸腔中无力地逸出声音,眼神也飘飘忽忽,不止她在看哪里。

 

或许是佛像,或许是尸体,或许是上面的壁画又或许是程芝与司空莲。

 

“我无异议。”她说,“司空姑娘正是应当照拂的时候,以程小公子之体贴心细,定能帮忙度过难关。”

 

她说得真诚,说完便转身走了。

 

她离开了,出去的时候又撞坏了一扇门。程芝追出去,庙门大开,阳光灰白刺眼,却已不见赤酒的人影。

 

只余地上一张碎纸,他拾起一张碎片来看,只有残缺的几个字,看形状,像“南宫世家”、“金陵”之类,一时不知上面有什么。

 

外面响起打斗声响,举头之间,赤酒的一道黑色残影便从破庙门口向上离去,定睛所见,唯有发亮的猩红色血珠子,连成一道,自天上散落下来,犹如一条断线项链,落下时伴有挥剑之声,约是从剑上抖落下来的。

 

门外传来官兵的吃痛叫喊声,也有人追她而去。

 

唐耐冬一边回头,一边叹着气往里走,程芝同他对视一眼。唐耐冬正要开口说什么,程芝忽将目光收回,追出去了。

 

 

午后的扬州忽然落起了雪,雪伴着太阳,天上的一片灰白也变得明亮了些,甚至比早上晴好的时候还要明亮。

 

小半个扬州乱作一团,有街头的算命先生,按捺不住要随了闲杂人群去官府门口看告示,一边用手揉着落雪一边连连感叹这雪落得蹊跷,天上无云,北面无风,地上无积白,就像是平白有人从天上往下洒盐粒子一般。

 

“怕是有冤情罢?”

 

“胡说,这几个人,个个都是帮凶的罪人,我看行凶者中,也定然有着他们的一份。”

 

站在前面的人用手指着告示,不住地猜测,说着自己今日围观行刑所见。旁边的人一把打开他的手,提醒他不要沾了还未干的墨痕。

 

告示是新贴的,除了之前还没来得及撕掉的苏砺来画像外,还多了两男两女。

 

打开那个人的手的人看了一会,不接话,却伸手去摸未干的墨,不小心将人脸抹花了。

 

“你也小心些!”旁边的人提醒他。

 

“抱歉,抱歉。”他举起包着伤布的左手臂,嘴上连连抱歉着,右手看似想要弥补方才过错,却将画毁了。最后,他啊呀一声,钻到告示后面的空隙里,朝人少的一边溜了。

 

沈沧鸣抬头看天色,这雪确实不同往日所见。

 

冬日本就应该下雪,再蹊跷也是雪,况且现在已经开始积在地上了。

 

行凶就是行凶,纵有天大的冤情,无辜者也已经无力回天了。

 

纵使雪再蹊跷,也不比另外那三人的行为蹊跷。原本结伴而行的五人,落进官司了三个。这次很难再全身而退了。赤酒在离开镇江之前还留了话给他,说只过来探视一眼,待他们回来,立刻启程,再不能多作纠缠耽搁。当时他还笑着说但愿如此,本是玩笑,却不料他们真的一时感情用事,跌了进去。

 

只是不知,于三靖参与此事,明明有全身而退之法,却不保着那几个人,不知作何打算。

 

眼下他们还在被通缉,就说明暂时安全,还没落网。

 

沈沧鸣以他赤酒的了解,顺着她想了想,认为她此刻应该正和程芝、司空莲在一处破败的地方躲着,清算一夜之后,就会趁黎明城门守卫交班之时,攀过城墙,离开这座城。

 

他决定去驿站看一眼。

 

一般的大城中,都会设有私人驿站。私人驿站在城中东南西北皆有,是私人经营,一般的经营者是走南闯北惯了的武林人士。或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开;或是混了一半日子,开始为后世操办家业;或只是因为在学堂所学,对经商生了兴趣之类。

 

这些驿站也与前朝驿站不同,其中一项是驿站中的马可远租。

 

比如在官道郊野之处,行得累了,便可以在路边寻找挂着树上的小传信炮。拉开炮绳,炮仗飞上天,炸开传令。最近的驿站设有专人,时刻盯着某一方向的空中信令,专人能够凭炮仗的颜色分辨是否是自己这家的,再听其声音分辨是何处。然后派人带马去接,收一部分钱,将马押给他。待乘客到了目的地的驿站,将马交还,再付清另一部分钱。

 

赤酒常在这种驿站租马,她甚至有风掣驿站的折价银牌,可能会约马到城外去,黎明时分在那里等着。

 

沈沧鸣到了风掣驿站,却看到了于三靖。

 

于三靖手上的黄铜扳指都没来得及换掉,正在取信。

 

沈沧鸣放慢了步速,左手微微握了握拳,动了动手指。进了驿站门,他看到于三靖正在拆开信件,神情紧张。印象中的于三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紧张的表情,他就在取信柜台附近借着天窗上投射进来的灰白天光读信,一面读着,眉头一边攒紧,嘴唇也越发白了。

 

“怎么了?”沈沧鸣过去,拍了他一下,问道。

 

“不好,”他将信递给他看,“济州镇出事了。”



-未完待续-


 

Sunasty

世  界



下期预告


赤酒程芝清算前尘往事,

济州镇出事,

赤酒失望离去,

程芝失望,跟着于三靖回了济州,

与小镇和解,把衣服烧了,剑埋了,

从此开始了安稳的平凡生活。

《赤酒引17》下周末相约东宋,不见不散!


赤酒看东宋:

东宋应该是热血而肆意的,

在这个世界里面漂泊着的少年们,

应当是年轻的,可爱的。

《赤酒引》讲的是热血少年的江湖历险,

也少不了有些别人家的爱恨情仇。

希望能将画卷再铺开得大些。

没下笔前,一切都是未知的。

这张画卷,愿东宋的侠友们共执笔……


赤酒自叙:

在文字中摸爬滚打着的少年人。

学讲故事修行中。

文风偏暗黑,爱看些乡村市井江湖故事。

怀着一颗江湖少年的心,

藏着武侠和言情小说,战战兢兢度过学生时代。

仙侠RPG游戏沉迷者。
依旧追忆着剑网三里的逝水年华。

骨子里艳羡魏晋时的潇洒风姿,从容气度。

却沉迷甜食和小裙子无法自拔。

经历过武侠最好的时候,

古风最好的时候,

游戏最好的时候,

深感幸运。

今有机会为武侠世界添砖加瓦,定当倾力!

(赤酒姐姐≠作者本人。切记!)


-赤酒引-


东宋·赤酒引①

东宋·赤酒引②

东宋·赤酒引③

东宋·赤酒引④

东宋·赤酒引⑤

东宋·赤酒引⑥

东宋·赤酒引⑦

东宋·赤酒引⑧

东宋·赤酒引⑨

东宋·赤酒引⑩

东宋·赤酒引11

东宋·赤酒引12

东宋·赤酒引13

东宋·赤酒引14

东宋·赤酒引15


致谢

  1. 文章作者赤酒

  2. 插图来自网络,仅为示意,版权归属版权方。

  3. 书法字“壹”作者赵孟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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