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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音笛·归路碧迢迢 ︱ 东宋

2017-07-16 沈淡 黑江湖
 

东宋世界(Sunasty)第3期征文第4篇征文

归路碧迢迢

◎沈淡  著



东宋的第24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燃烧吧,火鸟》、《赤酒引》等长篇作品。


继“凤羽”、“沙海”之后,“定音笛”是黑江湖举办的第三期东宋征文。本次推出的《归路碧迢迢》,与以往任何一期任何一篇征文都不同,这是一篇具有诗意并且是由诗意引发的小说,通篇看来,也许逻辑和结构上还不够融洽,但是,一种流动的质感氤氲在文字中,却令它生动起来。并产生向往。武侠,江湖,原本就是世间的绝美啊。这是一组有关少年们的故事。


自“沙海”征文开办以来,黑江湖增设了一种新玩法:锦囊。即征文参赛者在提交征文并经确认完稿(如需修改在修改达成时视为完稿)后,即可获得锦囊,进入下一期征文当中,待当期征文完成时继续获得下一个锦囊。每期征文视为一次跑圈,待年度征文结束后,最先提交完成征文的(每期征文均参加),即为跑圈总冠军,获得奖励。特别提醒,征文除小说外,对世界设定和征文评论也适合。均有获取锦囊和跑圈资格。有不明之处,请扫描文后二维码,于群中垂询。


目前,沈淡凭借本文获得第15枚锦囊


一匹绝美的庞大的兽




雁字楼中曲若潮,衡阳城外雪曾消。

 

一杯怅卧知何世?明日天涯碧水迢。

 

——《题雁字楼》

 

 

时维六月,云疏天阔,青山横江渔舟倚岸,自是一幅天然图画。这一叠青山北高南低,当中有座山峰树极苍翠繁盛,传闻北雁到此不复南飞,故云回雁峰;在这回雁峰下十余里处,有一处面山而筑的酒家,正是这雁字楼;此刻酒楼上坐了十余人酣饮,乐伎数人助兴,其中有一歌者年不过二十,绿衣翠袖,即是衡阳城中人称歌喉第一的殷九妹。一曲毕,闲谈时,便说起了白墙上的这幅行书题壁。

 

“这首诗据传是唐人所作,昔年雁字楼遭逢大火,前人题诗惟独这首留了下来。”殷九妹年纪不大,许多掌故却熟知,“既无落款,便不知当年题诗之人姓甚名谁。只从诗中「明日天涯」四字可推测,是当时路经衡阳的旅客所作。衡阳城又称离别之城,古往今来,也不知有过多少凄凉故事。”她话音刚落,座中一人喊道:“晦气!咱们今次来衡阳,可不是来生离死别的!”听闻此句,有人附声道:“这难说,你武功低了,别人要杀你,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呵,要说武功,阁下那一套掌法,倒是从未见演练过……”一时言语纷乱。殷九妹远远望见窗边有人招手,朝众人施了一礼,便起身去了。

 

这招手的是位名为丁沅的女子,与殷九妹俱是雁字楼的歌伎,两人年纪相仿情同姐妹。一个善歌,名声在外;一个善曲,少有人知晓。殷九妹喜爱与人攀谈,从旅客那儿听来一些稀奇故事,有时候说给丁沅听。不过更多时候,两人都只是聊彼此的少女心思罢了。

 

“丁沅,你又爬到窗子上来了,也不怕摔断了腿呀。”殷九妹担心她的安危,丁沅却毫不在意,扯了扯殷九妹的衣裳,道:“你且说说,我新度的曲子,可有人听了喜欢的?”殷九妹笑道:“一个也无,全是些江湖草莽,和你那林木头一个样。”丁沅道:“林栖可不是草莽,再说了,我的曲子他也不曾听过几首。”殷九妹道:“他今日又没来寻你?”

 

丁沅道:“有好些天了,怕是淹死啦。”林栖打鱼为生,每日清早挑担进城卖鱼,有时也来雁字楼喝酒听曲。他与丁沅相识多年,在这衡阳城中各自谋生,往来久了便有了些许彼此依靠的情分。丁沅口上虽然这么说着,心底却是担忧。殷九妹知道丁沅挂念,不愿多说,因道:“最近城里生人颇多,今日我还见着了自称来自夏海的镖队,观其面容却似异邦之人,也不知都来这衡阳小城做甚。”丁沅笑道:“九妹,衡阳城已不小啦。自古荆楚之地居神州之中,山川河湖尽有,只是我东宋国土无垠,你才觉得一城不足以道。要说小,我故乡才是真小,十年不曾回去,如今物异人非,再回去恐怕也认不出了。”殷九妹问道:“你家乡到底是何处?”丁沅却只笑而不答。

 

 

总是如此,神州还未踏遍

 

桑梓已不可考

 

桃花斜插春风低徊

 

少女啊,你将历千夜而不老

 

 

丁沅十一岁至衡阳,十四岁入雁字楼,起初只是随乐班做杂事,十分辛苦。后来与殷九妹结识,事务才减轻了些。尽管如此,生活也并不容易。好在林栖隔三差五便来探访,有时煮了鱼汤,有闲钱便买些饰物相赠,如此下来这几年倒也知足圆满。自入六月,林栖一次也没来相见。这已整整十二天过去了,丁沅担心他莫不是染了病,一个人孤零零地病在了船上。包了些药,便沿江寻了过去。

 

林栖向来泊舟不定,好在这一段水路弯少,远远便能望见。到得傍晚,这才寻着。丁沅在岸边瞧见船帘下那双脚时,登时叫了一声,忙上前去,冷不防却教一声低叱吓得定住了脚。

 

“小姑娘,你也不要命了?”从船上传来的声音,低沉浑浊,似是五十来岁的男人。丁沅朝船中喊了一声林栖不应,船中人沉默片刻,听他道:“林栖?年纪轻轻便想栖隐,还不如死了。”

 

丁沅退回岸上,冷静张望了一遍,这才瞧见原来林栖头朝船尾倒在了一旁,并不像死了。从窗缝间隐约可见那男子半躺在床板上,似是盘坐着。丁沅道:“那是张九龄的感遇诗,「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你大概听过。只是人名乃父母所赐,怎能怪得了他呢。再说了,难道名字里带个龟字的就是王八蛋吗?”

 

那人笑道:“龟蛇称玄武,小姑娘你这就不懂了。”他忽然止住,仿佛听到了什么,喊道:“喂,你朋友臭了,不如喂了鱼!”说时,一脚将林栖踢出数丈远,落入了水草底下。丁沅心怜,登时便追了过去,谁料身后一道掌风袭来,在背上轻轻一推一挪,将她也拍倒了在水下。那人的声音却仍在数丈外,“你虽不臭,也陪你朋友先死一会儿吧!”明明方才背上还有掌劲,对方人却似未动,这是怎样诡异的武功?丁沅躺在水下动弹不得,连呼吸也不能,奇怪的是并不窒息。耳中渐听得一阵马蹄声,料想是船上人早已听见声响,这才将他二人踢开。

 

“船上可是陆老先生?”众人已于岸边停步,一人朗声问道,“衡阳城主孟野率众将前来拜见。未知先生入城,懈慢处还望见谅。”衡阳城主孟野威震荆楚一带,丁沅在衡阳十年都未曾一见。今日虽仍未见,听得其声若洪钟,至于江潮暗涌,耳中水流似也急促起来,已知其内力之深。船中人道一声好字,仍不言语。

 

岸边又有一人上前,听得抱拳响后,那人道:“获闻老先生驾临,江南史白鹤携弟子三人,连夜赶来,静聆先生训诫。”这史白鹤是何人丁沅未曾听过,听他说话气息平稳,并不刻意显示内劲,此刻水岸之上已是高手云集,要保持分寸甚是不易。陆老先生低哼了一声,仍不答话。如此又还有好几人表意,仿佛这岸边上竟已遍立群雄。声势这般浩大,这姓陆的恐非常人。丁沅眼角瞥见身旁林栖,知晓他和自己一样,只是暂时给闭了筋脉呼吸藏于这水草下,此刻稍稍放心了些。水草来回游弋,水面光波闪烁,更远处的夜空真真是天青如水。想起自己还是第一次与林栖这般并肩躺着,觉得眼前的景致绝美已极。

 

“诸位来意,陆极深已知。段家的三公子,为何不上前一步?”众人闻言,皆望向一旁站着的一位白衣男子。年纪大约二十有余,面容不算俊朗,但眉眼间颇有神致。他腰间插着一把白纸折扇,两掌叠于身后,正是君山段家的三公子段无己。丁沅算不上武林中人,对君山段家不甚了解。只对陆极深这个名字有印象,她幼年父母在世之时,听过他们提起过此人。似乎与昔年季圣陆秀夫颇有渊源,所以这些人才对其甚是尊敬。世事渊源太多,丁沅一时想不透,只极力去听他们对谈。

 

那段无己不卑不亢,从人群中挪了个身,轻声道:“君山段家本是洞庭一支小族,此番亦只我一人,不像其他已倾巢而出。”陆极深知他言下之意,应了一声。他曾听闻荆楚少年多才俊,今日也算佐证一番。陆极深道:“果然是少年,说起话来有意思得多。你且和我说,除了这岸边六十四人,还有多少人马?”段无己抱拳道:“孟城主为防事变,还布置了精兵三百,弓手一百,水师一支。想来难有漏网之鱼。至于其他许多未敢露面的江湖朋友,不理也罢。”孟野亦上前一步道:“衡阳众将,听候陆先生差遣。”

 

丁沅这才明白了些原委。陆极深初到衡阳,怕是有了危险,所以孟城主才亲自前来。方才丁沅见他在船上半躺着不动,不像休息,倒是像负伤了一般。孟野此刻也瞧见了船上的陆极深,虽借着火光和河面反射看得不甚清楚。但听得陆极深道:“好,你做事我一向放心。你且上船来。”

 

人群微哗,却无人敢动。孟野环视一周,手下几名身着铁甲的将领也都点头示意。待到孟野上了船,几人便跟着站到了最前边。其中一人姓周名朝宾,乃是孟野手下一猛将,曾单人匹马掠地攻城,为孟野立下过赫赫战功。只见他回身道:“城主与陆先生议事,任何人不得妄动,有违者,周某人剑不容情。”语中有杀气,却是一番平和腔调说出。待到听得兵器响,周朝宾拔剑时,却教身边一位文士按了下去。“周将军,城主有令,不到万不得已……”周朝宾低哼一声,将剑收了,目光逡巡一遍。他平生杀人无算,在场众人虽多武林高手,他却并不放在眼里。过了一阵,那史白鹤忽然道:“衡阳自古不是烽烟之地,周将军这等勇士,恐怕已无用武之地了吧?”他有意谈笑风生,无人搭理,便只好接着道:“如今天下平定,可惜了世上的许多英雄!”

 

“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也不知道明天的事情。再者,此番陆先生南下,岂非正与天象有关?天要变咯。”说这话的是位老者,手上没有兵器,身后跟随着的也只是家仆打扮,不似是武林中人。如此半炷香已过船上仍无动静,众人终于忍不住各自言说起来。有人说“我等正是听闻近日有变,匆忙赶来惟愿陆先生指点迷津。”也有说“听传陆先生已身负重伤,是逃亡至此。”此言一出,众人说得更大声了。

 

周朝宾回头望了望船上,与一旁的文士道:“卢兄,难道以陆先生武学,还能有谁将他重伤?”那文士姓卢名湛,本是山野一闲客,见闻极广,才情敏捷,云游至衡阳拜于孟野帐下。卢湛心中虽有诸多念想,但不便明说,只是答道:“如今天下奇事迭生,早已不是当年武林争雄的局面,多的是你我不知道的事……”

 

丁沅在水下听得清清楚楚,果然如她猜想那般,陆极深是负伤在此。只是这些人让她心生疑惑,不知他们究竟是来施救抑或加害的。以前父母常说,世上人心极复杂,如今深以为然。倒是刚才这人,说天下奇事迭生,让她想到了诸多往事来。父母尚在的时候,曾与她说过许多离奇故事,其中一些她至今都未能明白。只因实在是过于离奇,世上已有的事她都想不明白,何况那传说中的呢?丁沅想起林栖,不禁一笑,自己在世上唯一能清楚明白的人,怕也只有他了。

 

闻得岸边的声音忽而小了,船响水动,孟野已出了船回了岸上。他一身铁甲,原本比几个将领要身高许多,此时却显得有些疲倦,衰老,连步伐也变得虚弱了些,竟仿佛换了一人似的。周朝宾察觉到异样,正欲开口,被卢湛给拦下了。

 

“若此人非城主,还能是谁?船上难道还有别人?若是城主与陆先生换了一人,难不成想……”卢湛一连想了好几个问题,“此行城主的危险不亚于陆先生,这里恐怕有一半人,是冲着城主而来。若陆先生早已察觉,那城主在船上反而更安全一些……”

 

卢湛犹在思量中,忽听得孟野喟然长叹道:“陆先生已仙逝了!”

 

一时混乱不堪,史白鹤强忍惊愕,走到孟野跟前问道:“陆先生离世了?”孟野不言。却见那段无己道:“我也不信。史前辈何不上船看看?”他两只手仍背在身后,听见陆极深之死,仿佛全无触动。史白鹤略微迟疑后,上前掀了苇帘进去。听得他长叹一声忽又低吼,似是有无限伤心事一般,拍了几掌,将林栖这条小船两壁全拍碎了。

 

火光照着船板,陆极深心跳脉息已全无。面如青灰,似是中了极深的毒。谁能料到当年扶持天子登位的季圣陆秀夫后人,推为当今武学之尊的陆极深,竟死在这江边的破船上?陆极深一直掌管着先人数代传承与编撰的《沉川图》,图谱中的奥秘即便只参悟一二,也足够光耀百年,当真是世事难测。

 

之前为陆极深所震摄的众人,此时已顾不得分寸。一人跃上船道:“我百毒翁来给陆先生瞧瞧,世上竟有如此毒药?”他一只手号脉,另一只手却往陆极深身上搜索。史白鹤见状又是一掌,将百毒翁拍得丈高跌回了岸边,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碰陆极深?”那百毒翁一口鲜血激射出来,却尽数打在了史白鹤身上。史白鹤一声惨叫,翻入了水中,瞬时没了声响。史白鹤那三个徒弟如何能饶过百毒翁,一人跃入水中去捞史白鹤,另外两人双剑夹击朝百毒翁刺去。百毒翁闪躲不及,就地一滚,旁人知他浑身剧毒,悉数避开。百毒翁顺势刚站起身,胸前已被利剑刺穿。那弟子连剑也不敢拔,只一脚将百毒翁也踢进了河里。

 

“果然好戏,孟城主不愧是掌领一方的人物。只是方才陆先生还好好的,为什么你进了船他便身亡了呢?”说这话的,正是那白衣白扇的段无己,他说话似笑非笑不紧不慢,看得孟野旁边一人怒道:“陆先生是毒发身亡,难道城主竟当着他的面投毒不成?”段无己道:“孟城主自然不会,但是可以在为陆先生疗伤时下杀手。”

 

有段无己挑头,又有一人高声道:“怕不是孟城主拿到了《沉川图》想私藏吧!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周密地布兵。听闻《沉川图》不仅记载了神州武学,更关乎山河变故,世事渊薮,在场的人都有权知晓!”此话一出众皆哗然,原来之前传闻果然是真。

 

孟野将鞘中的剑缓缓拔了出来,他身长七尺,剑也要长了好几寸,傲然而立。“陆先生身死衡阳,我自是难逃其咎,《沉川图》不在陆先生身上,更不在我这儿。《沉川图》早已失传多年!”孟野长剑抵地,“我知今日诸位此行绝非善意,故早遣兵将,此时有萌退意者,我可免其不死!”言毕竟无人动。

 

孟野不禁大笑一声,仰天叹道:“我果然还是错看了你们。光阴百代,逝水移川!任你是孟野还是陆极深,今日过后也不过是这岸边的一副白骨罢了!”竟是赴死之词,声彻长夜,言极悲怆,听得丁沅眼中发热。料想他二人要身死此地,陆极深之前将自己击落水底,正是救了自己一命,如此一想更为他觉得惋惜。她不知道陆极深在自己身上使了什么招式,可以让她如假死一般,让这些高手丝毫未有察觉到水下二人的所在。耳中听得刀剑声愈远,慢慢地人也乏了,恍惚间又堕入了那烽烟四起的噩梦中。如此一夜过去,那噩梦也比往常做得更久一些……

 

 

好比逝水带走山川

 

好比光阴,带走一匹绝美的庞大的兽

 

它曾声彻四野,怒不可遏

 

有时却轻柔如夜中的少女

 

我们的故事,就从最古老的一个南国郡县说起

 

从最温暖的一片春江潮水说起

 

说那少女浣纱归来

 

目睹巨龙的背脊游过群山

 

而溪中桃花依波转,宿命入眉弯

 

 

自从那日丁沅说去找林栖后,殷九妹就再也没见过她。虽说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死了那多人,殷九妹却并不愿意想得太糟糕,毕竟丁沅是个机灵聪敏的女子。衡阳城内戒备了几日,又请法师做了几场法师,城中百姓吃斋,雁字楼则依旧酒肉不断。这些天到店的客人都是些江湖人士与世家名门,恣意潇洒,那场死难并不放在眼中。只有新到衡阳的不明事迹,往往便问起殷九妹来。

 

“六月十二日,陆极深至衡阳,是夜身死舟中。孟野率诸将及兵士五百人,初欲救之,然血染春陵江畔四百余,孟亦战死。在场绿林世家者六十四人,存十一人,其余皆没。众为《沉川图》赴衡阳,此役过后,图亦失之。孟言《沉川图》失落经年,或不虚也。”

 

“孟城主既已战死,衡阳城如今由谁掌领?”有客问,不待殷九妹回答,另有人接道:“衡阳城中虽无首,却无人敢妄动。孟野虽为城主,掌事者实则各有其人。”一老者笑道:“这如今天下看似太平,聪明的人早已嗅到了血气。你们是没有见过那屠戮四野的惨象,比起春陵江,不知惨烈多少。然而即便如此,也是没人管的。天下这么大,气象万千,谁能真的管得着?只怕这衡阳城要大乱咯。”

 

殷九妹未亲历,全凭这些天的听闻讲述,许多事倒不如客人们了解得那么深。这日午后,殷九妹唱了一段丁沅所谱的《落英》曲,原本是惜春曲调,联想到丁沅久久未归,担心她也如词中唱的那般悄然堕地,情至深处眼角不禁流下泪来。一众酒客无人察觉,只有一人思之良久,待到曲毕,移步殷九妹身边,道:“殷姑娘方才一曲,曲调清丽婉约,情意却深致绵长,委实动人。在下自诩同道之人,这般良曲也是初次得闻。可是殷姑娘自度曲?”

 

殷九妹见来人不凡,道:“这曲子是我一位好姐妹所作。今日有感而发,难得公子喜欢,不知道如何称呼呢?”那人从腰间抽出折扇展开,悠然道:“在下段无己。”那日江畔一战段无己早有准备,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孟野以一敌众竟未露败象,最后恐怕是遭了暗算才陨没江边。殷九妹见他若有所思,只当是在回味,又道:“我这位姐妹曾说,若有人懂她的曲调,当为之引荐。可惜……我已有十天未曾见过她了。”

 

段无己从怀中摸出一张厚桑皮纸,道:“姑娘可知此物?”他将纸张翻转过来,一角处落了方钤印,「雁字回时」,正是雁字楼的标记。丁沅记谱,都是用自制的纸张并落有雁字楼的款识,殷九妹当然认得,纸上还有一些残留的药材碎屑,应是当日丁沅拿来包药用了。殷九妹道:“段公子从何得来?”段无己道:“十二日春陵江一役,那日我也在场,清点死伤时,从地上拾得。”殷九妹听言已面露急切,忙道:“这是丁沅的东西,你……可曾见了她?”段无己见她慌乱,安慰道:“殷姑娘放心,当日并不曾见她在场,过后也没有见到她的尸首,必无意外。”殷九妹听闻尸首两字,哪里听得出什么安慰,只呆呆望着,那边窗下却没人招手了。

 

 

指间一曲罢,江上数峰青。

 

丁沅生长在湖山之地,小时候没少水中嬉戏。每次从水下探出来,第一眼望见的就是满目的碧树青山。远远望去能看见自家屋前的两株桃树,父母有时便伫立其下,恍若一梦。她从不下水,为的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此刻从水下再次坐起身,还在想起故乡景色时,眼前一片尸骨狼藉,令她吓了一大跳。一个褐衣束发的少年坐在船板上,低着头,似是睡着了。听到丁沅走动,这才抬起头,道:“丁沅,你可算醒了。”

 

这少年便是林栖了。

 

丁沅知晓昨夜并非梦境,心中知道分寸,道:“林栖,这地方太吓人了。你带我去你的林中小屋吧。”林栖不住城中,在山腰溪涧处造了一间木屋。两人一路赶去,一边讲述昨日事迹。在水底时的情形两人都知晓了,没有多说,到了住处一番梳理后,林栖才从怀里取出那书卷来,外以油布麻绳缚紧,内里用牛皮又包了一层,道:“丁沅,昨夜他们所说的《沉川图》,莫非与这有关?”

 

丁沅道:“你且不忙打开,我也不便观阅。我问你,是不是那陆极深给你的,他又说了些什么?”林栖闻言收拢起来,道:“他并没有讲自己的名字,我只知道他确实负伤了。你来之前,他将这卷书交给我,说见我喜爱徜徉山水,这本书便赠我了。他日泛舟登临自有好处,叮嘱我仔细收藏。”丁沅道:“如此你便好好收藏,陆极深已死,你们也算是相识一场。至于昨天那些人说的什么武功,只怕是借口,想借此杀人罢了。”

 

林栖道:“我是绝对不愿意学武功的,杀人和被杀,我一个也不喜欢。”丁沅笑道:“学学武功也无妨的,免得哪天被人砸了摊子。”两人闲聊之际,林栖已煮好了一尾鱼,“有件事我很奇怪,昨日他们苦斗,既无人收尸,我们早上醒来却没有见到陆先生的尸身。难道也跌到水里去了?”丁沅道:“我水中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只怕是被人带走了吧。毕竟那些人都是冲他来的。”林栖心善,虽只一面之缘,心底对陆极深却是敬慕的。他默然道:“但愿是被好心人捡走,希望他能将陆先生好生埋了。”

 

这林中小屋虽在山野间却并不隐蔽,往来偶有砍柴人便能碰见。加上两人共处一屋也不方便,过了几日,丁沅便回城中去了。无缘无故消失了几天,掌柜那边殷九妹会帮丁沅招呼,只是殷九妹自己会担心罢了。城中并无什么异样,丁沅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到了雁字楼,远远听得殷九妹的歌声,站在明媚的夏日风光中,丝管如潮,心下一片愉悦。丁沅在雁字楼里只是个闲散的姑娘,客人们喜欢听时下的流行曲调,谱曲的时候也并不多。之所以比其他人对雁字楼更有感情些,多半是因殷九妹的缘故。她倚在栏杆边上听完殷九妹一曲,这才走上楼来,和殷九妹招了招手。殷九妹初时未发觉,等到眼角蓦然瞧见了,将手中的酒杯一掷,一边喊着丁沅的名字一边飞也似的扑了过来,酒水洒了客人一身也不顾了。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殷九妹携丁沅往后院走去,酒楼上的客人还在喧哗。丁沅倒是平静,道:“你怎么净想些不吉利的事情。”殷九妹道:“我怕林栖死了,你跟他一道投了江啊。”丁沅笑道:“就算投了江,也淹不死我的。”

 

她骤然讲出这桩事实,此时却也无意隐瞒了。“我从小在水边长大,水性好着呢。”殷九妹道:“我听人说,那日春陵江你也在场,所以才担心你。”丁沅想,大概是去时路上有人见着了,她不想殷九妹忧虑,便不再说自己,转而道:“你虽说担心我,方才唱的歌却比以前好听得多了。”殷九妹道:“我近日结识了一位公子,他对音律颇有造诣,和我传授了一些气息转换的法子。说来,这位公子听过你那首《落英》,还一直想见你呢。”丁沅笑道:“好啊,看你满脸欢喜,莫不是喜欢人家?”殷九妹听言却不生气,只晃了晃丁沅的手臂。她说的正是段无己。段无己说要在雁字楼宴客,也不知是哪一日,到时他们二人便可结识了。

 

段无己是君山段家的人,坐望洞庭,在江湖上早有声名。这番随各地众人来衡阳,原以为是为《沉川图》而来,但他却誓言道,君山段家对此绝无意图,加之他频繁献策,出手又极豪阔,一些原不相识的人便追随起来。段无己要在雁字楼设宴,一呼百应,到得这日,雁字楼中已是人声鼎沸,连同外边的长街也热闹起来。瓜果小贩吆喝不断,城里的巡兵也不管,大约城主战死以后军队里松懈下来了。

 

雁字楼上长宽约四五丈,能容近百人,门外一条廊庑环绕,朱栏边也能倚靠赏曲,到了夜间悬上灯笼,即便站在大街上也能远远瞧见雁字楼上华丽的灯火与歌舞。暮色渐深,段无己坐在一角正独自饮酒,直至微醺。他本不该喝酒的,只是想到今晚的种种,心底生出了几分惆怅。虽说是他设宴,无非是出些银子罢了。衡阳城中高手云集,名宿如流,段无己实在算不得什么。倒是殷九妹和他提起的那位丁沅让他有些在意,二十来岁姓丁的姑娘……段无己放下心事,环顾四周,该来的人都已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许多。段无己不禁心中苦笑,不管在什么时候,世人总是趋炎附势,至于本事几何生死攸关,似乎都不在乎。

 

酉时已过,众人似乎已等得不耐烦。人群中喊道:“段公子你说你知道《沉川图》的下落,所以将大家聚集到此,为何迟迟不肯说话?”段无己起身,来到一位老者身边,道:“天南海西两位老前辈也到了,如何轮得上我一位后辈说话?”这天南海西是说两个人,赵天南和苏海西,不仅武林中颇有声望,在商贾名流世家贵族中也广受尊敬。“在下久闻苏海西老前辈来去无踪,从不以真容示人,想必今日也到了,只是我们认不出罢了。”那为首的一人便是赵天南,据说年纪已有一百余,虽已苍鬓,看上去却只有五六十岁年纪。

 

赵天南望了一眼段无己道:“君山段家居然还有后人,老夫倒是意外。在座的既然都是为《沉川图》而来,你就直说图在何处。”

 

段无己负手而立,环顾一遍笑道:“大家真的只是为了《沉川图》来的么?我看未必吧。从夏海来的三支镖队,你们在衡阳城中停留多日,怕不是中途小憩。你们那箱子中装的,恐怕也不是货物;江南史王孙三家,折了一个史白鹤,非但没有收手,更是连日派了几十位高手赶赴衡阳,此刻就埋伏城中,难道是要血债血偿?可惜杀史白鹤的人早已死了。”

 

史白鹤、王烈松和孙暮云是结拜兄弟,如今白鹤西归,江南三大家恐怕自此也要没落。坐在靠窗一角的正是孙暮云,见他叹气道:“我义兄的仇人固然已死,他的夙愿却未曾了。我三人前来,是为了一解心中困惑。相信大家都已知道了,数月前凤羽现世,更有传言龙鳞浮江,恐怕天下要大变。我义兄此番陨没,或许正照应此事。”未待他说完,一人抢道:“不错,大家齐聚衡阳,只因陆先生携带天机而来,大家无非是想请陆先生指点迷津,何来其他心计?”

 

夜空中已有星子亮起,丁沅坐在窗边,听到这儿心下一震。“龙鳞浮江?她曾在江中见过一片巨大的鳞,一面光洁无比,另一面却有七色毛发附着。难道那便是龙鳞?如此曾经在群山背后见到的背脊游动也是真的了,一切并非梦境。”丁沅想到这儿觉得周身一凛,一种巨大的恐惧像是夜风般忽然吹到每个毛孔之中。她接着听下去,越觉得猜不透段无己。

 

段无己继续道:“孙先生是武林前辈,在下向来仰慕。但是是否被利用了却不可知。此外,颌阳王府、巫山派、五散教、岭南军……连一向本分做生意的春秋行也来了衡阳。还有在座的其他许多朋友,在下并非对各位有成见,而是想提醒大家一句,不要被人利用了。大家想一下,陆极深一向隐居世外,为何突然现身衡阳,想必是衡阳有事要发生。”

 

赵天南低声道:“陆极深已死,你直说《沉川图》如今何在。”虽然他说话很轻,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谁料段无己道:“陆极深并没有死,《沉川图》当然还在他身上!”

 

众人闻言一惊,赵天南亦是脸色微变。“春陵江一战虽然惨烈,当时也确曾见到陆极深身亡,但最后谁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没有尸体,就不能断言人死。诸位兴师前来,恐怕是因为孟野之死吧。衡阳如今是无主之城,觊觎此城者不在少数。只是,陆老先生若还在世,恐怕各位连自己的命数都掌控不了吧!”东宋八十一城,城主之位向来能者居之,段无己早已猜到,只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势力争夺。他一时口快,便说出了一些人的来意。

 

“我赵家的人还没死绝,少年人说起话来当真是不要命。”赵天南冷冷地道,他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一只手掌忽的按在了段无己的肩上,只见段无己牙关紧咬,脸色骤白,恐怕肩骨已被赵天南捏碎了。“《沉川图》究竟在何处?”

 

段无己暗自运劲,止住了痛意,却仍语调不改地道:“赵老前辈如此急切,莫非也想私吞《沉川图》?”

 

赵天南喝了一声,一掌朝段无己身上拍了过去。段无己不躲不避,结实挨了这掌跪倒了在地上。赵天南却看也不看,道,“当年你祖父在世的时候,都不敢与我说话,你个无礼小辈也敢折辱我?”段无己吐出一口鲜血,笑道:“我既已中了剧毒,又何惧你这一掌?果然是极厉害的毒。难怪连陆极深也命丧九泉。”他大笑三声,“诸位朋友,今日虽是我宴客,下毒之人却另有其人,只是你们若是不信,他日也大可来我君山段家寻仇。”说罢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好在赵天南打了他这一掌,体内的毒液似乎吐出不少。

 

众人听了他的话,各自运气,果然都已中了毒。有人互相运功疗伤,有人纹丝不动,有人打呼哨,一时楼上大乱。最为可怜的是一旁的几名歌伎,不知何时也中了毒,乐器也哐当扑倒一地。殷九妹此刻也疼痛难忍,却皱着眉头哼也不哼一声。段无己瞧见了她,移步过去,正欲替她驱毒,忽然听得哗啦一声响,一个白色人影从窗户外飞了进来。

 

以往,丁沅只是远远地站在那边窗户下,看着殷九妹,或招手,或微笑。这也是这几年来,殷九妹第一次见她飞进来。

 

“九妹,你怎样了!?”丁沅在外面听得异样,顾不了那么多就飞了进来,两步抢到殷九妹身边抱住了她,见到她面如青灰却仍冲自己笑,两行热泪就簌簌流了下来。丁沅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众人,问道:“究竟是谁下的毒?”

 

段无己道:“谁没中毒,便是投毒人。你一看便知。”丁沅对段无己并无好感,甚至觉得这不过又是他的一个局罢了。怒视了他一眼,又四周看了看,果然赵天南身后的几人全无异样。丁沅心想万不能让九妹死在这群卑劣之徒身边,一边扶起殷九妹来,一边大声道:“《沉川图》在我这,即刻为我众姐妹解毒,否则图毁人亡。”殷九妹望着丁沅,似是不相信,丁沅眼神微微示意而不言语。之前赵天南的椅子身后站着的那名中年人出前几步道:“很好,解药给你,图谱给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瓷瓶,一旁却有个人影蹿起去夺,谁料还未近身,人已被赵天南掌风劈倒,重重地栽倒在地再没了气息。有人高声道:“公孙夜,你的毒果真高明,可惜今天这雁字楼已经被重重包围了,你们已插翅难飞。”

 

段无己不禁叹息,公孙夜的毒是东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器之一,无怪陆极深也死在他手上,自己今日恐怕也难逃一死。自从得知陆极深要南下衡阳,各门各派匆忙赶来,而公孙夜恐怕早已埋伏于此,他既已与赵天南同行,自然是受赵天南所指使。而赵天南身为王族之人,亲至衡阳来夺《沉川图》,其心昭然若揭。果真是天下将变啊……段无己思量着,又望向丁沅,她眼睛里的泪已干了,料想是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哭泣吧。

 

“丁沅……”殷九妹稍微站直了身子,笑道:“我既已身中剧毒,便不指望下毒的人会救我。要杀人的人,只盼望着 58 53871 58 31473 0 0 5338 0 0:00:10 0:00:05 0:00:05 6105杀一些哩。你不须为了我……”丁沅却一把将她揽了过来,低低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殷九妹似是不解,继而舒缓了神情。脸上也有了往日的几分神采。

 

她往前走了两步,竟站到了赵天南面前,笑道:“九妹自小就听说过赵前辈的故事,仰慕之极。想向赵前辈请求一件事情。”

 

赵天南早就注意到了殷九妹,对于她也有耳闻,道:“哦,你听说过我?”殷九妹道:“我曾听坊间的老师讲过,赵王府的歌舞,是天下间最华美动人的。赵天南赵老前辈,更是我等歌者的知音。可惜我没那福分,去不了那殿堂上。”殷九妹望了一旁的姐妹们,此刻和她一般,毒已走遍全身,面色已恢复,身上也已不甚疼痛。赵天南确实喜爱歌舞,道:“栏杆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苓。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年轻,可惜我现在老了,你也快死了。你说吧,你想求什么事情。”

 

殷九妹略略低头以示谢,环顾一遍,不无凄凉地道:“我今将死,请以歌别,让我和姐妹们为赵前辈以及各位大侠再唱最后一曲。”

 

段无己闻言,眼中一热,却笑着说:“殷姑娘乃衡阳第一歌喉,说是荆楚第一也丝毫不为过。赵老前辈有福了。”赵天南不理会他,殷九妹黯然低语道:“衡阳城第一歌喉便又如何?青锋下也不过是一堆血肉罢了。”不无凄怆。末了,又望向丁沅,道:“丁沅,我知你身上一直携有一支笛子,也知道你的笛艺不逊旁人。今日你当为我送行。”

 

丁沅默然,微一咬唇,从袖中取出了一支短笛来。那笛子似玉似竹,长约一尺五六,淡绿而白,透明而润,竟隐约有气泽氤氲、光雾涌动之感。段无己似瞧得出神,两眼睁着一动不动。其他人仿佛也被丁沅吸引住了。片刻的沉默后,第一根弦已经拨响,手指已落于鼓面,丁沅已横笛,殷九妹攥着袖子,随着音律微微动摇着身子,心想这是她第一次与丁沅合奏,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想到这儿两颗泪珠不禁滚出眼眶砸在了地板上,而丁沅已经吹响了笛。

 

笛声悠远。

 

如同骑马扬鞭走在四月的原野上,漫山遍野响起的哨笛。眼中是一片薄而摇晃的绿色,江水带着透亮的水草,从脚下流过,漫过脚踝,漫过人世。只听得殷九妹道:“这曲名为《清湖山》,原是写山野景色,今日刀林剑阵,实在不该。何不如江边洗手,看一看这漫山的花草呢?”那笛声忽远忽近,忽隐忽灭,仿佛白日下水底游鱼掠过,有时却如寂寥长夜中风中传来,听得人昏昏欲睡。段无己心中震惊,明白已误入迷津,进了丁沅笛声的幻境。如此一想,已然醒悟,定睛望向丁沅,见她从胸口拿出一本图册,外封上写的不是《沉川图》,而是《移情曲集·武陵丁氏》几个字。

 

段无己暗道:“武陵丁氏……武陵,君山段家,武陵丁氏;移情别业,琴笛双绝……原来竟是你。”此番段无己前来衡阳,原本为陆极深而来,却终究遇上了自己一生之绊,莫非这也是陆极深所带来的天机变动的一部分么?一目望去,楼中众人都已听得入神。忽然笛声又响起,如远山云浪层层叠叠涌来,在云海下是一片湛蓝如长空的湖水,笛声掠过湖面,掠过湖岸,掠过一重又一重的野草,隐约可见远处一人一马,长发飞扬白裙铺开,回眸顾盼间,段无己已再不能瞧清楚她的样子。

 

 

在遥远的后世是怎样的景象呢

 

流星照亮雪山

 

夜奔的剑客策马远去

 

在那时吹笛的人,是否依旧伫立江边呢

 

抚琴的人,曾孤身走过每一个良夜

 

城市如悬崖般高耸

 

记忆如深渊般静美

 

在那时,野草和胭脂一样珍贵

 

而你是最难形容的一种溯洄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气一天更比一天冷。小寒早已过了,坐在栏杆上远眺群山,是一片苍黄景致。山顶上还有依稀几点雪白,近处郊野则是一片枯败。刘禹锡诗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段无己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往事可想,他在这里等了很久,也看了很久。他认得其中那座山峰,名叫回雁峰,传说北雁至此不再南下。身后听得裹着长袍的歌女唱罢,接着说起了白墙上的一幅行书题壁。   

 

“这首诗据传是唐人所作,昔年雁字楼发生大火,前人题诗惟独这首留了下来。既无落款,也不知道当年题诗之人姓甚名谁。只从诗中「明日天涯」四字可推测,是当时路经衡阳的旅客所作。衡阳城又称离别之城,古往今来,也不知有过多少凄凉故事。”


段无己闻声望去,果然有一首诗。

 


雁字楼中曲若潮,衡阳城外雪曾消。

 

一杯怅卧知何世?明日天涯碧水迢。


 

段无己忍不住又喝了一杯,却并没有卧倒。他看着那行字迹,觉得熟悉却又陌生。冬日天冷,楼上并没有什么客人听这年老的歌女,段无己一把推开她,站到了题壁下,伸出了手指轻轻擦了擦,额上不禁渗出冷汗来。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他此刻竟还在丁沅那曲《清湖山》的幻境中!段无己望着手指上墨黑一片,而题壁上的字已被他擦了去。这幅唐人的题壁无疑是新写上去的。写诗的人却不见。歌女望着段无己,几个江湖打扮的酒客也望着他。段无己一掌击向墙壁,有如拍在水面。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永远也打不破这一面墙。而这正是《移情曲集》的神妙之处。也许只有一种法子可以脱离幻境——死亡。段无己没有多考虑,转身一个急步向前,从其中一名刀客身边抽出一柄尖刀,举刀朝自己脖子上抹去。

 

两眼一黑,险些没喘过气来,再一睁眼,眼前已是漫天火光。

 

身旁几名歌女已气绝,丁沅和殷九妹也早不见了踪影,楼上的其他人都昏睡如死。段无己心下又喜又急,耳边听得兵士喧哗,远处霹雳声响如雷,料想是埋藏的火药炸了。段无己跃下楼,一心去找丁沅的所在,此刻衡阳城中大乱却又如何找得到?尽管如此,段无己还是满心欢喜,暗道:“找了你这么多年,终于让我遇上你了。武陵丁氏的后人!”

 

君山段家,武陵丁氏;移情别业,琴笛双绝。

 

曾经江湖上最令人向往的传说一般的故事,一百年来,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君山段家煮鹤焚琴,武陵丁氏近乎绝迹,今天,终于又出现。笛声移情,凡曲调入耳者,皆深堕幻境中难以脱逃;琴声别业,能消听琴人一切善业恶业。

 

是谓「移情别业,琴笛双绝。」

 

一百年前,武陵丁氏的先人决定归隐,不再使用《移情曲集》;而琴笛二者缺一不可,任何一方演奏,都须由另外一方相助,否则便有性命之虞。一百年来,武陵丁氏销声匿迹,君山段家亦再无人操琴。而如今,段无己与丁沅再次相遇,不枉段无己苦寻多年。

 

而丁沅呢?

 

从父母传下曲集给她时至今,十二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吹响那支玉笛。

 

为了救九妹。

 

 

流水潺潺,光影绰绰,丁沅醒来的时候,发现林栖正看着她。

 

“你又醒了。”林栖叹道:“你才睡了半刻不到,还是睡下吧。”木屋里光线并不明亮,林栖点着一盏油灯,隐约能看见对面床上也躺了一人。林栖道:“你睡吧,九妹有我照看着。”丁沅闻言,两行眼泪涌出,顺着眼角一直流到头发丝里,“九妹已死了,再也不须人照看了。”说完人已哽咽得说不出声来,翻了身子过去抱着林栖的布团枕头呜咽不止。林栖怔怔地望着丁沅的背,月光从窗户外洒进来,一直落到丁沅的发丝上,映得她发丝便如水光一般盈盈,恍惚便想到了儿时在水边玩耍的日子。他倒是想过和丁沅以后也回乡去过那山水田园的日子,只是如今似乎已变得不可能了。他望着手中那卷《沉川图》,卷首「光阴百代,逝水移川」几个字,正是当日陆极深死前所言。为了这卷图谱,已死了那么多人,自己和丁沅以后还能寻常活着么?正思量间,耳中听见叩门声,一声,又一声。

 

丁沅坐了起来,脸上满是泪痕。她握紧了林栖的手,林栖也伸了臂膀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

 

“光阴百代,逝水移川。衡阳城主孟野,奉陆老先生遗命,拜见林栖。”竟然真的是孟野的声音。一同前来的,还有卢湛、周朝宾。至于他们为什么知道林栖的住处,也许正是陆极深告诉他们的。孟野并没有死,他在船上与陆极深换了身份,又被陆极深以功力伪装成假死状态,为的是想让孟野能在那场血战中活下来。

 

“陆老先生说,你知道他因何而死。”

 

“是的,我知道。”

 

林栖想起陆极深和他说的绝对不能说出口也忘不了的话。而丁沅看着他,仿佛才第一次认清他的样子。倦鸟惊飞,明月西斜,少年少女的故事,就从这夜开始。



-END-



 

Sunasty

世  界



沈淡看东宋:

东宋的整体是庞大的

无论是它的地理范围还是思想文化

因此,可能没有人能将它变成私有

但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创造属于它的一部分

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点

在未来,武侠这个词,会被置换成别的词

也是说不定的。

沈淡写东宋:

没有经过构思和审度,凭感觉写完,最后发现可能会是个连载。但我不确定会不会写完它。最开始我只是想写一个和笛子有关的情节,后来深入其中,发觉自己触碰到了另外一样事物,「它曾带走一匹绝美的庞大的兽/它曾声彻四野,怒不可遏/有时却轻柔如夜中的少女」,它是光阴。人们写不出光阴,只能被光阴写。既然如此,那就高举火把投身其中吧。



-宋纳思地-

世界·定音笛


东宋第三期征文“定音笛”今日开启!

定音笛·浮生 ︱ 东宋

定音笛·温柔一刀 ︱ 东宋

定音笛·珍珠海 ︱ 东宋


致谢

  1. 文章作者沈淡

  2. 图片来自网络,仅为示意,版权属于相关版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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