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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宋·赤酒引35

2017-11-05 赤酒 黑江湖

东宋世界(Sunasty)第1部公推连载小说

赤酒引35

◎赤酒  著



东宋的第1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π,在东宋世界中,这天是“风暴降生之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400万字),《燃烧吧,火鸟》(30万字)等长篇作品。


赤酒自去年黑江湖首度推出“东宋”世界观时即参与其中,构思数月之后提笔,创作出赤酒、程芝等人的历险故事,字里行间飘荡着东宋如醍醐般的空气,引人欲醉。《赤酒引》也成为东宋创立八年以来第一部面向大众的公推连载小说。


自即日起,黑江湖每周末推出一期《赤酒引》。新老朋友前来东宋世界,请品尝第一杯酒——


一起去长安


前情提要:

舞姬大会被暴徒扰乱,花魁被劫,

为求滚秀珠复活唐白参,

程芝赤酒答应帮冯文鉴营救花魁。

来到暴徒所在地,深入五层塔

暴徒竟是相熟之人。

他们提出赌局,冯文鉴应允。

欲知前情如何,

请点击页面下方链接。



94


五层塔上的暴徒们提出的这个赌局看似毫无来由,更像是一个乘醉饮之兴,寻求刺激的酒后游戏,但他们将人命视为儿戏的态度却值得深思。三人都看出欧阳治不是普通人物,应承下赌局之后更加紧张起来。

 

程芝正在帮冯文鉴把袖子束进护臂里,冯文鉴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另一边,欧阳治只随手披了一件宽袖外袍,在腰间随手用一根金丝腰带系上。他掸掸袖子,朝上官牧勾勾手指,上官牧从墙角的箱子里抓了一坛酒,直接扔给他。欧阳治接住,回头朝冯文鉴笑了笑,也不多说,提着酒坛走到窗边,左手扶着石塔窗框,抬腿登上窗沿。

 

计时香燃起来了。

 

欧阳治身形修长挺拔,虽不及上官牧高,此刻嵌在窗框中,外面一片灰绿色的薄雾和着阳光透过他的身影照射进来,风吹散发,衣袂飘摇,竟显得有些谪仙模样,如真似幻起来。

 

程芝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更是砰砰打鼓,快速盘算救人脱身之法。如暴徒所言,这个五层塔是他们的地方,三人只是进来就费尽了力气,无法摸清现状。既然官家追击的暴徒能够在塔中藏身这么久而安然无恙,恐怕还会有更大的机关在。因此不能硬拼,只能智取。

 

正想着,欧阳治已经开始动身了。他用脚试探着点向外面的横栏,脚弯处贴在横木上,略略吸了一口气,另一只脚跟上;双脚一正一反,贴木而立。他将酒坛环在臂弯里,以此来保持平衡。他没有摘面具。面具是白色铜制的,上面烫着火焰暗纹,此刻被寒气打湿,显得有些厚重,更衬得他的薄唇有醉酒的通红。欧阳治用拇指将酒坛封口打开,略一抬手,忽然一颤——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冯文鉴跟着一颤——却见欧阳治将酒坛往嘴上一贴,开始灌起酒来。

 

程芝和冯文鉴紧张地看着在木栏上灌酒的欧阳治,一旁的上官牧还算轻松。外面的风饱含着湿冷的水汽,天欲落雪的样子,他的身影在流动的水汽中不甚清晰。宝塔下面不时传来模糊的脚步声和人的喊声,似乎从远处传来,被雾气隔绝,从上面看不到塔外人影。

 

程芝想起方才在外面破除的符咒。他仔细观察欧阳治,果然发现他的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异术师特有的飘逸凛然之气。这种气质是模仿不来的。冯文鉴听到外面的声音,反而安静下来,咬着嘴唇,若有所思。

 

屋里,赤酒走到皇甫羽面前。皇甫羽站在箱子后面,抱着双臂倚在墙上,一只脚有意无意地踢着翻折到后的箱盖。花魁被点穴定身,放在箱中,只有肩部以上露在外面。箱沿上有褐色的干血,看来用箱子夹断人脖子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这样残忍的无形牢监,这个小姑娘操纵得近乎熟稔。

 

“怎么样?”看到赤酒正盯着箱子看,皇甫羽勾起唇角,无不得意地笑了笑。

 

皇甫羽也变了。三年前,初见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时,她跟在上官牧和南宫月后面,刚刚下学回来,怀抱书册,不与人讲话,也不吭声,神情冷淡,无欲无求。南宫月杀了骆大夫,拐走司空莲后,府中上下都慌了手脚,身为兄长的上官牧吓得不敢出门——皇甫羽却如若未闻。她传报完恩师骆大夫的死讯之后,回去换了衣裳,隔了一天,照旧去学堂。

 

动身追踪去扬州的那日清晨,赤酒去叫马车,无意中看到皇甫羽走在路上;一路跟过去,看到她走进骆大夫的府邸中大哭祭拜。赤酒记得很深。

 

现在的皇甫羽戴上了面具,涂着暗红的唇脂,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赤酒试着与她攀谈,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姑娘哈哈大笑,说大姐你不也是吗,顶着一张假的脸。赤酒淡淡一笑,并不在意。皇甫羽轻描淡写地说,当年大闹学堂,南宫月意外杀人之后,她与上官牧深感学堂无用,还没到周游列城的年纪,两人便结伴跑了出去。他们功夫都不到家,跑了三两个城,便觉人世痛苦。这也是心思纤细敏感的复姓世家子弟常有的心态。四处辗转,受人欺负,生活无趣,两人甚至想过要自杀。

 

盲目自杀的路上还遇到打劫,不出钱,求死都不行。正在此时,有人从天而降,洒了一把砂砾,将匪徒全部烧死。在火光与喊叫声中,上官牧认出了这个侠客就是木字号的欧阳治。当年他任性离开,此时已在东北学成异术归来,在神州之上已经闯出了一番名堂。皇甫羽和上官牧跟了他之后才知道,欧阳治学的异术太邪,为名门正派所不容。三人成为游侠,四处受人追杀,过着富家浪子的生活,四处飘摇游荡。

 

赤酒还要追问,忽然听得外面闷闷一声酒坛碎裂声响。欧阳治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他已经喝完了酒,开始顺杆而行。

 

赤酒看着皇甫羽,转了目光,看向上官牧,问道:“为什么要劫花魁?”

 

“听说长安来了一个宝贝珠子。”上官牧说。

 

“我们想要。”皇甫羽说。

 

“但花魁比珠子要好看。”

 

“嘻嘻嘻。”

 

上官牧和皇甫羽一人一句,最后莫名地笑起来。两人醉醺醺的,像是说着疯话胡话。赤酒的目光最后落到程芝身上,两人对视一眼。

 

对视一眼,决定行动。

 

赤酒抬脚踢向箱盖,皇甫羽没有防备,慌乱抵挡,双手推盖,与她相抗。与此同时,程芝上前两步,从袖中挥出匕首,握在手中,横在上官牧脖颈上,一手扣住他的手腕脉门,将他制住。冯文鉴没料到两人会突然偷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跑到箱子旁边,伸手去救花魁。

 

皇甫羽见势,双脚蹬住墙根,加大力气;赤酒借力,一跃而起,直将箱盖踢翻过去。皇甫羽拼不过力气,被踢到墙边。赤酒上去捂住皇甫羽的嘴,从百宝囊中拽出绳子来。看到冯文鉴还在磨磨蹭蹭地抱昏倒的花魁,赤酒一边抵着皇甫羽,不让她关箱,一边冲冯文鉴吼:

 

“给我快点!”

 

程芝三年前与上官牧切磋过,依稀记得他的招式套路,因此除了以匕首威胁,还扣住他的脉门让他无法动功。上官牧忽然大笑,程芝察觉其中含义,腾出一只手,从袖中唤出三张符纸,点了符咒便往对面的窗口送去。符纸如箭,即将接触到窗口的时候,忽然烧灼,化作尘灰。

 

窗外有莫名的妖风吹来,斜斜吹进一束金丝腰带的流苏穗子。

 

冯文鉴将郝笑语背起,赤酒断后,要他快走。诡风更盛,符纸的尘灰四散。程芝心一横,将上官牧往前一推,丢开匕首;反手一握,唤出剑来;从袖中抓出一把符纸,衔在口中,将剑横在面前,左手去拨动剑上的五行八卦罗盘。

 

冯文鉴如同无头苍蝇,背着郝笑语,竟然摸去了窗口。赤酒也挥出剑来,一人拦住上官牧和皇甫羽两人,为程芝和冯文鉴争取时间。见冯文鉴如此,正要大骂,却见那灌进妖风的窗口黑暗一片。欧阳治站在窗沿上,束衣带散开,宽大外袍将整个窗口遮住。他望着冯文鉴,笑了笑;一个响指,一块重木应声落下,冯文鉴面前的窗关了。冯文鉴一惊,赶紧转身,原路下楼。欧阳治跃下窗台往前走,身后的窗同样应声关闭。

 

程芝已经念完了方咒,走完了步法;将符纸一撒,剑一挥,符纸朝向欧阳治射去。欧阳治从腰间取出一柄古剑长短的扁平铁器来,念了两句,左手一扬,朝射来的符纸上洒了一把黑沙。符纸骤然腾起大火,反冲程芝而去。程芝一挥大袖,念咒防下符纸,符纸落在地上,呲啦鸣响,收缩成为一团黑砂,塔内烟气四散,十分刺鼻。

 

两人为帮冯文鉴争取时间,程芝抵挡欧阳治,赤酒抵挡皇甫羽和上官牧。在此处却根本施展不开。

 

欧阳治的异术最适合在空间狭小处使用,实在厉害,不像巫术也不像道术。程芝心中惶惑,畏手畏脚。赤酒也觉招式太过束缚,正想收剑使用暗器,却见皇甫羽和上官牧忽然靠近,一个掩护另一个。皇甫羽探身入箱,起身之后,两人一击掌,竟扯出了一张网来,赤酒拿着长剑,又在狭室,立刻落网。

 

欧阳治见状,颇为遗憾地笑笑,重新施展一招。程芝本以为同为异术师尚能与他抗衡,却不料对方强大至此,稍微一念咒一拂袖便将他整个制住。一道无形的气劲击向他的心口,如同烈火烧灼,热浪弥散,上至喉头,下至肚腹,炙烤般疼痛。他滚向一边,咳嗽不止,连心肺也要咳出来。

 

虽然没有目睹他是如何受伤,但看到他连连咯血,赤酒也知道他受了重击,心如刀割,张张嘴想唤他的名字。皇甫羽不给她机会,与上官牧一起,将网反复缠住,把赤酒捆住。

 

三个暴徒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两人。四下安静,忽然传来下楼声音,众人警觉。赤酒见状,伸手射出一枚飞蝗石,将桌上唯一一盏灯熄灭。

 

五层塔陷入黑暗。

 

欧阳治抱着双臂,啧啧两声。他披着宽大外袍,身影异常恐怖。程芝咳累了,倒在地上。赤酒一动不动,还在寻找机会。欧阳治从腰间解下锦囊,从中倒出一些黑得发光的粉末,握在手中搓了搓,而后走到墙壁边上,似乎撒进了某个机关孔洞中,传来清脆的沙沙声响。

 

过了一会,下层轰然一声巨响,闷闷的,如滚雷,连绵不断。

 

“好了。”欧阳治随手拨动一只机关,塔顶的空空油灯忽然亮起,一时之间,第五层亮如白昼。

 

下层传来女人的惨叫声。

 

直到闻到一丝油脂烧灼的气息,程芝才明白过来,欧阳治往机关孔洞中灌的是火砂粉末,用残余油脂作地狱图景画的第三层正在燃烧。

 

火砂是冶金术师的东西。欧阳治是一位冶金异术师。

 

冶金之术,始见于神州东北的深山城市,是神州之上十分奇诡的一门异术。

 

冶金常见,源自上古时陶器的烧制方法;后来传承发展,有了铁铺,机械世家,铸剑世家之类。从东宋起,冶金成为武人身体修炼的一种方式。距今百年前,研究者丛生,有所造诣的术士,都被名门正派纳入门内,为自家武学修炼服务。

 

神州有几家专门培养冶金术士的地方。百年发展,分为两派——“生冶金”和“熟冶金”。

 

“生冶金”继承传统冶金方式,专培养打铁制作神兵的人才。同时,也是在用日复一日的冶金方式锤炼人体,让武人的身体能够承受更大的伤害,是一种类似金钟护罩的身体修行方法,修炼登峰至极,能够体如神兵,刀枪不入。

 

对比“生冶金”的偏重身体修炼提升,“熟冶金”更加偏重技巧和术法。冶金离不开火与风,火烧灼时产生“气”。天下异术术法,无不是以气驭物,即改变物品周边气劲流转来操纵物品。同时,冶金术士会使用一种专用的黑色火砂,随手引火,十分可怕。

 

现在的三层或许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赤酒挣扎大骂,被拦住。

 

“谁让你们逃走呢?”欧阳治笑问。

 

“不逃走,还等死不成?”

 

欧阳治不理赤酒,反而走到程芝面前,俯身问道:“你是方士?”

 

程芝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喘息道:“放了他们……去救他们。”

 

不同于赤酒的硬碰硬,程芝话中有急切的恳求之意。欧阳治满意地笑了。

 

“那,再赌一场?”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地上火砂气味翻流涌动,直直窜进程芝的口鼻之中,十分灼热,燃至心肺,就像在烧焦的皮肉上再新添一簇火一般。他紧攥着衣裳,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十分痛苦地咳嗽,血散在地上,就像红色的细雪。

 

待到勉强平复下来,程芝点点头。

 

“那么,方士兄可听说过自相矛盾的故事?”欧阳治也不看他,径自道,“冶金术士分为两派,一派炼身体,一派炼术法。但是,用术法派的火去烧灼另一派的身体,却从未成功过,因而一直屈居次位,为冶金门内看轻。所以……”

 

“——不行!”未及程芝开口,赤酒听出欧阳治话里的意思,抢先回绝道:“方士又不是金子做的身体,怎能以人试火?”

 

下层又传来隐约一声尖叫,很快为火声湮没。三层已成一方烈火密室。不过,见欧阳治还有时间讨价还价讲故事,看来下面情形还有回环余生之机会。

 

程芝点了点头。

 

“你想死,也不要死在这种人手里!”赤酒叫嚷起来。

 

欧阳治根本不理会她,继续对程芝道:“在冶金术士中,一直传说方士的驭气术法很不一样,但从没人见过。这样,你若能在冶金火中以术法坚持一炷香时,我就放了你们。”

 

程芝盯着他。

 

“底下两个,一时死不了。”

 

程芝终于呼出一口气,点头应下了;一手撑着地,慢慢爬起来,拂袖随他到窗边去了。赤酒伸手要拉他,却只触到了他的衣角。她在后面大骂,软话硬话说尽。

 

程芝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疲惫地笑了一下。

 

“不过,只有两炷香时,还请不要耍花样。”欧阳治的话是说给赤酒听的。

 

他走到窗边,扣下机关,将窗打开,又扣一个机关,从塔顶滑下来一个半截木箱,是一个上下悬索。程芝和欧阳治先下去一趟,之后,上官牧皇甫羽带着赤酒也下到了塔底去。

 

塔下依旧是来时的那片坡地,豹子尸体还横在原处。皇甫羽见到豹尸,有些动容,却没有过去。她咬牙切齿地望着程芝,欧阳治咳了一声,撒出一撮火砂,将那豹尸烧了。

 

坡地上一片雾障,坡地下清朗一片。雾障是做出来的,内外隔绝,外面不时传来脚步声,却探听不到里面。众人默默看着豹尸,四周只有烧灼发出的细微声响,反复回荡。

 

程芝一直闭着眼睛,像在调息,也有意躲避与赤酒的对视。赤酒只见他面色平静,不知他如何打算。就刚才交手来看,程芝完全不是欧阳治的对手,又受了重伤,如此赌局,就是赴死。

 

难道只是为了一个滚秀珠么?

 

豹子的尸体发出焦灼的臭气,发出尖叫般的声响。

 

“请吧。”程芝拔出剑来,横在面前,将盘上五行拨到水上。

 

他睁开眼睛,满是坚定神色。

 

只有坚定,甚至没有柔情,没有恐惧。

 

欧阳治伸手邀请示意,程芝一颔首,两人反向走了十步后,回身面对面。

 

欧阳治倒出一把火砂,握在手中。程芝符纸在手,一边念咒一边走七星步法。他踏得越是有条不紊,赤酒就越是紧张。

 

她从没见过程芝有这种眼神。

 

这是一种坚定至平静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欲求。

 

程芝心中明白,以他的术法去抵挡欧阳治,就是赴死。不过,欧阳治只说坚持一炷香时,却没有说以何种方式坚持。希望如同萤火微光。一炷香,身体总不会立刻灰飞烟灭吧。

 

程芝十分平静。他知道,只要对她有一丝留恋,就会对死产生恐惧,就无法凝集心神,无法进行抵挡。

 

——甚至会让她身负罪责感。

 

毕竟程芝是为了唐白参。

 

为了赤酒与唐白参。

 

赤酒眼中含泪。

 

欧阳治将黑色火砂洒向程芝,而后用古剑铁器驭火之气,火砂在程芝身边流动。程芝也已经施了方术,剑横在手,集周边雾障之气于身侧。上空灰绿的雾气快速流动起来,如同海中波浪,在他周围起伏流转。在他身边,有七张符纸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发光的圆环,悬停在与他胸口齐高的地方,将他包围起来。那些黑砂就在符纸的保护之外。

 

旁人看不出两人之间的气劲相争。就程芝的面色来看,能感受到他的气力正在流失,他所驾驭的雾气慢慢颠倒,然后流失。天上寒冷,雾气从他身边脱开的时候,有的变成了小冰晶,有的化成了水汽。

 

旁边的黑豹尸体上面的火已经熄了,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

 

程芝蹙着眉,嘴唇出血;额上冒汗,顺鬓边流淌,不等流到下颌,就化作水汽,全蒸腾干了。他的脸很红,如同被热水烫过,喉头抽动,似乎很干渴。

 

皇甫羽和上官牧脸上疯狂的笑容渐渐平静,趋近消失。欧阳治依旧面无表情。

 

“已经半柱香时了。”皇甫羽说。

 

“没有。”欧阳治腾出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铜铁沙漏。

 

皇甫羽沉默。她看了赤酒一眼。赤酒闭着眼,脸色沉着,呼吸颤抖,身子不自觉地痛苦发颤。

 

当豹尸上的火熄灭的时候,塔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落下一块巨大的木头。朝上的一面已被浓烟熏黑,中央有一块被击打过后的三角凹陷,四周微微冒着烟。塔上传来木器咯吱声,往上看去,浓雾太重,只能看到第三层的窗户破开,探出隐约的人影,像是要跳塔。有东西伸出窗外,听了一阵,忽然朝下栽去,连着窗内的一个东西,快速坠落。中间的人影双手联结,两片机甲羽翼合在一起,划向远方,又划向塔楼,缓缓而落。

 

冯文鉴将再次昏倒的郝笑语绑缚在背上,一手擎着一片机甲羽翼,在中间作联结。两个羽翼被中央的乌皋石吸引粘合,缓缓降落。

 

这是他的苍鹰机甲,赤酒曾经见过,就是这东西的钢铁羽翼差点要了程芝的命。

 

冯文鉴和郝笑语既然没有了性命之虞,这个赌局就失去了一半意义。赤酒挣扎两下,刚想开口去求冯文鉴救程芝,哪怕开口一劝;谁知冯文鉴在即将落地时,忽然一蹬宝塔的看台木栏,借力让机甲高飞腾起,径直划走了。

 

巨大的机甲很快被浓雾烟瘴吞噬。

 

天狗机甲上多添的一双翅膀,让机甲如虎添翼,但冯文鉴还跟以前一样只存私心。

 

赤酒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看到那机甲飞过去,带起一道劲风,非但没救程芝,反而火上浇油。原本燃烧过半,火势变小的火砂再次腾起烈火。程芝身边的符纸忽然烧灼起来,身边的水雾骤然消逝,变成白色的轻气飞上天去;淡蓝色的水生护盾渐渐瓦解。

 

程芝眼中有一丝游移。

 

火砂落在身上,先有些刺痛,然后连成一片,向皮肉的更深处蔓延。如堕身烈火,皮肉正在烧灼。

 

猛然扩散的疼痛令他产生幻影。合目,眼前黑红闪烁,斑斓无比,最后汇聚城一点,变成美丽动人的红色。那是黑色火砂摩擦产生的红色星火。像初见那个女子的时候,她一身红衣嵌在黑暗无边的夜色中的样子。

 

他睁开眼,眼神更加平静。略一调息,从袖中扬出湛蓝色的细碎灵砂,竖握剑,快速拨动八卦盘。蓝沙变成一圈叠障,障子贴近身体,接触火砂之后滋滋作响,化作蓝色烟雾,蒸腾而去。

 

蓝烟飞到天上,水雾受凉落雪。先开始是蓝色寒霰,后来就真的下起大雪来,白色的,像流苏。

 

赤酒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哭喊起来,哭喊着让程芝放弃。

 

程芝看了她一眼,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眼中没有痛苦,眼神清明澄澈。

 

这反而令赤酒加倍痛苦。

 

赤酒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欲望。求生的欲望也好,求爱的欲望也好,乞怜的欲望也好,求死的欲望也好——什么都没有。仿佛他正在做的,正是他应当履行之事,冥冥中有一种超过一己私欲的力量在引他前行。

 

像行船灯。

 

程芝只看了她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他神色平静,目光重新落在手中剑的中央。现在已经过了半柱香时。他的身影几乎被蓝色的烟气遮蔽了,风中传来吱吱作响的烧灼声音。

 

“现在放弃,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们么?”他看着她的那一眼,似乎在这么说。

 

冶金狂风卷得雪片如刀,纷纷而落。

 

“不,不行,不行!”赤酒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直直往前扑过去。皇甫羽一时没有注意,连忙拽住网,牵网无力,一转头,看到上官牧已经把他的那一角放开了。

 

“别过来!”

 

赤酒扑过去抱住他。

 

烧灼的声音骤然变响。

 

“不赌了,不赌了……我们,我们回家……”

 

欧阳治没想到赤酒真敢扑入火中,皱起眉,略一迟滞,洒出一把白沙,一勾手指,将火熄灭。

 

程芝浑身烫得像火炭,隔着衣裳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不住颤抖颤栗。他的眼神空洞茫然,烧得恍惚,心神尽失。他张了张嘴,却已经干渴到说不出话来了。

 

“回家……”程芝无力地重复一遍,低声喃喃:“家,家在哪里呢……我们游侠,是没有家的。”

 

赤酒将脸埋在他的肩头。程芝能感觉脖颈沾上了水珠,是滚烫的。

 

“你有我,你还有我!”赤酒抽泣起来,声音嘶哑,“我要你,你还有我……我不要唐白参了……程芝,我只要你一个!”

 

程芝睁着眼睛,他听到了这句话。这句话在他的心中反复回响,四处回荡。

 

很久之后,他干涩的眼眶里涌出了滚烫的泪水来。

 

家。久违的字句。让他想起济州镇外荒郊枯野中新生的四月雪花叶来。

 

“女孩子,怎么能淋雪呢?”程芝艰难地举起手,拼尽浑身力气抱住赤酒。

 

回家。

 

我们回家。

 

天上落雪。上次与赤酒在雪地拥抱,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距离他们初遇结伴,也已经五年了。赤酒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赤酒终于是他的了。这一天来得多么不容易啊。

 

身为游侠,痛苦要共同承担。

 

程芝方才已经刨除情爱私欲的坚定赴死之心,忽然无所适从。

 

雪还是像四年前分别时候那样下着,血一如四年前一样红。身体的痛苦加倍而来,程芝感觉自己从少年时一直以来飘摇在风雪中的身体,又重新回到了尘世间。

 


95


这场赌局最终失去了意义,欧阳治放他们走了。

 

临行之前,欧阳治给了程芝一瓶药水。

 

“冶金术师向来敬重修道之人。在下先前并不明白,今日切磋,着实让在下对先前修行的认知多了些思考。”欧阳治摘下面具,神色真诚,满是赞赏:“武人修行,向来专注武体和技术,以为武体与技术双重登峰造极,便可立于武者之巅。实则不然,心的修行更为重要。前人所言,着实不假。”

 

赤酒扛扶着程芝,冷冷看了欧阳治一眼。

 

“不过,兄台的修行,已然超越了方士界限。”欧阳治望着程芝,道:“你得到‘道’了。”

 

程芝不解,望着他摇摇头。

 

“兄台是修行者,或许不曾考虑过这些。道士和方士,由我等旁人来看,本有同源相通之处。不过,其中最大的不同,或许正如我冶金术士门中两派,一个注重内在修行,一个更重技术实践。兄台能在比试之中忍受烈火加身之痛苦,来是早将心中个人欲念清除,仅以‘道’为支柱,硬撑下来。道家说,视众生平等者能够得道。但世间真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凤毛麟角。不是面临考验而难通过,就是根本未曾面临过考验。如此看来,不论兄台起初为了什么而战,在真正面临考验之时,心中也已归于清明了。”欧阳治感觉自己说得太多,有些抱歉地行了一礼,道:“狂妄自比,认识浅薄,还请不要在意。”

 

程芝谢过,与他道别。

 

欧阳治说得诚恳,之后大概会带着另外两人走上正途。

 

赤酒扶着程芝离开了五层宝塔。走了没多远,遇到一群刘公子派来的追兵。追兵见到他们,想过去问,但看到程芝虚弱濒死的脸色,都停住了脚步,战战兢兢目送他俩离开。

 

“还走得动吗?”赤酒问。

 

程芝点点头。

 

两人走到近城城郊,路过一片水潭,忽然听到争吵声。原本不想凑过去看,走了两步,看到地上有一块机甲碎片,于是折回。靠近水潭,看到一只机甲停在坡上,郝笑语已然转醒,正在与冯文鉴吵闹。她斥责冯文鉴不应该抛下两个恩人独自离开,声音很低,似乎怕被刘公子的追兵抓走。

 

冯文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看到程芝与赤酒,吓了一跳,赶紧护在郝笑语身前,好像那两人就是来抓走郝笑语的追兵一样。

 

“请不要带走她吧。”冯文鉴说,“刘公子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将已经放松的机甲引线重新缠紧。

 

看着冯文鉴如临大敌的样子,赤酒扔给他一块铜牌。冯文鉴先一犹豫,然后接住。

 

这是长安车马驿站的寄存货号牌。

 

“什么意思?”冯文鉴不解,反复翻看后问道:“你们不要珠子了?”

 

“马车钱粮早帮你们备好了,这就逃走吧,别回头。”赤酒挂心程芝,不想与他争执,也不想多做解释,扶着程芝继续走了。程芝对冯文鉴还是有些不舍,回头看了他一眼。冯文鉴双手捧着铜牌,难以置信的样子。直到两人走出很远,冯文鉴才挥着手臂大喊感谢。

 

程芝仿佛没听见,两人远去了。

 

程芝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是黑夜,还在落雪。这是长安城的第二场雪。房中十分安静,不时传来雪打厚窗纸的沙沙声响。

 

房中一片清寒,火盆放在桌下,炭火崭新,银闪闪一片。房中无人,空寂十分。床边的圆凳上放着一只带勺的茶碗。程芝看到茶碗,反而安心下来,试探着从被中伸出手臂,半坐起身,端起茶碗,将里面残存的水喝了,然后下床。

 

他感觉头昏沉得很,扶着茶桌,又喝了一碗水。之前的事情大概想起来了,与冶金术士欧阳治的斗法失败使他中了火毒。赤酒听了欧阳治的解毒之法,只喂他服水和药,不点炭火。

 

想到赤酒,又不免回忆起她从火砂的包围中冲进来紧紧抱住他的场景,还有她说出的那几句话。

 

程芝系了一件灰色厚大披出门。已至深夜,客栈上下无人走动了。程芝走到拐角一处看台,果然看到了赤酒,她双手伏着木栏,向远出神眺望。他芝走过去,见她穿得单薄,便想解下外披给她。赤酒察觉到有人来,回头望了一眼,不等程芝解开外披,便迎面走去,抱住了他。

 

赤酒没有束发,头发湿润而冰凉。

 

程芝也抱住她,将她裹在披风里。

 

“你看,下雪了。”

 

“很好看。”

 

两人一起看雪。赤酒靠在程芝身边。程芝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冷。

 

雪缓缓落下,鹅毛一般大,一片片的。风将雪片吹得飘零,檐角的铜铃微微作响,绿油油的流苏穗子缠在一起。天边有了一丝曙色,抬头能看到向东流动的云层。

 

眼前是长安。长安的每一条街上都有闪烁的灯火。灯光橙红,夜色暗蓝,雪色浅灰。街上房上一片素净的白色,唐式的八角楼台和尖头宝塔都裹了一层银霜,不见月,却像月光。

 

这样好的景色,这样宁静的雪夜,令人不忍打破。他们站着看了很久,一直没有开口。一直以来的疲于奔波和埋头钻研,让他们忘记了世上还有这样好的风花雪月可以欣赏;以至于忽然得到这样的安然与宁静,既令人感到奢侈,也令人感觉无所适从。

 

街道上的灯笼多半换成了红色。又一年流转而过,再过一个多月便要过春节了。

 

“那次分别之后,我经常会梦到长安。”赤酒道,“虽然从没来过,但长安这个名字,却一直悬在心上,挥之不去。”

 

“为何?”

 

“长安……这个城,是那个人最先讲给我听的,他说他曾经去过。长安有最好看的花,最好喝的酒,是神州豪侠人人向往的地方。那时我就想,一定要与此生挚爱一起去长安,去长安水月酒楼,喝他们那儿的烟云酒。”赤酒一直看着远方的浅蓝曙色,继续道:“所以,做游侠这么多年,我去过很多的城,却一直没到过长安。我怕我的挚爱真的有一天会醒来……”

 

程芝的手指颤抖一下,想要抽回去,却被赤酒捉住。

 

“你没听错,是真的,我怕。可是,当我真的来到长安,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水月酒楼,更没有什么入口如绵糖的烟云酒,就连街上的繁花都是异术师特意培植的。”她苦笑一声,道:“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在那个人造出的梦境之中活得太久了。”

 

究竟怎样才能叫醒一个活在梦境里的人呢?

 

程芝望着赤酒,半是痛苦,半是爱恋,混在一起,就变成了解不开的绳结。

 

“留下吧。”赤酒在他怀中转过身来,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牵起程芝的手道:“我们一起,留在长安。”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的表白心意。与此生挚爱一起到长安,也该与此生挚爱一起留在长安。

 

赤酒会在五层塔下忽然表白,确实在程芝意料之外。

 

他应下这个赌局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个定了命数的赌局。但他想也不想直接应下,是因为他的心底完全信服,这就是他应当去做的事情,仿佛困了就要去睡一样,出自一种修道者的本能。这与之前的少年意气不同。后来赤酒告诉他,她同样深深感觉到了这一点,也正因此,才被真正打动。

 

之前遇到危险,程芝也曾几次想要以命相拼,从曲阜城外的解救柳夏事件开始,经过于三靖现身,最后到苏砺来事件结束。程芝之前也并不是不敢为她而死。但那时候,赤酒感觉他的选择太过轻易,完全出于一种少年人的冲动,甚至是不自知的。这不但不能令人感动,还会令人心中负罪。她同样是个意气行事的人,但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不得不多一点脑子,让心麻木不仁起来。也正如此,三年前的赤酒才选择离开。

 

但这次,程芝所做的选择以及在赌局中的坚持,都让她分明感觉到,他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正如欧阳治所说,在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私欲,只有正面死亡,坚持等待如同萤火一般的希望的坚定。他不再为个人情感所困,转为去履行由道义所驱使的,修道者应行的事。

 

赤酒因此而感动。

 

但这个雪夜,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并肩看天边的曙色铺满天边,将雪映成 58 53675 58 31473 0 0 6257 0 0:00:08 0:00:05 0:00:03 6258白的颜色。

 

“赤酒,你知道,那些话,我听了真的很高兴。”程芝的声音还没恢复,仍旧沙哑,“但是……”

 

“上次在雾都的露台,你想说什么?”

 

程芝有些吃惊地望着她。上次他因为唐白参的事情,决定将赤酒从幻梦中拉出来,想在露台上表明心意,却吃了闭门羹,两人不欢而散。

 

“说吧。”

 

“有些话……”程芝红了脸,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打气一般,终于鼓足勇气,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即将开口。

 

赤酒忽然攀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去亲他。

 

“有些话,自不必说。”

 

程芝的最后一丝顾虑终于被打消。他捧起她的脸,回应她的亲吻。

 

风雪拂过,深青色的天边涌出一道发白的曦光。

 

“忽如天上雪,忽如眼中月。在下想与姑娘做一双眷侣神仙。”

 

“这话俗套得很。”

 

“那,一起看庙会吧。”

 

“好。”



96


长安的舞姬大典出事之后,城中的欢乐气氛丝毫没受影响。

 

程芝和赤酒商议过后,决定在此停留一阵,待程芝的身子恢复一些,将梦中的长安游个痛快。两人在茶楼酒肆,勾栏瓦舍,秦楼楚馆,书会学院,前朝遗迹之类的地方日夜流连,一如当年做游侠时那般自在。

 

一天,两人正在酒楼投花签壶赌酒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一封传信,信是从蜀中寄来的,信纸空白,只有一枚蜀中唐的印章,是檀启霜亲自落的款。这信像个钩子,是将他们从游侠幻梦中生生往回拉。两人将信反复看了两遍,决定真正做一把乐不思蜀,连显墨药水都没有试,便将信扔在一边,继续去西城的行商区游荡了。

 

西城商区,正逢城中古董铺子摆摊办市集大会。程芝当初为参加青城大比,读了不少有关鉴宝的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两人从钱庄里把银子全提出来,入手了一本古佛经、一个青玉瓶子和一块石头。买来之后拿去别的摊子里鉴定,三个都是不折不扣的假货。

 

正愁血本无归的时候,一个过路的外域行脚僧忽然看到了佛经和石头,很是兴奋,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表示要换。换到手后,原本默不作声在一旁观察的古玩店老板问他们卖不卖这个玉佩。还没等他说完原因,两人便迫切地要出手。

 

赤酒看出这个老板有意压价,拉着程芝走了。连跑了一整个西城,最后到了东城,倒手卖了三千两银子。原来这个外域僧人是有名的东渡大师,拿他的玉佩到番邦能够畅行无阻。赤酒有些后悔,程芝却诡秘地笑了笑,带她去了长安最大的钱庄,将三千两银子用两人的名头存了进去。后来经不住赤酒的追问,程芝在去往蜀中的归程上解释说是在攒本钱。

 

“我们会回来的吧。”

 

“这么说,你是真的看上长安了?”

 

“长安也不坏。”程芝装作老成的模样,摸摸下巴道:“等蜀中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就来这儿,买一处大院,当落脚的地方。反正水路这样快,来来去去,也并不困难。”

 

赤酒被他逗笑,笑着说好。

 

两人乘着快船,重新去看沿途风景,只觉与来时大不相同,沿途石壁山峦,依旧幽深,却满含幽深情趣,就连黑压压的石壁也变得怪奇无比,很是可爱。

 

两人上船时带足了长安的好酒,问水手要了一个大瓮,用以温酒。水手早先还嫌他们矫情,见两人用冰凉的江水直接泡酒坛子,往里面加了点什么,不一会水就腾腾热,冒气白烟来。两位客人也很大方,将酒分给水手们喝,道声辛苦;自己反而随意,共饮一坛,你来我往,毫不避讳。或许这就是神州儿女吧,大家都这么感觉。

 

程芝与赤酒坐在船头甲板上,裹着衣裳,并肩倚着船壁。自从相互表白心意后,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谈到分别的那三年,程芝将自己刻了三十八尊小像的事说了,赤酒托着下巴想了想,说,济州她确实沿途经过几次,真正进去却只有三次。前两次都没找到程芝,只有第三次,她易容成少年,暗中护送唐耐冬任务,唐耐冬受伤,她出面将他送到医馆,这才见到了程芝。

 

“当时你真是吓我一跳,”赤酒半含了些醉意,将头搁到程芝肩上,手在半空比划道,“当时我想,啊,受人尊敬的程镇长,大概是程伯父吧,过路的时候就没怎么在意,没想到是你啊……嗯?怎么当的镇长,你还没告诉过我呢。”

 

程芝将于三靖在于府大宴的时候放火复仇的经过说了。赤酒听后沉默了一阵,忽然提起司空莲来。

 

“这三年,一直都是她一个人住?”

 

“嗯,她自愿在镇子与我一起编书,我们时常来往,她也常去给我爹送饭。”

 

“她是在等于三靖么?”

 

程芝摇摇头,道:“不清楚,不敢跟她谈这个。大概是吧。”

 

赤酒说改天应该把她请过来,再等有了沈沧鸣的信息,四个人在一起聚一聚。程芝也喝得昏了,恍恍惚惚地想到了四五年之前的少年事,想到那种隐约暧昧的少年爱恋,想到一身热血的少年情谊,想到当年所经历过的丰富的痛苦……最后,望着天上的暗夜云影,他想到了与赤酒的初见。

 

此生难忘的初见。

 

正是秋风刺骨的时候,他浑身是血,身子快要冷透了。没有了寒食散的柴房也不再有虚幻中的温暖,他已经走入了即将死去的绝境。这个时候,一个穿红衣,涂着红色唇红的女子来了。她的身影嵌在遥远的流云和寒冷的秋月中。那天的月光很亮,偶尔有云彩飘过去,没有遮住月亮,却被月光照亮。

 

赤酒就是当时的月亮。

 

真正的月亮是不会被遮住的,反而会将遮住她的黑云照亮。

 

可能那一抹红色的明媚月影就是在那时候种下的。

 

这么多年的纠缠与绝望,反复放弃又反复拾起。能与她并肩闯荡,一起喝酒聊天,根本是不敢想象的奢望。

 

船出了山壁夹道,荡入一片开阔平野。赤酒朝程芝靠了靠,似乎有些冷,想要取暖,也像在主动亲近他。她抱住程芝的手臂,亲昵地与他讲,她也是想过他的。但那种感情很复杂,她自己也理不清楚,索性就不去想了。

 

当初她接近他,确实是为了帮檀启霜做事。但程芝这样真诚而温和,让她有种沉沦在往昔与师兄相处时的美好幻觉里。他的真诚与体贴就是少年人最珍贵的宝物,赤酒正是因为曾经拥有过又被毁掉,才更想要在他人身上索取。算是一种私心吧,她坦白心声,自己确实有一段时间将程芝看做最亲近的人,几乎是另一个自己。

 

赤酒说到这里,忽然轻轻笑起来,哼了一首小调。

 

悠扬的曲调飘散在渐渐变暖的北风中。

 

 

程芝与赤酒到达蜀中的时候,正是年二十九。两人避开蜀中唐的眼线,先跑去庙会逛了一圈。

 

赤酒在长安的投壶游戏中得了趣,在庙会的投壶上又满载而归,夺了头筹。老板低声抱怨早看出来是唐门的就不让她耍了。头奖是一个白玉净瓶,正好跟长安古董集子上的青玉瓶子凑成了一对儿。嫌瓶子不好带,路过古董店的时候,赤酒拉程芝进去,将瓶子摆出来,说做一对原配,卖了个合适的价钱,而后立刻去宝玉楼里挑了一对青白玉佩。程芝嫌俗气,非要选一双红蓝琉璃环佩不可。最后赤酒妥协,把红琉璃环给了他,自己要蓝色。

 

余下的钱去黑街旁边的锅煮店一顿吃喝,酒足饭饱后还想去看戏,但时间太晚,戏班都撤了,只能约定明日再去。

 

两人就像下学时刻意拖延回家的学童,一直在外吃喝玩乐,逗留到深夜。

 

到了深夜,两人像贼一样从后门马厩里偷偷溜进去,发现马厩整新过了,除了之前的马外,还多了一匹千里马。

 

马厩就在住宿院落附近。院落的灯都点着,难得的深夜无人入眠,冷冰冰的蜀中唐竟然也会被新年气氛所感染。赤酒看到每个院子的门口都贴了红纸春联,挂了崭新的桃符和新灯,酒醒了一半。路过自己的房间,她停在门口看对联。程芝问她怎么了,赤酒摇摇头说不喜欢这个,要他明天亲手写一份送过来。程芝说好,但你要帮忙磨墨。赤酒终于笑了,说自己满手的茧子,可不比红酥手。说着,便去抓他的手,要与他比握笔磨出的茧子谁的厚。

 

按照规律,任务归来都要去门主处请示。两人低声说笑着来到檀启霜的院门口,里面亮着灯,外面还没挂灯笼和桃符。

 

程芝走到门口,身上的灵盘响了一下。

 

“怎么了?”赤酒看向他,上去帮他整了一下衣领。

 

“没。”

 

两人正要进去,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约有三十岁,一身香墨气息,着一袭山青色锦袍,玉簪束发,相貌堂堂,眉清目秀,举止稳重,眼含温柔。

 

赤酒怔住了,手一松,背上的包袱落在地上。

 

程芝帮她捡起来。那人随手将红灯笼挂上,一副欢迎远客的模样,从程芝手中接过两个包袱。

 

“二位辛苦。”他和善地问好。

 

程芝感觉不对,礼貌的回了一声好。赤酒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那个人的脸。

 

“九儿师妹,好久不见。”

 

子时到了,除夕到了,城中放起烟花来。只闻声音,只见残影,看不见花束。唯有残余的黑烟,在空中聚做一团,最后散开。



-未完待续-


Sunasty

世  界



下期预告


程芝赤酒从长安归来后,

蜀中变化令人措手不及,

人物关系一局大洗牌。

昔日旧友带来远方的信息,

程芝三还家。

《赤酒引36》下周末相约东宋,不见不散!


赤酒看东宋:

初入东宋

认为这个世界只包含古代华夏之美

武侠之美

与世界一起成长到现在

发现东宋能包容世间所有文明之美

所有曾经灿烂或是依然灿烂的文明

都可以汇集于此,变成一种全新的大美。



赤酒自叙:

书海之中一学徒。

骨子里艳羡魏晋时的潇洒风姿,从容气度。

认为武侠的创作也应当是丰富,细致,美和包罗万象的。

大概在无意识中就是在追寻这些东西吧。


-赤酒引-


东宋·赤酒引34

东宋·赤酒引33

东宋·赤酒引32

东宋·赤酒引31


致谢

  1. 文章作者赤酒

  2. 插图来自网络,插图作者饼子会飞,仅为示意,版权归属版权方。

  3. 书法字“壹”作者赵孟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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