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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音笛·东山岂如意 ︱ 东宋

谢曼殊 黑江湖 2022-11-02
 

东宋世界(Sunasty)第3期征文第19篇征文

东山岂如意

◎谢曼殊  著



东宋的第39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燃烧吧,火鸟》、《赤酒引》等长篇作品。


继“凤羽”、“沙海”之后,“定音笛”是黑江湖举办的第三期东宋征文。本次推出的《东山岂如意》,与《归去来兮》相似的一点,是对“时间”做了特别的关注,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一个正面面对时间,一个以侧面面对时间,将重心放在主仆关系上,而主仆关系,恰好又是类型文学中一种非常常见而典型的关系。本文因此也颇具可读性。


自“沙海”征文开办以来,黑江湖增设了一种新玩法:锦囊。即征文参赛者在提交征文并经确认完稿(如需修改在修改达成时视为完稿)后,即可获得锦囊,进入下一期征文当中,待当期征文完成时继续获得下一个锦囊。每期征文视为一次跑圈,待年度征文结束后,最先提交完成征文的(每期征文均参加),即为跑圈总冠军,获得奖励。特别提醒,征文除小说外,对世界设定和征文评论也适合。均有获取锦囊和跑圈资格。有不明之处,请扫描文后二维码,于群中垂询。


目前,谢曼殊凭本文获得第35枚锦囊。


等你回来




【引子】

 

那是块通体净透,不见一丝飘花的玉佩。

 

夜凉如水,水映明月。谢家嫡子踏月而来,将东山如意玉佩放在谢玦的手心:“阿玦,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它可护你平安。”

 

谢玦仿佛被魇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转身——

 

“乖,等我回来。”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正文】

 

(1)

 

“别走,别走!你走了……会有危险的!”

 

谢玦猛然惊醒。

 

半个月前,谢府执事仓皇回府,说少主谢天衣在“猎宴”中失踪,一行近百人寻了月余,只找到断成两截的太康重剑。一贯泰山崩而不变色的家主,当场便呕了血。

 

谢玦问过执事、揍过出行的下人、求过参与猎宴的其他世家……却毫无线索。一天又一天,眼见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便豁出去闯神山。

 

谢家神山有神祠,供奉着谢家珍禽,天地间最后一只白羽天鸟。此鸟善思,可解百惑。

 

一路破解近百道机关,饶是谢玦剑术精绝也险些丧命,万幸的是他总算通过了。谢玦将腰肋下染血的绷带更紧了些,深吸一口气,推开神祠大门——

 

黑暗中突然亮起数盏明灯,如星河璀璨。光影中渐渐现出姿态优雅的飞禽剪影,谢玦在它出现的那一刻便伏身跪倒,直到一道懒洋洋地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

 

“此来何人?”

 

“谢家的养玉童子,谢玦。”

 

“所求何事?”

 

“家族嫡子,谢天衣的生死。”

 

羽翼扑朔的声音响起,谢玦解下腰间的东山如意玉佩,双手捧过头顶。神鸟以玉为引,看到谢玦记忆中的景象:“不过是个武功马马虎虎,长得马马虎虎的小子罢了,你要用什么来交换?”

 

“尊主且看。”

 

谢玦信心满满地取出宝匣:深海鲛人泪,岭北一片雪,大漠沙中玉,长白四时花……珠光宝气在星河中流淌,好看得煞人。

 

神鸟却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这些了?”

 

谢玦是谢天衣的养玉童子,拿了主子的珍藏已属大逆不道,但这些宝物神鸟都看不上,那只有更加贵重的东山如意玉佩——可他还等着谢天衣回来,把玉佩还给他……

 

他的挣扎被神鸟看在眼里,红玉般的眼珠中露出人性化的狡黠。

 

谢玦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这当下哪能想到更好的办法?手中的玉佩如有千斤,他一点一点地举了起来:“请羽尊主开恩,明示少主的下落!”

 

——日后哪怕穷尽一生,也要把玉佩赎回来!谢玦打定主意,没想到神鸟高傲地转过头:“不过是块石头罢了,本尊这里多得是。你再没有别的了?”

 

谢玦怔住了。

 

他不过是谢家下仆,那还有别的珍宝?一时冲动下,谢玦扑地哀求道:“羽尊主所喜之物,可否容谢玦日后再寻?只是少主失踪已近两个月,再不找就来不及了!求您开开恩罢!”

 

他说完便连连磕头,一个比一个更急,砸在台阶上呯呯作响,大有不把自己嗑死不罢休的狠劲儿,只盼神鸟能被他的虔诚打动——

 

“都是血,脏死了。”

 

那高高在上语气让谢玦浑身一僵。他不敢再动,只能喃喃重复道:”请尊主开恩,请尊主开恩……“

 

似乎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神鸟再次开口了:“那不如——你陪我下三天的棋罢?”

 

下……棋?

 

这一瞬间峰回路转,谢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反映过来便连连应声:“多谢羽尊主,多谢、多谢!”

 

他没想到下个棋也如此艰难:

 

白羽天鸟不仅棋力弱,棋品也差,输急了就耍赖,震得满室棋子乱飞。好容易让它赢了一局,已是精疲力竭,而神鸟兴奋长鸣,挥羽又是一局……

 

三天总算过去,谢玦身上未处理的伤势更加重,全靠一口气撑住不倒:“请……尊主告知谢天衣的下落。”

 

“真是固执,”白羽天鸟在堂上走了几步,毫无形象地搔了搔头,“他又不是你爹,又没有欠你银子,为什么非要找到他不可?”

 

为什么非要找到谢天衣?

 

他是谢家偏门之子,父母早亡,六岁那年被同伴“不慎”推下天海崖,若非谢天衣正巧在海中练剑,他早就没了命,之后,也是他力排众议让自己做了养玉童子——“谢天衣”这三个字,是他黯淡人生中唯一的光。

 

谢玦一个字一个字答道:“因为他是谢天衣。”

 

 “可笑!”手中的棋子无火自燃,烫得谢玦急忙丢开手。室中光芒大胜,这天地间最后的一只白羽天鸟在光华间飞舞,流转,其音如歌:

 

“生死棋,子不悔。生者死,死者生。”

 

源自上古三圣灵的神威闪现,谢玦身上的伤口全部愈合。下棋时的些许不恭如雪片消融,他不自觉地高呼道:“神鸟显灵,神鸟显灵!”

 

“你若未去寻他,谢天衣是生、是死,总有一线期望。而你执意寻他,结果或许会让你大失所望。”

 

伴随着圣灵的叹息,一片纯金羽毛落在谢玦手心。

 

(2)

 

离开神祠后,谢玦将轻功提到极致,向山下奔去。

 

藏在胸口的金白羽毛如火滚烫,神鸟略带不祥的谶语被他下意识抛在脑后,一心要把好消息禀报给家主。那些嫉妒他得到少主宠爱、这段时间明里暗里下了不少绊子的谢家下人,他可是等不及要嘲讽一番了!

 

谢玦在山道尽头处停步。

 

不远处是谢府神木林的界碑,但他记得山门没这么高,朱绘没这么鲜亮,守门的两尊壮汉,没有一个是熟识的面孔……

 

“何人擅闯谢家神山?”

 

守卫的呼喝犹如洪钟,谢玦举起腰间玉佩示意:“养玉童子谢玦,为少主之事拜山。”

 

守卫互相看了看,疑惑道:“这玉佩……看着像似大少爷的如意佩?”

 

谢玦恼道:“这还有假?”

 

守卫的神情越发疑惑:“那你问的少主,莫非是……大少爷?”

 

谢府什么时候用这种蠢人守门?谢玦懒得纠缠,收起玉佩便要往前闯,守卫自言自语地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可是大少爷他……三年前便亡了啊。”

 

(3)

 

谢玦曾以为,毕竟嫡子承宗祠,和谢家神山休戚相关,白羽天鸟因此对他未作刁难。现在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堂中三日,世间三年。他的代价是三年的时光。

 

他下意识地击晕守卫,而后重返番禺城。

 

此时的谢府中堂洞开,宾客如云。家主携二少爷的手,笑吟吟指点他迎送往来。谢玦问过了,今儿六月十四,正是二少爷的冠礼。

 

“那谢天衣呢,他们不找谢天衣了?”谢玦拽着跑腿的小厮不放。那被誉为“谢家的凤凰儿”,番禺城中世家才俊之首。不过三年,已是明日黄花么?

 

小厮扁了扁嘴道:“家主找了整整一年,老夫人眼睛都哭瞎了,可谢家不能没有少主呀!”

 

谢玦松了手,那小厮一溜烟跑走,到二少爷面前连连躬身,笑容满面。

 

所以他们都放弃谢天衣了。

 

胸口的金白鸟羽灼热的发烫,天涯茫茫,若无家族助力,他一个人如何找得到谢天衣?

 

助力、助力……谢玦脑中思绪飞旋,突然想到一个人。

 

(4)

 

梅岭以南是广州地界,治下汉、越杂居。为维持政权之故,城主谢氏世代与越人显贵通婚。谢玦要找的正是南朝冼夫人之后,骆越冼家的大小姐,闺名明珠。

 

她打小就喜欢谢天衣,但绝不像别的越人少女,掷果传书疯狂示爱。只是恪守她身为家族少主的职责,温婉谦和,进退有度,城中世家长辈提起“冼家明珠”之名,无不交口称赞。

 

四年前,谢,冼两家确定联姻,谢天衣将一柄亲手打造的嘉吉双圣鸟银环,戴在冼明珠的脖颈上。

 

消息传开,下人中最高兴的莫过于谢玦——谁不希望有冼大小姐那般,言笑晏晏,从未对仆从说过一句重话的主母呢?

 

只是过了三年……她还会等着谢天衣吗?

 

(5)

 

冼府一片缟素,正值家主新丧。按越人的规矩,冼明珠须在家族神林中斋戒十日。谢玦便出北城门,直奔越秀山而去。

 

冼明珠果然在那里,垂目祷告,温婉如画。谢玦心存疑虑,便先望向她的头发,这一看便如坠冰窖——

 

与汉人一样,骆越女子的发型也是彰示婚否的标志。今日她梳着半月形、高高隆起的发冠,意味着……已经嫁了人。

 

是了,冼明珠毕竟是冼家少主,不谈情爱,便是家族压力,如何能空等一人三年?谢玦心下黯然,不得不转身离开,却不妨冷箭袭来!

 

来者玄衣铁刀,正是冼府护卫,谢玦不想起无谓的纷争,立即高呼道:“冼大小姐,我是谢玦!”

 

他没想到刀剑更急,而冼明珠的声音比刀锋更冰冷:“你这叛徒还敢现身?给我杀了他!”

 

叛徒,什么叛徒?谢玦心念一转,便悟到在他消失的三年里,已经被外人看作十足的背主小人。他挥剑抵挡,同时辩解道:“大小姐误会了,我不是——”

 

晕眩突如其来,谢玦踉跄后退,刀尖擦肩而过,血花四溅。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浓稠的花香,是冼明珠催发的接骨木花之毒。

 

手中的剑越来越沉,疑虑如春草,在谢玦心中横行:这一照面就下杀手,是真恨他是“叛徒”,还是和谢家二少有勾结,试图对谢天衣不利?

 

不可恋战!谢玦当机立断,扬手掷剑——

 

长剑化作一道白光破空,随即,剑器共鸣声响起,起先嗡嗡如虫鸣,而后越来越响,如钟鼓之声大作——谢玦气沉丹田,高喝一声:“放下!”

 

放下!

 

放下!

 

放下!

 

白光大胜,剑鸣合一。护卫手中的兵器全部脱手,齐刷刷没入谢玦面前一射之地,犹如朝拜!

 

护卫们愕然之下齐齐怔住,只有冼明珠状似失魂,喃喃低语道:“这剑法……是天衣的万剑朝宗啊……”

 

谢玦忍住眩晕感,冷笑道:“正是少主教我的剑法,你的手下可没本事——”

 

他突然住口,目光落在冼明珠身上。

 

越人女子喜戴银项圈,冼明珠也不例外,而引起谢玦注意的,正是她脖子上最华丽、最精美的一环:

 

那项圈用秘银打造,冼家的海精卫和谢家的白羽天鸟交颈相缠,亲密无间。

 

原来如此。

 

冼明珠的确成婚了,不过嫁得还是同一个人。

 

谢氏未亡人。

 

冼家的大小姐可真是固执,把一生韶华,尽付给一个可能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谢玦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当刀锋架在脖子上时,他忍不住裂开嘴角——眼角湿湿的,莫非是眼泪?

 

“这小子哭了?真没骨气!” 护卫语带不屑,“背主之人就该如此下场!”

 

“不过三年,大家都忘了谢天衣……可我不会忘。”冼明珠的声音冷厉,“所有伤害他、背叛他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杀了他!”

 

“等等。”谢玦挣扎着开口,“谢天衣没有死。”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谢玦咬破舌尖保持清醒,从怀中取出锦囊,金白羽毛缓缓飘浮,源于圣灵的歌谣响起:“生死棋,子不悔。生者死,死者生。”

 

冼明珠的嘴唇颤抖了。但她猛地转身,吩咐手下给谢玦解毒,而后步向树后,脚步一丝不乱。谢玦最敬重就是她这一点:即使天大的事压下来,冼家明珠也绝不会在人前示弱。

 

少顷,冼明珠回转,除了眼角微红外别无异样。她挥退众人,三下两句就将谢玦在神祠的见闻了解周全,而后沉吟道:

 

“天衣是我的夫君,我本该和你一同出城找人。只是家母新丧,我必须守好冼家。”她停了停,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挣扎,而后下定决心道,“你年岁尚幼,并无行走江湖的经验,我便叫总领穆一看顾,其下海精卫你全数带走,你看如何?”

 

“大小姐说得可是……十二精卫?”谢玦曾听闻冼家神鸟是南海精卫后裔,每代家主都会训练暗卫精卫鸟同食同宿,心意相通。之后对敌陆、空夹击,神出鬼没,正是家主的保命王牌。他摇头道,“您的好意谢玦心领了,我只要二十忠仆,一条船即可。”

 

“目前我能信任的只有他们。”冼明珠笑了笑,而后加重语气道,“谢天衣是我的夫君,我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这句话说到谢玦心上了。一见到家主和二少爷其乐融融的模样,他便不敢说出“谢天衣还活着”的消息。只是冼明珠不通武艺,如何离得了暗卫保护?

 

“你是担心我?”冼明珠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挥手,指尖粉末无声飘落,林间、地上霎时间开遍了火红的接骨木花,饶是谢玦刚吃了解毒丸,也不由脊背发凉。

 

“我是冼家家主,要伤我可没那么容易。”

 

冼明珠神色傲然,谢玦再无疑虑,躬身谢道:“多谢大小姐相助,我会尽快找到谢天衣的!”

 

“待见了他,帮我带一句话。”冼明珠的声音放低,红晕头一次染上这位年轻家主的脸颊,“这三年来,我一直一直地……在想他。”

 

(6)

 

谢玦顺着金白羽毛的指引,前往城南码头。

 

海面上仅有两三艘长船,都是远航归来,在城外休整的老把式。多亏有暗卫统领相助,谢玦顺顺当当上了船,一个时辰不到便启程出海。

 

番禺王城渐渐远离,城外几株木棉,成为视野中跳动的野火。谢玦清晰地记得,谢天衣离开那一天,也是这样满城红艳。

 

四年前的春分,冼明珠的小叔冼于光带着家族十九艘格木长船叛逃,做了人人唾弃的海盗。

 

消息传开,满城哗然,城主嫡子谢天衣在世家推举之下,主持追杀冼于光的“猎宴”。满城青年才俊都踊跃报名,身份高的想博名声,地位微的想要个进身之阶,还有被骗财要报仇的、想看热闹的不一而足,谢天衣一一应下,唯独把他的养玉童子留在城中。

 

谢玦这辈子头一次对自家主人发火:“我是你的养玉童子,不跟着玉主,还能做什么?”

 

“不让你去,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谢家的长公子笑容如暖阳,“阿玦,我把本命玉佩交给你了,人在玉在,做得到么?”

 

做得到,我怎么做不到,可是独自在外的你,没有我守护,究竟经历了什么?

 

船行一路向西南,到珠崖郡附近的海域跳动得格外厉害,众人便弃船登岛。训练有素的暗卫们展开搜寻,海面上精卫鸟展翅盘旋,昼夜无休。

 

这一找就是数月,暗卫统领屡次提出离开都被谢玦按下,但最终不得不让步:再找五日,若还没有任何线索,不论谢玦走与不走,暗卫们都要返回王城。

 

转眼便是最后一日。谢玦坐在山崖旁,看着日出如散黄,再到慢慢西沉,远远的,是三三两两归来的冼家铁卫,显然一无所获。

 

他取出金白鸟羽,圣灵的歌声在空中飘荡:“生死棋,子不悔。天眼开,命格定……”

 

“生者死,死者生……”谢玦的目光落在悬崖边上,他向前一步,金白鸟羽抖动得几乎要脱手而去。

 

他跳了下去。

 

(7)

 

海水如刀。

 

谢玦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击碎,金白鸟羽脱手,仿佛自己有生命般的,往深海中游去——

 

跟着它!

 

谢玦来不及处理伤口,只跟着那点白光拼命向前游,追逐那找到谢天衣的希望。他忘了在海中流血是很危险的……

 

湛蓝的海面上,升起了一只尖鳍,而后是第二只,随后翻腾起密密麻麻的尖鳍。鱼鳍上着密布的血红色肉瘤,正是南海四大凶兽之一的鲛则。

 

白光流动更急,忽地触到一片鱼鳍——

 

“不!”伴随谢玦绝望地大吼,海水反转,一张满布尖牙的大口将鸟羽吞没!

 

它毁了自己唯一的希望。

 

愤怒到极致,谢玦反而冷静下来,他塌水而立,挥剑向前劈去!

 

这一战从傍晚打到了深夜,谢玦左臂的伤口深可见骨,这是从鲛则口中夺物的代价。海面上白骨皑皑,血腥气吸引了更多凶兽,远远的,无数尖鳍急速而来。

 

谢玦的剑招越来越迟缓,一不留神,尖牙撕裂衣衫,什么东西“噗通”一声落水,他睁大眼睛——是玉佩,谢天衣的东山如意玉佩!

 

玉沉如星坠,四周霎时漆黑,下个瞬间云开月现,海面上亮如白昼。

 

一袭白衣羽氅的身影,踏月而来。他自身后握住谢玦执剑的手,在他耳边低语,那声音好熟悉——他说:

 

“挥剑。”

 

一剑开天,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鲛则怪兽们统统化为齑粉。

 

背后传来轻笑声,如玉石相击,他说:“做的很好——睡吧,一切有我在。”

 

(8)

 

谢玦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中的他躲在谢家执事堂外的榕树上,看着堂内人来人往,气得两眼发红:那些人都是前来登记报名猎宴的,有几个身手远不如自己的养玉童子都笑嘻嘻按下手印,可偏偏自家主子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去。

 

谢天衣是在他哭得稀里哗啦时上来的,他懒洋洋靠在树冠,随手抛来一件东西:“前儿还说自己长大了,今天又哭得像个孩子——喏,这个给你玩罢。”

 

谢玦下意识抓住,待抹掉眼泪细看,原来是谢家世代相传,用于彰示少主身份的东山如意玉佩。瞬间魂都吓掉一半:“这是能玩的么?我若没接住,家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爹哪有那么凶了?”谢天衣笑道,“你是我的养玉童子,我走后,这玉就由你养着罢。”

 

握在手中之物突然重逾千金,谢玦静了下来:“你不让我去,是不是这次猎宴有很大的危险?”

 

“是很危险,”谢天衣叹了口气,“担心你在外面闯祸,我这个做盟主的,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打你屁股——想一想就很丢脸唉。”

 

谢玦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谢天衣一指点了他的穴,看他瞪眼鼓气的样子颇觉有趣:“你这性子,若我不在家,指不定又被谁欺负了去——也罢,我就在玉里留一道剑意。”

 

在梦里,谢玦仿佛头一次看清东山如意玉佩:那玉通体净透,不见一丝飘花,只在月光下才映出其中捉摸不定的一道金痕。

 

原来如此。

 

是谢天衣的剑意,为他在深海中斩出一道生路。

 

(9)

 

谢玦猛然惊醒。

 

玉佩还好好握在手中,谢玦先松了一口气,而后打量周围的环境:房间宽敞,布置奢华得不像话,身下传来的晃动提醒他,自己似乎在某个船舱里。

 

谢玦想起身,剧痛突如其来,不由得呻吟出声——舱门忽地打开,一作土著打扮、短衫赤足的青年探身问道:“阿玦,你醒了?”

 

谢玦瞪着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谢……天衣?”

 

青年走上前来,唇角勾起清浅的笑意:“怎么,很意外?”

 

谢玦睁大眼睛:真是谢天衣!他比原来瘦了些,脸庞晒得黝黑,但无疑更俊美了。谢玦目光向下,看到他的右手,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被谢家长辈许为三百年来剑术第一的手,如今连着小臂齐根而断,取代的是一只冷冰冰的金属假肢。

 

谢玦一下子坐起来:“谁伤了你?”

 

谢天衣耸了耸肩:“总不过是世家倾轧,尔虞我诈,是我技不如人。”

 

谢玦的脑海里闪过参与猎宴的一张张脸,咬牙道:“是谁?陆家、吕家,还是该死的赵家?”

 

“我已经报了仇了。”谢天衣说得轻描淡写,“三年不见,你怎么还这么矮?”

 

手臂、手臂,谢玦满脑子被谢天衣的断手占据,突然灵光一现:“神鸟!羽尊主能指引我找到你,也一定对你的手有办法的!”

 

“神——鸟?”谢天衣嘴角上牵,似笑非笑,“是它引你来的?”

 

谢玦点头,在谢天衣的引导下,将这段时间的经历慢慢道来:从谢府管家捧回的那两截断剑,到他闯神山,见到天地间最后一只白羽天鸟……

 

他这一讲就是半个时辰,中途有童子捧了满钵的汤药进来,谢天衣坚持让他先喝了药。谢玦一闭眼灌下药汤,而后继续讲述,末尾着重强调了冼明珠守寡三年,对他情意不变:

 

“冼大小姐脖子上还戴着公子送的银环呢,这次出海也多亏了她出人出力……公子可不能负了她!”

 

“她啊……可惜了……”谢天衣说了一句含义不明的话,转而打量谢玦,“我说你怎么没长大,原来是被那蠢鸟偷了三年的时间么?”

 

“公子这是什么话?”谢玦一脸的不赞同,“若不是羽尊主指引,我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你——咱们回去可要多进些贡品!”

 

“回去?”谢天衣晃了晃右手的金属手臂,没有半分不自在,“那鸟儿救不了这条手臂,谢家也不会要一个废人。”

 

白羽天鸟无所不知,就算它没法让断臂重生,至少能找到适合的剑谱,让你重新修炼……谢玦还有很多话要讲,却因药力上涌,困得几乎睁不开眼。朦胧间见谢天衣站起身来,“你服了药,还是多休息吧,明日我带你见真正的神鸟。”

 

在陷入沉睡前,谢玦最后的念头是:真正的神鸟,也救不了你的手吗?

 

(10)

 

这汤药着实不错,第二天早晨,谢玦发现自己可以下床了。

 

推开舱门,阳光亮得人几乎瞎了眼,船板是黑色的、船帆也是黑色的,谢玦还没来得及看船头的旗帜,先被一阵打雷般的吼声吓了一跳。

 

只见一尊铁塔般的巨汉位于船头掌舵,唱的下流调子让谢玦恨不得戳瞎自己的耳朵。他有意避开去寻谢天衣,不想先被那大汉看见了,大声喝道:“小子!断了四根肋骨还回复得这么快,我老冼的医术可不比枯木药王差罢?”

 

老冼,莫非是哪位冼家长辈?谢玦忙停下辨认:只见那汉子约莫三十岁,脸上大半被络腮胡子遮住,左眼戴着青布眼罩,另一只独眼精光四射,桀骜不驯。谢玦越看越心惊,他曾在什么画像上看过这张脸——

 

冼-于-光!

 

是了,这人正是放着世家子不做,盗了巨额财富去做海盗的冼于光!

 

“冼家叛徒,受死!”谢玦习惯性地抓剑,却发现自己换了衣裳,腰带上寸铁也无。这一怔也让他冷静下来,被随后而来的谢天衣按住肩头:

 

“阿玦,不得无礼——之前你被鲛则群重伤,是光叔用家传的保命丹救了你。”

 

“……”救命之恩重于山,谢玦满腔的气焰再发不出去,另一个疑惑却从心底升起:自家公子主持猎宴,原本是要诛杀叛徒冼于光。可如今这境况……

 

只听冼于光问道:“人都安排好了?”

 

谢天衣扬眉:“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是是是,谢大公子出手,还有安抚不了的?”

 

“……就在这里下锚罢。”

 

“带你家僮儿下海?”

 

两人一问一答,甚为熟络。谢玦自行描补道:说不得是在三年前的大战中,公子重伤被他捡到,先假惺惺医治,而后用卑鄙的手段迫他听令——哼,就如同今日对自己一般。说来也怪,之前他担任冼家船舶总司的十年里,怎么就没有人看穿这贼人的狼子野心……

 

谢玦在心中把冼于光诅咒了一万遍,冷不防见谢天衣在船舷上一拍,轻飘飘就下了海。

 

“公子!”谢玦担忧谢天衣的手臂,忙抢上前查看,海面上碧蓝如洗,哪里有谢天衣的身影?他正张望间,身后突有掌风偷袭!

 

冼于光动手了!谢玦心中暗道一声好,身子扭转,猫腰躲过,反腿就是一踢!

 

对方受了此击却不后退,左手虚引,和谢玦闪电般地过了几招。突然张口一喷,一口紫烟扑面而来!

 

谢玦忙屏息时已经来不及,眼前一黑,就被冼于光狠狠踹下海去!

 

该死,才中过冼明珠的毒,对她叔叔本该更提防的!谢玦在下落的过程中自责了无数遍,没想到落了海,被冷水一激,头脑瞬间清醒,内息运转也丝毫无碍——似乎并没有中毒?

 

再往上看时,只见冼于光立在船头哈哈大笑:“臭小子,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腹诽我,下去洗个澡吧!”

 

谢玦正气得咬牙,忽闻身边一声冷哼,一股水龙卷平地而现,越转越快,越转越粗,俄而仿佛有生命般的跃起,追着冼于光从船头跑到船尾,劈头浇了他一身。谢天衣的声音,带着属于谢家大少爷的恣意张扬:“你以为我的人这般好欺负么?”

 

公子的武功好像更强了?那我们联手击败冼于光……谢玦双眼一亮,谢天衣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等见了昆仑山,你的武学境界亦可提升。”

 

修行昆仑?谢玦曾听族中长老说过,若修行者达到一定境界,便能在意识中见到昆仑山,亦可邀人共入自己的昆仑山——谢天衣的实力,破而后立,竟已高到这个地步了吗?

 

谢天衣做了个“向下”的手势,当先向深海中潜去。

 

向下,向下。海水中五光十色,极近天国。谢玦肺中的气要用尽了,下意识要往上浮,却被谢天衣拦住,冰冷的金属手贴近他的额头,下一刻,谢天衣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生者死,死者生,堪破生死,得见昆仑。”

 

他怎么知道这句话的?谢玦兀然睁大眼睛,却再坚持不住,眼前闪过濒死的白光——

 

啦啦啦——啦啦——啦啦——

 

在生与死的边界间,谢玦似乎听到了歌声。

 

(11)

 

啦——啦啦——啦——

 

说是歌声,倒不如说是某种单音节的重复,空旷、辽远,却又那么温暖,让谢玦想起曾经萦绕着谢天衣的淡淡降香气息,那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就是‘鲸歌’了。”谢天衣的声音响起,引着谢玦向大海深处更幽暗处游去,“天地初创之时,鲸与大海同生,鲸歌是最亘古的歌谣,它们唱的生、死,是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你跟着它的韵律,呼——吸——呼——吸——”

 

谢玦开始呼吸了。

 

起先十分急促,仿佛是溺水的人突然呼到第一口空气,随后,呼吸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慢,渐渐和鲸歌的韵律同步。四周的海水黑如永夜,只有他和谢天衣周身亮起点点华光,光点越聚越多,在一片璀璨中,他看见了峨峨然的高山。

 

堪破生死,得见昆仑。

 

谢玦怀着一颗崇敬的心向上攀登,却是越走越熟悉:路旁榕树成荫,山路尽头处一座朱红小院,明瓦琉璃上绘着金粉画——正是谢家神祠宝树堂。谢玦的脚步更急切了,神祠中有家族珍禽白羽天鸟,它一定有办法让谢天衣重新振作!

 

他推开门。

 

祠中高大,华美,一切和他记忆中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栖息在神龛上的那只珍禽,不过是一只巴掌大小,黑乎乎的——燕子。

 

谢玦吓了一跳,不禁责怪谢天衣:别的也就罢了,居然拿神祠开玩笑。

 

正念着谢天衣,他就出现了。他大步走向神坛,毫不恭敬地驱开燕子,取出它身下暗格中厚厚的谢氏家史。谢玦急道:“公子快下来!就算是昆仑幻境,也不能对神鸟不敬呀!”

 

谢天衣正要说话,在谢玦强烈谴责地目光下,无奈走了下来。他晃晃手中的书简,向谢玦提了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五胡乱华,中原各大世家没有五百也有半数,为何只有谢家能平平安安逃到岭南,还以外族的身份稳居城主之位?”

 

谢玦满脸骄傲:“那自然是白羽天鸟庇佑!”

 

“是啊,史册上是这样写的。”谢天衣叹息一声,素锦金卷的谢氏家史无风自开,哗哗翻到九百年前:是日初三,白羽天鸟显灵,与家主谢苍澜并肩抗敌。七战七胜,破敌千里,于是强徒流寇无人敢犯。

 

“文字不过是读书人的把戏,闭上眼睛,用你的心去看。”

 

谢天衣丢开史册,抬手点向谢玦的眉心。 谢玦依言闭眼,一瞬间时光倒转,他看见了漫天的火光——

 

河边的草滩上战火连天,围堵的胡人兵马足有五倍之数,谢家子弟在箭雨下步步后退,只有最前方着银甲战袍的男子,和他身旁的白衣女子还在苦苦支撑。

 

那女子眉心一点火焰纹,美艳绝伦。谢玦在看到她的瞬间便领悟:“她”就是白羽天鸟,那银甲男子正是她的情人,怪不得谢家子弟多俊秀,正是天鸟血胤使然。

 

激战中,写着‘谢’家的旗帜越来越少,银甲男子身上连中数箭,白衣女子急忙化形天鸟,要带着他逃离此地,却见他连连摇头,谢玦未听清他说什么,只见天鸟厉声长鸣,男子又进一步,言辞恳切,到最后跪了下来——

 

白羽天鸟伸长脖颈,发出长长的,令人心惊的长唳,扑翅意欲高飞,却被早有准备的银甲男子擒住,几位黑袍大巫从人群中闪出,齐声念咒,绳上发出火光,越燃越烈,到最后变成漫天的大火——

 

“当时的谢家族长,用神鸟做了血祭,” 谢天衣的声音带着淡淡地悲哀,“那是天地间最后一只白羽天鸟,被烈火活活焚烧,却被契约所拘,灵魂永远庇护着谢氏家族。”

 

“不可能。”谢玦下意识的否认,“若白羽天鸟已经死了,那现在神祠里的是什么东西?不要说是刚才那只燕子,九百年神谕,庇护谢家屹立不倒的珍禽之力是不会作假的。”

 

“它自然不是普通的燕子,”谢天衣摇摇头,“你还记得么?那来自太康的歌谣,‘旧时王谢堂前燕,落入寻常百姓家’。它啊,就是乌衣巷里,老而成精的一只金丝燕。九百年的香烛奉养,谢氏全族的信仰之力,为自己重新造了一位神鸟。”

 

谢玦拼命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谢天衣叹息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昆仑山中所见,只有真相。”

 

他向上一指,昆仑山不断上长,带着谢玦的意识穿越时空,触及到真正的谢家神祠,‘看’清了家族神鸟的原形——

 

那一只肥墩墩,灰扑扑的燕子,整个鸟摊在羽绒小垫子上,翘起脚爪,嘀嘀咕咕:“昨儿的磷虾有些塞牙,等下非让那送饭的小子好看不可;上次神降时领舞的那个娘们长得不错,腰细腿长;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啊呜呜呜……”

 

谢玦目瞪口呆。

 

原来,这就是谢天衣昨日所说“真正的神鸟”的含义——被家族世代供奉,被自己全心信仰的神鸟,原来就是这么个蠢物。

 

“觉得很震惊?我第一次见时也是如此。”谢天衣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武者修行,就是要斩断一切阻止你飞起来的东西。我第一剑斩断的,就是对谢家的敬畏。”

 

一直摆在眼前,却被谢玦刻意忽略的事实,在这一刻终于摊开。钝痛突如其来,谢玦干涩地问道:“所以,公子不和我一起回去了吗……”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谢天衣面带歉意,但只要看他的眼睛,便知这一切无可动摇。昆仑山在他身后缓缓消融,最终化作瞳孔的星光,如须弥纳入芥子。

 

谢玦发现自己又不会呼吸了,无边的海水如铁板,向他狠狠压下。在即将窒息之前,一只冰冷的铁手抓住他,带着他坚定地上升,上升。

 

“阿玦,你也要找到你的路。”

 

(12)

 

之后,谢玦又在船上住了三日。

 

这三日里,谢玦不死心地做了种种尝试:他向谢天衣谈起谢府诸人,亲朋好友,他主持创建的孤儿所、学堂……只要能引起谢天衣眷念的,他都尽力回忆。

 

谢天衣对所有事含笑应答,显得极有兴趣。但他问起父母安康,和谢府守门的佟伯是一样的关心;他感叹冼明珠为他苦候三年,也像是对自家小妹一般,亲切、有礼、却置身事外。

 

谢玦越来越体会到蛟龙一旦出海,便愈行愈远,再无法挽回的无力感。家族神祠中的金丝燕就算不是真正的神鸟,它的箴言也分毫不错:“你若未去寻他,谢天衣是生,是死,总有一线期望。而你执意寻他,那结果或许会让你大失所望。”

 

谢天衣是还活着,但……他又不是谢天衣了。

 

谢玦决定离开。

 

对此,谢天衣并没有挽留:“大家都希望你留下来,不过我也很高兴——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决定。”

 

谢玦看着他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不觉义愤填膺:“谢家就罢了,但冼大小姐呢?她为你守了三年的望门寡,你就没个解释?”

 

谢天衣还未回答,一旁冼于光已经嗤笑出声:

 

“蠢货!当年我叛逃在先,这个唯一能救她于水火的未婚夫婿又下落不明,她若退掉这门亲事,冼家才是一败涂地。坚持婚约不仅受到谢家的庇护,还落了个忠贞不二的好名声,冼家有她,中兴可待啊!”

 

谢玦只当他在放屁:“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我对不起她,”谢天衣抬起右臂假肢,简简单单做了定论,“你就如实告诉她罢——现在的谢天衣配不上她了。”

 

(13)

 

谢玦之前已经托了过路的渔船捎信,要珠崖岛上的冼家铁卫自行回去。这时便坐了冼于光的快船直返番禺王城。

 

谢玦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不知该如何把谢天衣的现状告诉冼明珠。直到他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敲响冼家大门,才发现冼明珠不在城中。

 

待客的小厮口齿极伶俐,几句话就向谢玦交代清楚:冼家商船久久不归,新任的海运司推三阻四不肯出海,几位长老闭关的闭关、生病的生病,最终是大小姐默不作声地出海巡察去了。

 

谢玦听得义愤填膺,趁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那海运司套着麻袋狠狠揍了一顿,而后再无事可做,便一意等冼明珠归来。

 

他足足等了一个月。

 

冼家的船队终于回来了,足足五十二艘格木长船,桅杆上的海精卫旗高高飘扬。但不知为何每只船的船身都用白布妆裹,每个船员头上都簪着白花——

 

谢玦的心往下沉:冼明珠……难道是冼明珠?

 

他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个劲儿往前挤,终于看到那为首的七层楼船,船头高高站着的人,白衣翩然,神情肃穆,却不正是冼明珠?

 

——那是谁死了?

 

谢玦松了一口气,看着冼明珠从怀中取出一物,提高声音喝道:“明珠此次出海,幸不辱命,与夫君谢天衣联手击毙家族叛徒冼于光,谢郎不幸战亡,这是他的遗物……”

 

“骗人!”谢玦脱口而出,但当他定睛看清冼明珠举着的那东西时,不由眼前一黑:

 

那是一只金属制成的手臂,在日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

 

谢玦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等意识回笼时,已经闯上了冼家的大船。曾相处月余的暗卫们长剑如雪,沉默地对着他。在他们身后,冼明珠捧着那条金属手臂,浅笑如花:“是阿玦啊,我正要找你。”

 

她吩咐周围人不得打扰,便当先进了船舱,谢玦只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进去。

 

室内空荡荡的,只舱顶悬着一盏孤灯,冼明珠抱着那条手臂不放手,谢玦到现在还难以置信,轻声问道:“你杀了谢天衣?”

 

“没错。”冼明珠应得干脆,“你见过他,应该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

 

谢天衣是什么人?谢玦糊涂了,冼明珠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地讽刺:“他和我冼家叛徒冼于光勾结,三年来屡屡逃脱世家的追捕,同时在海上劫掠商船。他现在是一名罪大恶极的海盗!“

 

谢天衣是海盗?是了,那些通体漆黑的长船, 偶尔语焉不详的交谈,储物室中成筐堆放的黄金……在那些日子里,都被谢玦下意识忽略。他的目光划过桌上的断臂,喃喃道:“公子已经参悟昆仑,你杀不了他的。”

 

“但可惜他还是人,是人就会死。”冼明珠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恐惧,“居合堡的明夷大炮,加上从深海中提炼出的黑火油,那窝匪徒被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谢玦猛然拔剑,直指冼明珠的喉头!

 

然后,他茫然了。

 

他想为谢天衣报仇,但谢家多年的教导,让他无法对不通武艺的冼明珠下手。更何况谢天衣是海盗,世家猎宴海盗,本是天理轮回,他不能杀她……

 

那些鸟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谢玦并不知道,它们沉默地蹲伏在船舱中的每个角落,色如黑夜,目作血红,寸把长的尖喙上闪着寒光。

 

这就是冼家的海精卫啊。

 

谢玦恍然,之前随冼家暗卫出海,谢玦顾及着家族禁忌,从未凑近观察过它们。但他知道这种鸟极好战,与深海凶兽相斗也毫不畏惧。冼明珠的语气中带着得意:“我知道你习过谢天衣的‘万剑朝宗’,武力不及者刀剑皆会被夺。那就试试这些身无寸铁的鸟儿罢!”

 

战便战!

 

谢玦心中正窝着火,当下也不答话,剑鞘一甩震晕几只鸟儿,挥剑斩落三四只。群鸟尖声长唳,几乎刺破耳膜,谢玦变招以力贯穿长剑,震晕一片精卫鸟,代价是剑锋传来‘咔’的一声轻响,纹如冰裂,显然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谢玦快速划破一块衣襟在自己手上缠了数圈,倒持长剑以剑柄痛击铁鸟。这一下压力顿减,冼明珠忽然开口道:“其实这次猎宴,也不能全怪我。谢家才是最大的主谋,谢天衣死在自己父亲的手里,也不算太亏。”

 

谢玦只当她是苍蝇嗡叫,没想到这苍蝇继续喋喋不休:“城主的原话怎么说来着,‘谢家宁愿要一个战死的英雄,也不能出一个让家族蒙羞的儿子’!相比起来,我母亲可软弱得多啊。”

 

原来如此!

 

谢玦一时疏忽,被铁喙狠狠啄了两口,之前点点蛛丝马迹霍然成线:冼明珠叫他不要通知谢家,还好心把全部暗卫交给他,那些精卫鸟终日在海面盘旋,传闻中失踪的商船……他脱口道:“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冼明珠咯咯娇笑道:“阿玦也不算太笨!“

 

长剑‘砊啷’一声,还是断开了,谢玦用半截断剑击中一只飞鸟,倒持另外半截继续战斗,锋利的剑尖划破手上缠着的布条、接着是皮肉,血水顺着挥剑的动作四处飞溅,谢玦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了。他心中反反复复念着几个字:

 

“是我害了谢天衣。”

 

若不是他非要去找谢天衣,他也许还在船头痛饮美酒,在深海的鲸歌声中参悟昆仑。而因为他找了他,命运的齿轮启动,谢、冼两家联手杀了这位家族逆子——

 

‘你若未去寻他,谢天衣是生,是死,总有一线期望。而你执意寻他,那结果或许会让你大失所望。’那只在宝树堂里装神弄鬼的金丝燕说得并不错,他不该去找谢天衣的……

 

长剑轰然碎裂,谢玦右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而他也无心再战,望着四面扑来的铁喙神鸟,闭目待死——

 

扑翅的声音突然停下。冼明珠走到他身前,开口道:“阿玦,你输了。”

 

“……是。”

 

“那就留下,为我冼家效力,如何?”

 

谢玦睁开眼睛,问出他一开始就疑惑的问题:“大小姐为何要留下我?”

 

“因为你是谢天衣的养玉童子,而我是他的遗孀,留下你,冼谢二家的联姻会更巩固。”冼明珠解释得很耐心,“你的剑是谢天衣亲授,等他日剑成,我冼家执剑大长老的位置就留给你,如何?”

 

从身份等同于仆役的养玉童子,跃而成为一人之下的执剑大长老,听起来很诱人。 面对冼明珠自信满满的笑容,谢玦也笑了。而后缓缓躬身——

 

他动手了!

 

谢玦的目标不是冼明珠,而是她怀中的半截金属手臂,群鸟尖啸,扑面而来。谢玦挥臂击中一只,立刻打得它脑浆崩裂——

 

“还给我,你还给我!”冼明珠的叫声尖厉得变了调,谢玦此时无暇顾及。他挥舞着手上的“兵器”,一边击杀一边冲向门口,却不妨舱门被卡死了,根本打不开。在他身后,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海精卫越来越多,油灯被撞翻了,满室黑暗中只剩下无数血色瞳孔,不停向他冲击、冲击……

 

生死关头,谢玦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鲸歌:

 

啦——啦啦——啦——

 

谢天衣的脸在他面前浮现,双眸中星光璀璨,渐渐拔高成巍峨的昆仑山。他说:“阿玦,你也要找到你的路。”

 

谢玦闭上眼,运气于臂,向前轻轻一挥——

 

满室密密麻麻,似乎永远也杀不完的海精卫鸟,瞬间化做齑粉。

 

(14)

 

谢玦瞬间脱力,在墙角靠了片刻,才被一道不断重复的声音惊醒。

 

“还给我,还给我……”冼明珠蜷缩在椅子上,娇小的身躯不住轻颤,谢玦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那双往日聪慧倔强的明眸,如今却闪着疯狂的光,突然悟了:

 

“原来如此……你还爱着他。”

 

他把这半只手臂抛给冼明珠,她立刻将它抱在怀里。良久,才轻轻道:“你是世上唯一念着他的人了,我不许你走。”

 

她的声音虚软而疲弱,那属于世家少主的高傲光环散去,仿佛谢家神祠中褪去满身华光的燕子。谢玦终于释然。

 

他转身推开舷窗,冼明珠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刚才下了冼家独门的毒药,你不许走!”

 

“那就试试吧。”谢玦笑了笑,跳了下去。

 

他一入海便屏息下潜,直到肺中的气息用尽了,全身被挤压到极致时,眼前闪过绚烂的白光,他又听见了那亘古的歌谣。

 

啦啦啦——啦啦——啦啦——

 

是鲸歌啊。

 

【尾声】

 

之后数年,谢玦一直在神州大陆漫游。

 

他行过很多的山,画过很多的云,见过很多的人……又似乎什么都没入他心里。

 

直到那一天,似乎冥冥中有什么指引,让他来到了南京城。

 

这里很美,人人都轻声细语,文雅如歌。这里的城墙很高,常年看不到阳光;青石板路曲曲折折,一转,就迷失了方向;在这里不能奔跑、大笑……连说话声音高一些,都会有人惊讶地看着你。

 

谢玦站在熙熙攘攘的秦淮河旁,满目繁华,他心里却是一片空。手中的玉佩被他摩梭到有些发烫,东山如意、东山如意……那被谢家敬奉成神一般的风流丞相谢安,当年隐居在东山,抱妓纵歌,是否真的快活如意?

 

他为此去了谢家祖宅的乌衣巷,也见到了冼于光曾提过的曲水流觞、芝兰宝树、东山、兰亭……远在南岭外的谢家,数代人亟亟经营的一切,竟不过是东晋年间,谢家最昌盛时期的一个缩影。

 

这一场梦他们做了九百年,还没有醒来。

 

谢玦却醒了。

 

这东山如意佩虽是谢天衣送的,却不过是谢家的死物,如同昔日谢安一般,是死死束缚在他身上的家族重担。东山绝非如意,而是明知末日前的狂欢。

 

他一扬手,将玉佩抛入河中。

 

却被身旁一人抢上,动作迅速地塞回到他手里,斗笠遮住他的脸,只听见一声轻笑:“傻子,不要了还能换钱啊。”

 

谢玦浑身颤抖,急忙转身去寻。长街上游人如织,他像傻子般一个个摘下男子头顶的斗笠,却不是那人,每一个都不是他。

 

但谢玦知道他是谁,他的声音他死也不会忘——

 

他曾以为冼家明珠算无遗策,以为原油加火炮下无人生还,可那是谢天衣啊,谢天衣怎么可能死?

 

这是五月的一天,半条秦淮河的人都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一个负剑的青年站在街心,如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END-



 

Sunasty

世  界



谢曼殊看东宋: 

完美的陀体

身份高贵的蓝血世家

长达八百年的昌盛太平

神秘莫测,至今无人能描绘的无尾箭……

这些发出熠熠光辉的设定,共同构成了东宋世界

如何能在这片浩瀚无尽的世界中,添砖加瓦

让之更加迷人而辉煌

我们每位参与者都需要不厌其烦地阅读设定

需要思考、再思考。


谢曼殊写东宋:

东宋八十一城,如浩瀚星河,无穷无尽。如何在这八十一星辰中择一栖身,是每位“城主”面临的难题。于我,偏爱广州城。

热带水果、岭南风情,总也咬不准字音的粤语……是我记忆里的广州;世家林立,神鸟长存,于大海中浮现的峨峨昆仑山,是我梦中编织的画卷。

现实与幻想的杂糅,是我的东宋。



-宋纳思地-

世界·定音笛


定音笛·异鹊记 ︱ 东宋

定音笛·玉碎 ︱ 东宋

定音笛·你我 ︱ 东宋

定音笛·青龙符 ︱ 东宋


致谢

  1. 文章作者谢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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