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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武者·颜无玉·剑无虹 ︱ 东宋

闻笛 黑江湖 2022-11-02
 

东宋世界(Sunasty)第4期征文第11篇征文

颜无玉·剑无虹

◎闻笛  著



东宋的第51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燃烧吧,火鸟》、《赤酒引》等长篇作品。


继“凤羽”、“沙海”、“定音笛”之后,“女武者”是黑江湖举办的第四期东宋征文。本次推出的《颜无玉·剑无虹》,系作者闻笛参与的第三期征文,相比于《沙海·圣灵血》和《定音笛·归去来兮》,本文仍然选择了广袤世界中几个人物,集中于描写人物的成长,在短篇创作领域中,这是尤为难得的事。几篇文都展现出较高的质量,因此很难明确作者的进步体现在哪一方面,但在不同题目中,作者都能游刃有余地显示出对世界观的熟悉和呈现,仍令人期待作者的更新表现。这里特别要提示一下本文中的细节——细节,正是优秀作者和其他作家的区别,作品的质感,全在细节中。当然,朋友们也可以回想一下,东宋系列征文中,有哪些细节是令你恋恋不忘的?不妨在本文后留言。


自“沙海”征文开办以来,黑江湖增设了一种新玩法:锦囊。即征文参赛者在提交征文并经确认完稿(如需修改在修改达成时视为完稿)后,即可获得锦囊,进入下一期征文当中,待当期征文完成时继续获得下一个锦囊。每期征文视为一次跑圈,待年度征文结束后,最先提交完成征文的(每期征文均参加),即为跑圈总冠军,获得奖励。特别提醒,征文除小说外,对世界设定和征文评论也适合。均有获取锦囊和跑圈资格。有不明之处,请扫描文后二维码,于群中垂询。


目前,闻笛凭本文获得第46枚锦囊。


阿丑,笑一笑




 

阿丑是个很丑的女人。

 

她的半张脸生来便是歪的,五官被筋肉牵动,也离了原本的位置,左边的嘴唇比右边更薄,像是在碱水里浸泡过似的,又皱又苍白,左眼窝向下塌陷,像是雕刻容貌的工匠粗心地多剜了一刀,皱纹顺着眼角一直延伸到额头。由于常年风吹日晒,她的皮肤十分粗糙,疙疙瘩瘩的脸颊上铺着一层麻子,像是爬满蚂蚁的老树干。

 

这些缺憾是与生俱来的,她生在一户贫苦农家,父母生她的时候已年近四十,父亲还患了疯病,神志不清,据说是年少时读书入障失了心,母亲虽然清醒,却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几个,夫妻俩老来得子,接生婆瞧见婴儿的皱脸,眉头也皱成一团,对父亲说:“颜老头子,你这娃娃这么丑,干脆起个贱名图吉利吧。”

 

父亲咧着嘴,痴傻地笑着,点头应道:“好,好,起个贱名。”母亲也没有主见,便跟着一起答应了。

 

所以,她从出生时便被唤作阿丑。

 

阿丑没有因为贱名而图到吉利,脸却真的越长越丑,颜家只有她一个孩子,父母又都年迈体衰,她十岁起便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风吹日晒,每顿能吃下三碗糙米饭,身上很快生出强壮的横肉,她幼小的身子被撑得异常魁梧,虎背熊腰,肩膀抵人家姑娘两个宽,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村里的孩子从未见过这样又丑又壮的怪胎,把她编成歌谣里,肆无忌惮地在她的面前唱。

 

“阿丑笑一笑,麦秆吓弯腰,阿丑笑三笑,坝塌洪水涝。”

 

不想这歌谣一语成谶,阿丑十六岁那年,村畔的河上真的闹起水灾,阴雨连月不停,洪水冲垮了堤坝,浩浩荡荡地淹过万亩良田,卷走庄稼稻苗,留下一片废墟,凄切惨淡。

 

洪水还带走了不少人命,阿丑的父亲死在堵堤的队伍里,母亲暴病一场,没挨过头七便也跟着撒手归西,阿丑就此成了孤儿。

 

父母双亡本是不幸的遭遇,可村里人非但没有同情她,反倒将她当做瘟神。在村子世代流传的故事里,镇守河堤的河伯是个贪恋美色的神仙,在古时还有为河伯献妻的习俗,如今虽然废止活祭,可每年都要将村里的姑娘盛装打扮,沿河巡游,以示祭拜。

 

今年的祭拜礼刚行过不到百日,堤坝便被淹了,村里的人以为,一定是颜丑这个丑女人惹来了河神的怒火。

 

愤怒的村民拆了颜家的茅草房,砸了颜家的猪牛圈,最后抄起棍棒和石头,连打带骂,将阿丑赶到村口。

 

阿丑抵死相抗,打伤了几个男丁,还用牙齿咬断了其中一个的手指,但终究寡不敌众,额头汩汩流血,胳膊和腿上布满紫色淤肿,粗壮的身子蜷在一口枯井旁,脑袋抵着井石,两只手牢牢地扒着头顶。

 

愤怒的村民们围上来,哄然高呼,要将瘟神投下井去。

 

阿丑眯着眼睛往井口里看,井里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除了死什么都没有。

 

阿丑才十六岁,还不想死。

 

一片混乱之中,当年的接生婆从人群里钻出来,偷偷凑到井边,往阿丑手里塞了一个粗布袋,低声道:“娃,你走吧,快走……”

 

阿丑茫然地捏了捏手里的袋子,指肚触到硬邦邦的棱角,才明白里面装的是铜钱。她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干鼻涕和血,而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

 

天色已接近黄昏,她跑进泥泞的田野里,蜷缩在七倒八歪的麦秸杆中呆了一夜,总算逃过了村民的眼睛。

 

第二天,阿丑便踏上了流浪的路。

 

 

 

水灾冲毁了不少村镇,逼得农民们举家迁徙,阿丑混在逃灾的人群中,一路辗转到沧州城。

 

沧州城地处中原,东临渤海,北接京师,坐拥着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湿地芦海遍布,有数条官道自城中交汇,四通八达,商旅络绎不绝,整座城仿佛一间庞大的驿站。

 

阿丑第一次瞧见这么多人,这么多车,空气里漂浮着汗水的腥味,车轮裹着泥泞的水土,轮番在青石板上滚过,印下宽而湿的痕迹,一层叠过一层。

 

有商旅自然就有生意,城里有旌旗招展的镖局,城外有心狠手辣的盗匪,阿丑很快便发现,镖师和盗匪是这座城里最富有的人。

 

可惜的是,不论镖师还是盗匪,统统都是男人,城里的女人不干这么危险的活计,她们或守在家中打扫宅院,或在酒肆茶楼招迎客人,或到有钱人家做婢女。

 

阿丑也想效仿她们,找个栖身之处劳作养活自己,可她实在又丑又笨,除了农活什么都不懂,琴棋书画,刺绣编织,对她而言好比天方夜谭,她在店里端茶倒水,客人纷纷露出厌恶之色,她去有钱人家做保姆,连千金小姐都被她的模样吓哭。

 

她实在太丑,太笨,谁也不愿意雇她干活,她的口袋越来越干瘪,终于连一块炊饼也买不起,她只能来到城郊的林子里,采撷野果填肚子。

 

她看见水里的自己,嘴是歪的,眼是斜的,脸上长满麻子,好像一块连河水都洗不干的污迹。

 

难道自己真的是瘟神吗?难道自己真的应当死在那口枯井里?

 

她望着潺潺的河水,身上说不出的冷,冷到骨子里,她恨不得一头跳进去,被河水卷走,最好撞死在河底的石头上,干脆利落地死掉,可是她想起故去的爹娘,一时间犹豫不决。

 

这时,她的身后溅起一片水花,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的骨碌声,由远及近,很快滚到耳畔。

 

一匹老马发出高亢的嘶鸣,紧跟着一个男人的高喊:“嗳——前面的英雄!帮忙拉一把唷!”

 

她回过头,瞧见一辆疾驰的马车,车上坐着一个矮瘦的老头。

 

马儿大约是受了惊吓,挣脱缰绳放蹄狂奔,将马车拉进河岸的软泥滩中,左摇右晃,眼看就要倾翻入河。

 

车上的老头吓得脸色煞白,失控的缰绳垂在马儿身侧,刚好晃到阿丑的面前。阿丑顺势迈开一条腿,站稳脚跟,双手捞住缰绳,向后用力拉扯。

 

只听马儿长嘶一声,前蹄高高尥起又落下,终于在原地停了下来。

 

“哎呦我的祖宗……”老头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睁开眼睛,瞧见阿丑的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丑早就习惯这样的反应,转身便走。

 

老头麻利地跳下车来,抓住她的胳膊:“英雄留步,我还没谢谢你呢。”

 

阿丑回过身,摇头道:“不必谢,还有……我不是英雄,我是女人。”

 

老头张大了嘴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朗声笑了:“真是奇也怪哉,我走了这么多年的镖,第一次遇到你这么大力气的女人。”

 

 

 

老头姓万,是沧州万通镖局的总镖头。他的马车上押送的都是西域的檀木香,价值连城,必须牢牢封在巷箱子里,沾不得水受不得风,方才若不是阿丑出手相助,此刻他怕是要连裤子都赔进去。

 

老头躲过一劫,喜色洋溢在脸上,一面整顿行李一面念叨:“方才多亏你帮我一把,否则这一车宝贝泡了水,我可没处哭去。”

 

阿丑头一次被人感谢,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木讷地点点头:“不谢。”

 

万镖头停下手里的活计,眯起狐狸似的眼睛,打量面前的恩人,到了他这把年纪,形形色色的人已经见的多了,可丑成这般模样的女人,他还是头一次见。

 

阿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生硬道:“若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转身便要走。

 

万镖头追着她的背影道:“敢问姑娘住哪儿啊,改日我登门拜谢。”

 

阿丑停下了脚步,垂着头没有回答。

 

万镖头叹了口气:“唉,我早看出你没处可去,你身上的衣裳少说有半月没洗,鞋也磨得露出脚趾,我看这样吧,你若是无家可归,来我的镖局干活如何?”

 

于是,万通镖局破天荒地纳进一个女人。

 

镖师们听到风声,起初还春心耸动,在瞧见阿丑的脸后,便纷纷闭上了嘴。阿丑并不与他们搭话,只是默默地做起杂工的活计,打扫院子,挑水烧饭。这些和她熟悉的农活相近,她干起来轻车熟路,一个人肩挑两只水桶,连眼都不眨一下。

 

万镖头看了,心中暗暗称奇,便对她说:“阿丑啊,你力气比男人还大,身子比男人还壮,打扫院子实在屈才了,我看你不如学点功夫,往后跟我们一起走镖吧。”

 

阿丑愣住了,习武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颜家太穷,买不起兵刃,她依稀记得邻居郭家有一把大刀,刀口雪白,威风凛凛,有一次被她偷偷扛回自家后院,试着挥了几下,呼呼的风声引来娘亲,差点打断她的腿。

 

如今再没人打她了,万镖头将她领到库房,叫她任意挑选兵器。

 

库房里的刀剑大都便宜货,没人用才被堆进角落,但在阿丑眼里,这些破铜烂铁已是无价之宝,她挑了一柄最重的铁剑,又沉又硬,要用双手才能微微抬起剑尖,白天镖师们去走镖,她便对着剑谱练习。

 

第三天,她的胳膊像是要断掉一般,疼得她夜不能寐,第十天,她手心的厚茧被磨破,流出白色的脓水,但她仍不断地练习,不曾有一日放松……足月之后,她的身子起了变化,肩背变得更加强壮,宽厚如石,胳膊粗过了寻常姑娘的大腿,而大腿则变成两根盘轧的树干,牢牢地扎在地上。

 

这时的她,终于能将重剑挥舞自如了。

 

她的行动引起了其他镖师的注意,刻薄的男人们在暗中议论:“也不知道万镖头怎么想的,让那母猩猩学剑来抢咱们饭碗。莫不是看上她了?”

 

“得了吧,就万镖头那猴儿似的身板,若是趴在她身上,怕不是要被胸口两块的石头撞破脑袋。”

 

镖局的院子很小,这些污言秽语阿丑都听得见,她实在很想刺聋自己的耳朵,可她不敢,万通镖局不需要一个聋子做镖师。

 

她只能忍耐,等到她能够单手擎起重剑的时候,万镖头终于把她编入走镖的队伍,她一路包揽了脏活累活,从打架拼命到烧火做饭,从不抱怨一句。走镖的路途一向艰辛,男人们日日享受她的关照。久而久之,讥讽她的恶言少了许多,若是有人再提母猩猩的事,旁人便会制止:“这丑女人已经够惨了,你可积点口德吧。”

 

镖师们对她的态度渐渐好转,只因她的悲惨实在盖过了所有人,对她发发善心,就好像将吃剩下的骨头丢给一条没人要的狗,只消付出微小的代价,便能换来满足与慰藉,何乐而不为。

 

有一次镖局押送书局的镖箱,漏了一本在车上,是民间流传的话本,书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镖师们瞧一眼便腻了,索性将书丢给阿丑,阿丑捧了书,举到灯油底下,一个字一个字的读。

 

阿丑是认识字的,她的父亲曾是读书人,在彻底疯癫之前,曾用树枝划着土教她认字,当时的记忆已被她丢弃大半,她读得磕磕绊绊,遇到不认识的字,便将笔划背下来,用树枝划在土上四处讨教。如此花了三个月的功夫,她竟将话本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话本讲的是世俗男女的风流韵事,一个姓张的世家公子,爱上了贫苦农家的女儿,两人分分合合,被情折磨,屡次悲痛欲绝,又屡次绝处逢生……

 

从这书里,阿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种男人——并不像父亲那般疯癫,也不像镖师们那般粗鲁鄙陋,他的身上永远是带着香的,眼眸永远是明亮的,走起路来好似微风拂过,说起话来好似晨曦洒落。

 

书的末尾有一副画,画中如仙人一般英气俊美的张公子,将一只玉镯套在农家女子的腕上。

 

鬼使神差地,她搓了一根草绳,仿照画里的模样,系在自己手腕上。而后她踱到井旁,顺着水面往下看。

 

井口明镜般的水面中,映出一张丑陋狰狞的脸,歪斜的嘴角像是在讪笑着,令人毛骨悚然,浑身发抖。

 

阿丑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仰头望向天空,可井中的倒影仍然浮在她的眼底。她把草绳扯下来,和话本一起,狠狠摔进土里,用力地踩踏,直到洁白的书脊完全没入泥土,书页被踩得稀烂,她才终于停止动作。颓然地坐在地上。

 

她只觉得眼眶烫得发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仿佛要把她的身体抽干似的。

 

哪怕在看见亲爹被洪水泡烂的尸体时,哪怕被村民用石头砸到流血时,她也没有流过这么多泪。

 

她咬着嘴唇,从苍白褶皱的皮肤底下咬出殷红的血迹。

 

血是止泪的良药,她终于不哭了,她抹了一把脸,从地上爬起来,拿起一旁的重剑,照着剑谱开始练习。

 

别人的剑寒光凛凛,剑气如虹,可重剑的剑锋上却没有半点虹光,重剑的质地浑厚笨重,好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背上,逼着她咽下所有痛苦,竭尽全力把腰板挺直,蹒跚地向前走。

 

她一边挥着无虹重剑,一边懵懂地想,自己一定是上辈子得罪了天上的圣灵,这辈子才来活着赎罪的。

 

她不清楚自己的罪有多深,像是被蒙着眼睛抛进泥潭里,只有粘稠的黑暗包裹着她,她看不见尽头的光,也辨不出脚下的路,她的手里只有这柄剑,她只能毫无保留地握紧它。

 

数月之后,她的剑法初成,再无需剑谱的指引。她的剑势收放自如,沉稳笃实,无虹重剑呼啸着撕裂空气,在她的脚边掀起凌厉的风,厉风追着她的剑,像是一团松散的泥土追着翻滚的车轮,轰隆隆地碾过铜墙铁壁的阻拦。

 

任谁也没想到,阿丑在武学上的造诣竟超过了镖局所有人,竟能将这破铜烂铁舞出厉鬼一般的气势。无虹重剑的名声渐渐流传开,盗匪见了她的剑便落荒而逃,游侠们则热衷于赞颂她诡妙的剑法。更多的人开始谈论她的剑,而不是她的脸。

 

命运跟万镖头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由他一时兴起收留的丑女人,竟然成了万通镖局的金字招牌。

 

 

 

某日,镖局真的来了一位姓张的公子。

 

张公子是慕着无虹重剑的名声前来的,他即将远行,路途凶险,需要雇佣一个可靠的贴身护卫。

 

他迈进院子的时候,阿丑刚好站在屋檐下,她看见张公子的脸,霎时便呆在原地,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人的模样和话本中的画像几乎别无二致——面容英俊,衣着体面,举止文儒优雅,他的足底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土上,却像是踩着芳香的花田。

 

万镖头与张公子谈好价钱,便折回檐下找到阿丑,拍着她的肩膀道:“他点名要雇最好的镖师,而且只要一人,这趟镖怕是非你莫属了。”

 

阿丑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宽厚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向后缩。

 

万镖头见她面露迟疑,接着道:“他这一趟是打算去沙海唐城,沙海不比中原,凶险之极,唐城更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你若是不想接,我便去推掉,不过这重金报酬,咱也就拿不到了……”

 

万镖头的目光频频飘向院子,目光落在张公子腰间的钱袋上,像盯着一块流油的肥肉,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阿丑,挑弄眉毛。

 

阿丑在他的注视下垂低眼帘:“我可以去,只是……”

 

万镖头又是一楞,随即咧开嘴,拍了拍阿丑的肩膀:“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他是个瞎子。”

 

“瞎子?”阿丑惊讶不已

 

“不错,他生来便双目失明,这趟去唐城,便是为了寻到传闻中的秘医,以秘术治疗眼疾。”

 

“原来如此……”阿丑想着那张白皙英气的脸,唐城的凶险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她抬起头道:“这镖我接了。”

 

“好,好,”万镖头的嘴咧得合不拢,“我这就给你备马。”

 

张公子骑了一匹聪明伶俐的白马,他虽然是瞎的,白马却生着一双明眸,懂得自己识路。

 

万镖头给阿丑挑了一匹毛色棕灰的骏马,两马并驾齐驱,载着两人一路出了城。

 

一路上,阿丑仍然小心翼翼地垂着头,不敢直视张公子的脸。

 

如今阿丑已年满十八,在沧州一带小有名气,是身价不菲的金牌镖师,可在张公子面前,她却像是回到了十六岁,脸颊到脖颈一齐发烫,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她明知道张公子看不见自己,可她却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推到街上,心中羞愧难当。

 

张公子瞧不见她的神色,只是自顾自道:“我听镖头说起你,起初还不敢相信,原来大名鼎鼎的‘无虹重剑’真的是一位姑娘,”停了一会儿又转向她,饶有介事道,“姑娘,你定然是位飒爽的侠女,真可惜我不能亲眼一睹你的芳容与英姿。”

 

阿丑偷偷偏过头,瞧见张公子脸上期许的神色,才确定对方真的看不见她,她把胆子放大了些,径直凝着张公子的侧脸看。

 

一缕剑眉斜飞入鬓,下颚的轮廓明晰,仿佛良工巧匠的雕刻,秀发整齐地束进发冠中,顺着脖颈披散到背后——他的模样,甚至比画中勾勒的还要美。

 

阿丑终归只有十八岁,她的心像是虫子爬过一样痒。

 

张公子见她不语,又问:“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我叫……”阿丑只说了一半,便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她的脸皮忽然薄了起来,薄到无法将丑字说出口,她拼命回想话本中的辞藻,终于抓住一丝吉光片羽,道,“我姓颜,叫颜无玉。”

 

张公子先是一怔,而后挑起眉毛道,“无玉……无玉……真是个好名字,凡俗的玉器怎能够衬出真正的美貌呢,令尊为姑娘起了这样一个好名字,想必是一位幽默又谦逊的高人。”

 

她的脸上一僵,答道:“家父已经不在了。”

 

“抱歉,抱歉,”张公子将双手合十在胸前,眉毛撇成一个八字,“是我不好,我不该唤起姑娘的伤心事。”

 

“没事的,”她飞快地瞥了对方一眼,低声道,“没关系。”

 

她垂下头,长满麻子的脸颊上竟飞起一丝绯红,像是晚霞映在秃石上,说不出的滑稽。

 

张公子看不见她,而她也几乎忘却了自己的模样,她的耳畔充斥着方才的回音,“无玉”——这两个字含在张公子口中,以温润的语气轻轻吐出,竟然是那般美丽,叫她忽地无比厌恶起自己的乳名。

 

从这一刻起,她决定抛弃曾经的名字。

 

颜丑从此变作了颜无玉。

 

 

 

张公子也刚满十八岁。

 

他虽是瞎子,却生着一双明眸,许是因为没有任何丑恶之物映在其中,他的眸子比寻常人还要明澈,像一汪清澈的泉,你若望进那空白的水底,瞧见的全都是斑斓的光,和光化开后漾出的波纹。

 

张公子付给镖局很多银子,多得足够镖局半年的开销。颜无玉实在不明白,他这样世家公子,衣食无忧,为何要一掷千金,前往险象环生的唐城医治眼睛。

 

她正沉默地御着马,张公子忽然发问:“无玉姑娘,你是不是在纳闷,为何我非要去唐城医眼不可?”

 

颜无玉惊讶不已:“你怎么会知道?”

 

张公子笑道:“因为认识我的十个人中,有九个都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其实答案很简单,我只是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世界的模样。”

 

彼时两人正经过一片芦苇荡,脚下的芦杆又细又高,一直没至马腹,张公子俯身摘下一片芦苇叶,抵在唇边徐徐送气,竟奏出清亮的音符。

 

颜无玉安静地听着,那旋律忽高忽低,如鸿雁在晴空中游走,如麦浪在秋风中摇曳,不经意间勾起她久远的记忆,她依稀忆起小时候,在父亲尚未彻底疯癫之前,也常常摘拾田垄边的草叶,为她演奏简单的乐曲。

 

“真好听。”一曲毕,她由衷地称赞道。

 

“谢谢你,”张公子微微垂下头,“我喜欢音律,也常常为人演奏,可是我却连这片芦苇叶的颜色都认不出……”他越说神色越是黯然,手指缓缓松开,任由芦苇叶被一阵微风卷走。

 

“芦苇叶是金色的,”颜无玉听见他的轻叹,急忙道,“就像……就像你方才的旋律一般,太阳贴着地平线升起,麦田里有风拂过,那连绵不断的声音,听上去便是金色的……”

 

张公子抬起头,露出惊讶地神色,随即又捡起一片草叶,抵在唇边道:“那这一段呢?”

 

他又奏响一段旋律,这一次更为低沉,缓慢而飘忽,声止后,颜无玉道:“这一段像是紫绀色……乡间到了晚上,树林里的落叶间有虫鸣声不断,忽远忽近,听起来就像是紫绀色……”

 

她并不擅长描述,措辞简单,词不达意,张公子却露出兴奋的神色:“你真有趣,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

 

颜无玉瞧见他的笑容,脸上又是一热,默默地低下头去:“我也从来没有同别人说过这些。”

 

“那么你再同我说一些吧。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有趣的东西,能不能给我讲讲?”

 

她的大半人生都在辗转漂泊中度过,的确见过很多东西,只是,它们并不如张公子所期许的那般有趣,大都是辛辣与疾苦。

 

可她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只得一面回忆,一面斟酌字句,刻意略去残酷的部分,只挑出美丽的片段。她讲述自己在瀑布下找到的晶莹卵石,在山崖边缘采到的烂漫山花,在深林间偶遇的奇珍异兽……张公子听得如痴如醉,在言语勾勒出的瑰丽世界里流连,在他无垢的心底,对这世界的主人愈发倾慕,愈发依赖。

 

这份不加掩饰的仰慕,犹如富饶的清泉落在贫瘠的土壤中,每一滴都为她带来无上的喜悦,在它的浇灌下,原本枯萎干涸的情丝再度冒出头来,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她颔首享受对方的陪伴,沉湎于每一次得到赞美后的狂喜,像是醉汉沉湎于酒后的一晌贪欢。只是这一程,她告诫自己,待到张公子医好了眼,她便斩断这情丝,悄声离去。

 

两人行过河间,翻越五台,渐渐行至宁夏,这里是陆沉之地,也是生灵渐渐绝迹的场所,青山绿水被广袤的黄沙取代,沙丘此起彼伏,风暴绵延不绝,茫茫的沙海中,比比皆是干涸的水道,马蹄若是不慎踏入其中,很快便会被流沙裹到膝盖,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才能拔出。

 

马儿也知道累,鼻孔发出粗重的喘哼,吸进砂砾掺杂的滚烫空气,步速明显地慢下来。

 

张公子牢牢攥着缰绳,生怕被晃下马来,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奇诡的声音,像是金属相互碰撞,声音交叠,尖锐而剧烈,便问:“那边有人吗?”

 

颜无玉循声望去,在风沙之中看见两相缠斗的身影,周遭有金红色的光芒环绕,骤亮骤灭,空气中渐渐漫起焦味。

 

她断言道:“是金属罂粟绽放的痕迹,怕是械八家的子弟在切磋比武,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张公子却勒马停下,竖起耳朵,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好奇:“械八家?我有所耳闻,他们藏于沙海深处,善于操纵金属,他们造出的机械精密奇诡,栩栩如生……唉,我真想亲眼看一看。”

 

颜无玉眺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墙,宽慰他道:“唐城就快到了,待公子医好眼疾,再慢慢游历不迟。”

 

“嗯,”张公子点了点头,“谢谢你!”

 

两人还未再度起步,脚下的沙丘忽然颤动起来。

 

黄沙的中心渐渐鼓起,流沙如覆水倾盆,向四周源源散开,沙海中央露出厚重坚硬的外壳,如岛屿一般从地上渐渐升起。

 

而后,那岛屿的一端抬离地面,像是将躬背挺直,从黄沙之中伸出粗壮而怪异的手脚,皮鼓以金属包裹,关节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颜无玉大惊道:“这是……偃兽!”

 

“偃兽?!”张公子也惊呼出声。

 

“是械八家的造物,以机械做成,似人非人的野兽,本应由人操控的,可是……”她看到偃兽脚底的木片上挂着斑驳的血迹,“它的主人怕是凶多吉少。”

 

失去控制的偃兽已经直起身体,身躯犹如巨人一般,在沙地上投下大块的阴影,随着热浪缓慢扭动。

 

张公子看不见它的轮廓,只能感到眼睑愈发昏黑,身边一阵阴风刮过,尖锐的呼啸声擦着耳畔,像是有什么临头砸下。

 

他浑身的血仿佛凝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颜无玉大呼道:“张公子,快让开。”扬起马鞭,抽向白马的屁股。

 

白马长嘶一声,载着张公子纵蹄狂奔,离开了偃兽的脚边,下一刻,偃兽的上肢高高挥起,重重砸下,仿佛阎王爷的巨镰,砸进松软的地面,扬起遮天蔽日的黄沙。

 

张公子的惊呼声从黄沙对面传来:“无玉!无玉!!”

 

颜无玉无暇旁顾,偃兽的动作实在太快,第二击已经追到她的头顶,她抽出背上的重剑,径直迎上偃兽的利爪。

 

重剑与爪锋相撞,撞出嗡的一声巨响,她的耳膜像是被鼓槌狠狠敲击,几乎要震出血来。

 

她拼尽全力将偃兽格开,反身策马狂奔,偃兽紧紧地跟在马后,她回身以剑格挡,又是几声闷响,重剑在偃兽的连番攻击面前发出疲惫的嗡鸣,而她持剑的虎口已然开裂,血从裂缝中渗出来,沿着剑身滚入黄沙,发出浓郁的腥味。

 

偃兽虽然不是活物,却比活物更加嗜血,浓郁的血腥味令它发出兴奋的嘶号,它的声音像是钢锯擦过铁条似的,尖刻而冷冽。

 

颜无玉从未与这样的怪物战斗过,她的脸色已然煞白,虚虚地往前方瞥了一眼,莽莽沙尘中,她看到了白马的影子,而自己的坐骑眼看就要冲到白马身边,将偃兽一并引过去。

 

不行,决不行——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保护张公子。

 

她猛地勒紧缰绳,马儿骤然停下,在原地不安地打转,她短暂地收回重剑,用剑脊抵在手背上,快速划过,割出一条伤口。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她扬手挥动,以鲜血在空中划出一条热而粘稠的虹。

 

偃兽循着腥味而来,发疯似的扑向她,她牢牢地握着剑,翻身踏上马背。

 

“嗨呀——”

 

她高喝一声,以马鞍为垫脚石,临空跃起,将重剑擎过头顶,借着重势向下斩。

 

她瞄准偃兽脖颈关节处露出的金缕——那是它身上唯一的破绽。

 

偃兽觉察到她的动作,慌忙回身,纵臂横扫,她的马儿吓得失了魂,抛下主人落荒而逃,将她独自一个留在空中。

 

她并未因此而犹疑,那一刻她已忘却恐惧,将所有的念头灌于手中剑,她笨拙的身躯第一次跃得这么高,无虹重剑倔强地划破黄沙,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偃兽的后颈斩落。

 

伴随轰隆的巨响,偃兽庞大的身躯颓然倾塌,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身躯散落成无数碎块,散落在黄沙中。

 

 

 

颜无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半跪在地上,以剑撑着身子,脚踝因为落地时的冲击而疼痛万分,烟尘冲进肺腑,火烧喉咙似的难受,她咳嗽了一阵,看到熟悉的身影越过黄沙,循着咳嗽声摸索而来。

 

“无玉,无玉姑娘,是你吗——”

 

“是我。”她提声答道。

 

“太好了!”张公子立刻露出释然的神色,“你没事就好,可吓死我了。”

 

她手上用力一撑,站起身来,而张公子已经摸到自己身边,柔声道:“方才谢谢你救我,若不是你,我现在怕是已经变成烂泥……”他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停住,脸上一僵:“咦,你的身上为何会有血腥味,莫非受伤了么?”

 

她摇头道:“只是手上有些擦伤而已。”

 

“果真受伤了,”张公子倒吸了一口气:“得快点清洗伤口,我方才在那边闻到一丝清水的味道,或许附近有井。”

 

她点头道:“我们去找一找吧。”

 

两人运气不错,真的寻到一处荒村,一口枯井,深处还蓄着些水,井轱辘上拴着陈旧的木桶。颜无玉走过去,试探地扯了扯井绳,绳子尚未被风沙腐蚀,还很结实。

 

她本想自己动手,却被张公子制止,后者从她手里抢过轱辘,把木桶颤颤巍巍地摇上来,摸索着抬到一旁。他的动作笨拙,神色却一丝不苟,将手指探入桶中,蘸到井水,才放心道:“太好了,是清水。”

 

颜无玉在井边坐下,用井水洗去手上的沉垢,从行囊中取出一捆干净的白纱绷带,为自己包扎。

 

她的伤在手背,操作起来十分不便,动作磕磕绊绊,绷带始终绕不紧。

 

张公子凑到她身边,征询道:“若是姑娘不嫌,我来帮忙吧。”

 

话毕,纤长的手指便覆上她的手背,代替她拉紧绷带两头,动作万分谨慎。颜无玉卸下手上的力气,将自己的伤势交由张公子处置,两人的肩膀虚虚地贴在一处,她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清香,在尘沙的腥呛之中,显得格外清爽。

 

不可思议地,她紧绷的心神松弛下来,回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心中暗暗感到后怕,方才她只要晚了半刻,此时便已葬送在偃兽爪牙之下,想到这里,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

 

张公子微微抬起头:“无玉,你在发抖,难道你还在害怕么?”

 

她咬紧牙关道:“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张公子先是一怔,随即黯然道:“是了,你一个姑娘家,独自迎战如此危险的怪物,可我却没有半点本事,只能远远逃开。”

 

这番话倒令颜无玉惊醒,她严肃道:“张公子,我是你的镖师,保护你本就是我的职责。”

 

天色已接近黄昏,大漠的斜阳渐渐沉入地平线,金色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风渐渐止住,比武的械八家弟子也没了踪迹,周遭笼罩在暮色中,静谧而平和。

 

张公子将绷带末梢系紧,轻轻放开颜无玉的手,转而在她身旁坐下,徐徐开口道:“我小的时候胆子小,又怕黑,时常一个人毫无缘由地哭起来,每次娘亲发现我哭,都会唱歌给我听,我也把那首歌唱给你听可好?”

 

颜无玉点头道:“好啊,我想听你唱歌。”

 

“我五音不全,你可不要笑话我走调。”

 

“绝不会的。”

 

张公子抿嘴一笑,深吸一口气,徐徐吐息,歌声从他口中渐渐飘出,是一首娓娓的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绿水青山几重路,但使游子心惶惶。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笙笛多悠扬。天涯路远不知还,笛声起处皆故乡。

 

他唱的很慢,很投入,将拂面的微风当做伴奏,唱到后半段时,他听到身边传来哼声,是颜无玉随着他的旋律一同低声哼唱。

 

旋律是舒缓的,含着几分哀伤,仿佛芦苇荡中若隐若现的船桨。

 

两人的歌声一高一低,彼此缠绕,化作一缕青烟,飘向辽阔的大漠。

 

一曲罢,张公子长吁了一声,问道:“你也听过这首歌吗?”

 

“嗯,”颜无玉点头,“我方才忽然想起来,我爹也曾经给我唱过这首歌。”

 

张公子沉默了少顷,道:“令尊一定十分疼爱你。”

 

颜无玉闭上眼睛,她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被勾起,她想起父亲也曾安静地倚在门梁上,将布满皱纹的大手盖在她的头顶。

 

父亲的神色总是一片怅然,浑浊的双眼虚虚地投向远方,那时候,他口中轻轻哼唱的便是这首歌。

 

偶然清醒的父亲像是预见了她坎坷的命途,却无力与之相抗,只能用歌声为她寄去些微的慰藉。

 

父亲的歌声,也像这般舒缓悠扬,饱含温柔。

 

颜无玉的眼眶一热,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滴在张公子手背上。

 

“无玉,你哭了么?”张公子神色一凛,偏过头,指尖摸索着伸向她的脸颊。

 

她发出一声低呼,惊得躲向一旁,迅速避开对方的手。

 

张公子的手还滞在半空,半晌过后,颓然地垂下:“对不住,是我冒犯了,可是我……我真的好喜欢你。”

 

突入其来的告白令颜无玉的呼吸滞住:“张公子,我……”

 

张公子徒劳地抬起头,眨了眨空洞的双眼:“无玉,你听我说完,我以前常想,若是真的能医好眼疾,第一个应该看的是什么,那时候我很贪心,什么都想要,可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好好看看你,瞧清你的模样。”

 

颜无玉用颤抖的声音道:“可是,我的模样并不好看,我……长得很丑。”

 

摇头道:“那又如何,你有那么美的声音,那么美的心,无玉,待我医好了眼睛,随我回家好不好,别再辛苦漂泊了,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照顾你。”

 

“张公子……”颜无玉僵硬的肩膀终于垂下来,她已没有力气再作争辩,任由身边的人摸索着牵起她的手。

 

她感到手上一阵冰凉,张公子正将一只翠色的玉镯推到她的腕上。

 

她垂下视线,望向腕上细润的光泽看了半晌,又抬起头,转而望着张公子的眼睛。

 

张公子的嘴角含着微笑,清澈空洞的眼眸中有涟漪荡漾。

 

这番情形,与她在话本上看过的别无二致,她的胸口鼓动不止,肩背倚在冰冷的井壁上,不敢回过头,生怕井水中的影子击碎这一场须臾的梦。

 

她索性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摩挲腕上冰凉的玉镯,放任自己沉湎于梦境中。

 

若是这场梦永远不会醒来,该有多好。

 

然而,梦终究要醒的,唐城终于近在眼前了。

 

 

 

唐城是一座光怪陆离的城市,街道狭窄弯曲,纵横交错,屋檐将天空分割成支离破碎的细块,空气中飘荡着污浊的气味。旅行者踏入其中,仿佛踏入一张错综复杂的迷宫,武馆,赌场,妓院像蜂窝似的藏匿在角落里。

 

秘医的医馆也藏在街道一角,门口比寻常人家还要狭窄,门外却很热闹。有个商人打扮的年轻人跪在台阶上,脑袋不住地往门槛上撞,嘴里念叨着:“……您真是菩萨再世,恩德无量……”

 

秘医站在门梁下,露出半边脸,不耐烦地冲那人摆手道:“我知道了,走吧走吧,后面还有客人等着呢。”

 

轰走了商人,秘医扬起下巴,将目光投往颜无玉的方向。

 

颜无玉怔了一下,这秘医竟是个鬓发斑白的老女人,嘴上叼着一支男人用的烟斗,粗布衣衫敞开着,几乎袒露出胸前干瘪的乳房,她却全然不在意。她的皮肤被日光晒成棕褐色,身形消瘦,眼神却分外锐利,就像沙海上空盘旋的老鹰,睿智而危险。

 

她虽其貌不扬,却是个远近闻名的角色,传闻中她以圣灵骨肉为药引,能使哑巴张口说话,瞎子重见光明。

 

“我看看,这次是什么稀客……哟,是个瞎子?”她不等来人回答,便快步迎上前,用手指捏起张公子的眼皮,凑到近处端详,半晌才放开他,“想医眼是不是,到最里面的房间躺着。”

 

张公子被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得乖乖照做,医馆门面狭窄,内里的甬道却极深,颜无玉引着张公子一路走到最深处的房间,扶着他在病床上躺下,这才转身回去。

 

她回到外厅的时候,秘医已经坐在桌边,不急不慌地磨起药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他的眼疾能不能医好?”

 

秘医头也不抬地应道:“他的眼球完好,只是经脉被阻断,只消半颗奇禽玉丹,医治起来易如反掌。”

 

“那奇禽玉丹要到何处寻得?”

 

“真巧,我这里就有。”

 

“……那就好。”颜无玉长舒一口气,默默地垂下头。

 

秘医终于停下手里的伙计,凑到颜无玉身前,像打量病患似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不知过了多久,视线终于放过她,转而问道:“姑娘,你当真希望我医好他的眼睛?”

 

颜无玉的肩膀一僵,猛地抬起头:“我……”

 

秘医竖起手指制止她的话:“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你动过念头,你我都是女人,我懂你的心,我是他最后的希望,若是连我医不好他,他便只能放弃,有时候放弃未尝是坏事,你说呢?”

 

秘医用老鹰一样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盯着颜无玉,等待她的回答。

 

颜无玉沉默了良久,摇头道:“不,请您务必医好他。”

 

秘医怔了怔,轻笑道:“你可不要后悔。”

 

那一晚医馆出奇的热,炉火熏出的烟气从门缝中飘出,颜无玉遵从秘医的命令,守在门口不离半步,整整站了一整夜。

 

次日一早,秘医叼着烟斗推开房门。

 

“先生,怎么样!”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秘医像昨日那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已经成功了,待他醒来后就能够看到你。”语罢,目光在她身上意味深长地停留许久,终于转身走开。

 

颜无玉望着甬道尽头秘医的背影,默默地把手抵在心口。她的心口又堵又闷,只因她心里清楚,大梦将醒,自己也该走了。

 

她选择医治张公子的眼睛,便是断送了自己的去路,只要就此离开,张公子便永远也不会看见她真正的模样。如此,她也能够永远留住旅途中的种种记忆。

 

可她的脚底却像是装了钉子,怎么也迈不出这扇门。

 

梦实在太美,她舍不得醒来,她还想要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她决然地转过身,回到房间里。张公子正安静地躺在床榻中,眉目舒展,睫毛微微颤动,口中低声梦呓道:“无玉……无玉……”

 

他的语气是那么温柔,颜无玉像是着了魔似的,迈着步子向床边走去。

 

他在这时茫然地睁开眼,撑着胳膊从床中起身,抬眼一瞧,却瞧见面前站着一个无比丑陋的女人,半边脸是歪斜的,眼角塌陷,浑浊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他被吓得不轻,重见光明的第一眼便看到这样的面容,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道:“你是谁?”

 

颜无玉也猛地一惊:“我——”

 

她的话音未落,对方的声音便再度响起:“无玉呢?你有没有看到她。”

 

颜无玉先是一怔,随后缓缓摇头。

 

“奇怪,她明明答应过我,要守在我身边等我醒来……”张公子举目四顾,目光触到她腕上泛着光泽的翠色玉镯,脸色猛地一沉,“你为什么会戴着那只镯子,那是我赠予无玉的信物,你把她怎么样了!?”

 

颜无玉望着他,语气因为惊愕而变了调子:“你……真的不懂吗?”

 

张公子只是摇头:“……她不会有事的,她是武艺高强的侠女,她连偃兽都不怕,绝不会怕你这般丑陋的怪物,你若是敢伤她……”

 

后面的话她没有听清楚,她将心上人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曾经如泉水一般清澈的眼底,如今满溢着震惊、厌恶和恐惧,像一把刀子,将梦境的余韵戳破,露出丑陋的疮疤,疮疤里淌出新鲜粘稠的血。

 

她的心碎了,深陷的眼窝中流露出凄然的目光,口中喃喃道:“我不是颜无玉,我……只是阿丑……”

 

“你方才说什么?”

 

她没有回答那人的话,只是转身飞奔,头也不回地跑过长长的甬道,她听见身后依稀传来问询声:“无玉,你在哪里?”

 

她逃离医馆,来到唐城的街上,像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每个人都在看着她,人们的目光仿佛在高喊着——丑陋的怪物,是你伤了颜无玉!

 

她逃离唐城,脚底被滚烫的沙子炙烤着,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失了力气,倒在荒村旁的枯井边,她的双手撑在黄沙中茫然四顾,最终低下头,向井口望去。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映出她自己的脸,憔悴,扭曲,挂着纵横的泪痕,比十年前还要狰狞,还要可怖。

 

十年前,她就该跳进那口枯井里,倘若当初果断一分,如今何至于忍受如此锥心刺骨的痛楚。

 

如今,还不晚……

 

“站住。”身后的声音响起,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而易举地将她拉离井口。

 

“你是谁?”她愕然地转过头,看见一个身穿道袍的女人,背上负着一把长剑。

 

“青海剑城,北川长老。”女人答道,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我总算找到你了,无虹重剑。”

 

 

 

青海剑城是沙海中的一个传奇。

 

它是数百年前,由一群推崇剑之极道的年轻人所创立的门派,与大多数名门不同的是,这里不问血统出身,大姓小姓,只问剑道高低,武艺精疏。

 

北川长老告诉颜无玉,她的无虹重剑小有所成,名声已经传到剑城长老的耳中,自己被派下山,一路追访她的踪迹来到沙海,在被她毁去的偃兽附近搜寻,等待她再次现身。

 

她的剑术修为已臻入佳境,只是缺乏章法,只练形而不练气,才难以更上一层楼,青海剑城愿意纳她入门,指导她修习真正的武道。

 

所谓山穷水尽,柳暗花明,颜无玉就此辞别万镖头,拜入北川长老门下,离开沧州,前往剑城。

 

在师父的指导下,她不再锻炼蛮力,转而修炼气神,精进内功,辅以瑜伽之术重塑身形。几年过去,她的体态渐渐地发生变化,变得更加苗条,更加矫健,昔日的虎背熊腰蜕变为柔软的曲线。

 

更为奇异的是,随着玉丹积聚,剑气初成,她的容貌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原来她天生的畸形就像张公子的眼疾一样,并未伤及骨骼气脉,只是先天发育滞缓,半张脸颊筋肉萎缩的后果,如今她靠内功冲开阻滞的气穴,停滞生长的筋肉便有了再次重生的机会。

 

她从小便有着坚韧的心智,习武的态度也极认真,拜入师门后,心境如鱼得水,身体也犹如金蝉脱壳,化蛹成蝶,再获新生。

 

北川长老常常下山寻找有资质的人才,不出几年,颜无玉便多了一个师妹。

 

师妹正值豆蔻之年,性情天真烂漫,很快与她熟络起来,有一次牵着她的手问:“师姐,你的容貌那么美,分明是娇颜如玉,为何名字会叫无玉呢?”

 

颜无玉惊讶不已,她平生第一次被人以“美”称赞,两人正站在井畔洗濯衣裳,她侧过头,以井水照脸,水中映出一张白皙平整,鹅蛋似的脸庞,除了颊上几点淡淡的雀斑,几乎看不出昔日的影子。

 

奇怪的是,她的心境却无甚波动。她学着师父的话,一板一眼教训师妹道:“美又如何,丑又如何,不过只是皮囊罢了,既以剑道为追求,就不该将身外之事放在心上。”

 

“我懂得啦。”小师妹冲她吐舌头。

 

二十八岁那年,她的体内开出金花,眉间初露挂剑之痕,标志着修为臻入上层境界。

 

按照门规,她应当出山游历一遭,北川师父为她选择的目的地是唐城,顽皮的师妹软磨硬泡,也征得师父允许,与她结伴同行。

 

阔别十年,唐城几乎没有变化,市井依旧狭窄拥挤,鱼龙混杂,鳞次栉比的屋檐中藏着无穷的秘密。两人刚跨进城门,便被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当街拦住:“二位女侠是从外面来的吧,认不认识一个又壮又丑的女人,名字叫做颜无玉。”

 

小师妹眨了眨眼:“师姐,他要找的人和你重名呢,不过你一点也不壮,一点也不丑,那人肯定不是你。”

 

颜无玉沉默了良久,对他道:“我的确识得一个叫颜无玉的女人,敢问是谁要寻她?”

 

“哎呦太好了,”管家搓着手道,“是我家少爷要找人,他年年都会来唐城,苦苦寻找,如今已是第十年了。”

 

 

 

十年阔别,时过境迁,颜无玉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次见到张公子。

 

当初拜入青海剑城时,她下决心要告别过往生活,没有将去向透露给任何人,就连万镖头也不知道。她唯一的随行之物只有那只玉镯,被她摘下来收在行囊里,从不轻易取出。日久天长,她已将此事渐渐淡忘,玉镯便一直沉睡在行囊深处,直到此时此刻。

 

张公子坐在茶馆的角落,听到脚步声,匆忙转过头。颜无玉仔细打量他,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目光中透着疲惫。

 

张公子显然没有认出颜无玉,这并不怪他,除非本人亲自坦白,否则如今已没有人能够认出她来。

 

她对他说:“我是颜无玉的朋友,敢问公子苦苦寻他,是为何故?”

 

张公子黯然道:“无玉救过我的命,有恩于我,可我却与她走失了,再也没能见到她。”

 

他只说了这些,便缄口等待对方的回答,十年间,他从未将那段往事透露给旁人,可他不知道,对面的女人却清晰地记得每个片段——两人谈过的话,走过的路,开怀的笑,动情的泪。

 

她问:“你真的没有见过她吗?”

 

张公子露出惊讶的神色,目光胶着在她脸上,似乎在寻找某种征兆,但他终于还是垂下头,叹气道:“真的,在遇见她之前,我曾是个瞎子,没能亲眼看看她的容貌,是我平生最大的遗憾,无奈爹娘不允,我只能每年偷偷来唐城打探她的消息。姑娘,你若是认识她,求你将她带来……”

 

张公子的语气近乎恳求,她轻叹一声,对他说:“很遗憾,你要找的颜无玉已不在人世。”

 

他睁大了眼睛,不住地摇头:“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

 

她取出那枚玉镯,放进他的手心:“你可还记得这个?”

 

“我记得,这是我赠予她的信物,为何会在你的手里,”张公子呆然地望着对面的陌生人,“莫非你……你就是无玉?”

 

颜无玉也望着他,那双眼眸深处如今终于有情绪流淌,有万物映出,可当初那纯净无暇的光彩却已不再。

 

她摇头道:“不,我只是代她保管罢了,既然今日有缘相遇,便将这信物奉还给你。”

 

“她……她可有说过什么?”

 

颜无玉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张公子接过那玉镯,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不住颤抖,双腿力气骤失,竟颓然地跪在地上,喃喃道:“无玉,我竟然今生再无法与她相见……”

 

颜无玉沉默良久,终于在他肩上轻拍道:“旧事不过一场梦,梦还是早些醒来的好。”

 

 

 

两人走出茶馆大门,小师妹一步三回头,她看见张公子颓然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怅惘的身影说不出的动人。

 

她简单的脑筋想不通真相,只能追着颜无玉问:“师姐,他要找的人真的不是你吗?”

 

颜无玉摇头道:“真的不是我。”

 

“哦,”小师妹终于不再追问,隔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说,“他真的好深情,要是有一个人也对我如此痴心,该有多好啊。”

 

颜无玉觉得有些好笑,教训她道:“你是青海剑城弟子,怎能沉湎世俗欢爱。”

 

“那有什么要紧,”小师妹争辩道,“若是找到这样的人,我便带他一起回去,让师父也收他做徒弟,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修行,做一对神仙眷侣……”

 

小师妹自顾自地念叨起来,越说越离谱,目光投向远方,嘴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颜无玉不再辩驳,任由对方尽情畅想。

 

年轻的灵魂总是会被浓烈的情感打动,正因为如此,世间的情爱才需要粉饰。像是夕阳下的歌,手背上的泪。像是一双盲眼,用瑰丽的面纱盖住枯槁俗落的真相。

 

她与他所追寻的,不过是各自心中粉饰出的影子罢了。

 

小师妹见她一直沉默不语,不甘心道:“师姐,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羡慕,一点也不动心吗?”

 

她轻笑道:“师姐没有你这般幸运,已经过了动心的年纪,从今往后,只能专心修剑了。”

 

后来,听说张公子再无婚娶,在郁郁寡欢之中看破俗尘,最终出家当了和尚。

 

而她则专心修行,不问世事,只问剑道。数十年后,跻身青海剑城十大高手之列,获名“如玉长老”。

 

没有人知道,名动天下的女武者,曾经是一个丑陋的女人,曾经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的过往已湮没在剑城的井水深处,埋葬在沙海的风尘之中,梦已醒,只余下一枕黄粱,缤纷蝶影,颜如玉,剑如虹。



-END-



 

Sunasty

世  界



闻笛看东宋: 

第三次写这个栏目啦

这次来夸一夸东宋的地理吧

夏海和不周山的大设定,第一次便吸引了我

宁夏陆沉,不周山升高

两个象征漫长时光的过程,互相对照,充满美感

而八十一城的设定

则为故事的开展提供了丰富多彩的舞台

既有时间的深度,又有空间的广度

对于写故事的人而言,再“舒适”不过了。


闻笛写东宋:

第三次与各位见面,这一次,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女性。

她承载了我小小的野心,比起“英姿飒爽”女武者,我更希望描绘一个经历坎坷的普通人。

颜无玉的经历,可以视作现实版的丑小鸭。

丑小鸭与其他天鹅的区别,在于它蜕变过程中所遭遇的人和事。

颜无玉生命中的角色,包括张公子在内,都不该用好坏褒贬来定论。

人与人之间,不论是爱,还是伤害,都是相互的。

丑小鸭的经历,使她最终顿悟了“人生而孤独”的真相。

真正使她安稳立于世上的,归根结底只有她的剑,她的心。



-宋纳思地-

世界·女武者


女武者·神州浮萍 ︱ 东宋

女武者·辛爱 ︱ 东宋

女武者·尸鬼村 ︱ 东宋

女武者·如梦令 ︱ 东宋


致谢

  1. 文章作者闻笛

  2. 图片来自网络,作者伊吹五月,仅作示意,版权归属版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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