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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05 德充符

国学369 2022-03-28

演播:白云出岫

德充符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 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 。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 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 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 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 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 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 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 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 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 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 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 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 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 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 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 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 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 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 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 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 ,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 ?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 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 称!”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 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 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 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 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 !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 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 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 ,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 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 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 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 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 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 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 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 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 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 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 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 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 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 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 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 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 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 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㼜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 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 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 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 。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 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 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 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 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 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 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 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译文】

鲁国有个断了腿的人叫王骀,跟他学习的人数同跟随孔子学习的人数差不多,常季问孔子说:“王骀是个断腿之人,跟从他学习的人同跟从先生的在整个鲁国平分秋色。他站着不施教诲,坐着不发议论。学生虚空而往,满载而归。岂有不说话的教学,能使学生于无形之中心领神会的呢?他是怎样一个人呢?”孔子说:“那先生是个圣人啊。我是如此落后还未能追随他呀。我准备拜他为师,何况那些不如我的人呢?岂止是鲁国人,我将要带领天下人来跟他学习。”

常季说:“他是个断了腿的人,可是却胜过先生,更是远远超过了常人,像这种情形,那他的思想,究竟是怎样的呢?”孔子说:“生死之事也够大的了,他却不会因为这个有所变化;纵然天塌地陷,他也不会随着它消失掉;他明察真谛而不随外的变化,主宰万物的变化而坚守自己的根本。”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肝和胆就好像楚国和越国的距离那么远;从相同的角度观察,万物都是一样的。像王骀这种人,就不知道什么才是让耳目感到适宜的,只让心神遨游在道德的和谐之中。对于万物他只看到它们的统一的却无视它们的差别。他看待失去的腿如同丢掉的泥土一样。”

常季说:“他修养自己,用他的智力坚守自己的心灵,用他的心灵领悟出永恒的思想。人们为什么都聚焦到他那里呢?”孔子说:“人不会在流动的水里临照,而只会在静止的水面临照。只有静止的水才能保留人们停下来的影像。树木同样是禀受大地孕育,唯独松柏得到真性,因而冬夏常青;众人同样是禀受上天性命,唯独尧舜得到真性,因而成为万民的首领。通过端正自己的心性,来端正众人的心性。那些信守先前谎言的人,具有无所畏惧的品格,就敢直闯千军万马。为追求名声却能够自我要求的人倘且如此,何况那把握天地、包容万物、只把形体寄托在天地之间、把耳目当作虚假形式、用同一的智慧去统一所有的认识而且心灵鲜活的人呢?他还会在某个时日上升臻至大道,那时人们就会跟从他的。他又哪里肯把世俗的事情当回事呢?”

申徒嘉是个断腿之人,他和郑国大夫子产一同在伯昏无人门下学习。子产对申徒嘉说:“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暂且留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暂且留下。”第二天,子产又和申徒嘉同房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徒嘉说:“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暂且留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暂且留下。现在我要出来了,你是留下呢,还是不可以?而且你见了执政官也不回避,你想跟执政官平起平坐吗?”申徒嘉就说:“我们老师的门下哪有什么像你这样的执政官呢?你是喜欢你的执政却看不起别人啊。我听到说:‘镜子明亮灰尘就不会沾上,沾上就不明亮了。经常跟贤人相处就没有什么过错了。’现在你所倚重的是老师啊,你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说:“你已经少了一条腿,还要跟尧帝比美。衡量一下你的品德,还不令你反省吗?”申徒嘉说:“自愿承认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折了腿的人是很多的;不愿承认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留腿的人是很少的。懂得处在无可奈何的境地却看待它如同本来如此一样,只有有道的人才能做到。进入羿的弓箭射程之内,中心点就是弓箭命中的地方;然而并没有被射中,那是天命啊。人们用他齐全的腿来耻笑我这不齐全的腿的事情够多了,我总是脸色一变就动起怒来,等到了老师的住所,我就消除了怒气恢复到原样,不知道是不是老师用善行给我清洗了一番呢?还是我自己觉悟了呢?我跟老师相处十九年了,他还未曾知道我是个断了腿的人,现在你我之间用心相处,可没想到你却苛求我的外形,不是太过分了吗?”子产脸色骤变,惶惑地说:“请你不要这样说。”鲁有兀者叔山无趾,

鲁国有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名叫叔山无趾,靠脚后跟走路去拜见孔子。孔子对他说:“你极不谨慎,早先犯了过错才留下如此的后果。虽然今天你来到了我这里,可是怎么能够追回以往呢!”叔山无趾说:“我只因不识事理而轻率作践自身,所以才失掉了两只脚趾。如今我来到你这里,还保有比双脚更为可贵的道德修养,所以我想竭力保全它。苍天没有什么不覆盖,大地没有什么不托载,我把先生看作天地,哪知先生竟是这样的人!”孔子说:“我孔丘实在浅薄。先生怎么不进来呢,请把你所知晓的道理讲一讲。”叔山无趾走了。孔子对他的弟子说:“你们要努力啊。叔山无趾是一个被砍掉脚趾的人,他还努力进学来补救先前做过的错事,何况身形体态都没有什么缺欠的人呢!”

叔山无趾对老子说:“孔子还未能达到‘至人’的境地吧?他为什么总把自己当成个学者呢?他还在祈求奇异虚妄的名声能传扬于外,他不知道至人总是把这一切看作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呢!”老子说:“你怎么不径直让他把生和死看成一样,把可以与不可以看作是齐一的,从而解脱他的枷锁,这样就可以了吧?”叔山无趾说:“这是上天加给他的处罚,哪里可以解脱!”

鲁哀公问孔子:“卫国有个样貌丑恶的人,叫哀骀它。和他相处的男人,都思慕着他不肯离开;和他相处的女子,都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正妻,不如做这位先生的妾侍’,并反复请求不肯罢休。从来也没有听说他倡导过什么,不过总是附和别人罢了。他既没有人君的地位来救济人民的危难,也没有积蓄来使人填饱肚子,加上容貌丑恶足以使天下人都惊骇,附和却不倡导,知识也超不出四方范围,可是女人男人都聚拢在他面前,他肯定有与众不同之处的。寡人把他召来一看,果然是副丑恶得吓死人的模样。他和寡人相处,不到一个月,寡人已经倾慕于他的为人了;不到一年,寡人就完全信任他了。国家还没有宰相,寡人把国家委托给他。他心不在焉地应承了,又漠不关心地像要拒绝一样。寡人感到难堪,终于还是把国家委任给他。没有多久,他就离开寡人走了。寡人忧心忡忡觉得像失去了什么,似乎感到再没有人和我一起分享这个国家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孔子说:“我曾经出使过楚国,遇见一群小猪在它们已经死去的母亲身上吮奶。不一会儿它们显得很惊慌,都抛开母猪跑走了。因为它们发现母亲看不见自己才这样,不像过去情形才这样的。之所以爱自己的母亲,不是爱它的形貌,而是爱它主宰形貌的精神。战斗的死难者,他们安葬时无须装饰;受过刖刑的人的鞋子,无须再爱惜。因为它们都已经丧失本元了。作为天子的侍从,不剪指甲,不穿耳孔;娶妻的人留在宫外,不再担任事务。形体完整的人还能够做到这样,何况是有完美道德的人呢?如今哀骀它没说什么取得了信任,没做什么就受人敬重,让人甘愿把国家委托给他,还唯恐他不肯接受。他必定是个德才兼备而不外露的人啊。”

鲁哀公问道:“什么叫做才性完美呢?”孔子回答道:“死和生、存和亡、穷和达、贫和富、贤和不肖、毁和誉、饥和渴、寒和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运行。白天黑夜交替在我们眼前,可是人的智力还无法窥探到它的初起。所以不要被它扰乱心性的平和,不要让它扰乱心灵。保持自己心灵和顺逸,保持畅通不丧失道穴的感应功能。保持自己的感应力日夜流转不息,从而和万物共同吸取阳春生气,这便是接应万物并从内心感应四时变化。这就是才性完美。”鲁哀公又问:“什么叫做德性不外露呢?”孔子说:“平衡是水是平静的状态。它可以用作水准,内部保持平衡而外部不会动荡。德性就是培养和顺的修养。德性不外露的话,万物就不会分开了。”

有一天鲁哀公把孔子这番话告诉闵子,说:“起初我认为坐朝当政统治天下,掌握国家的纲纪而忧心人民的死活,便自以为是最通达的了,如今我听到至人的名言,真忧虑没有实在的政绩,轻率作践自身而使国家危亡。我跟孔子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呢。”

一个跛脚、伛背、缺嘴的人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太细了。一个颈瘤大如瓮盎的人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太细的了。所以,在德行方面有超出常人的地方而在形体方面的缺陷别人就会有所遗忘,人们不会忘记所应当忘记的东西,而忘记了所不应当忘记的东西,这就叫做真正的遗忘。因而圣人总能自得地出游,把智慧看作是祸根,把盟约看作是禁锢,把推展德行看作是交接外物的手段,把工巧看作是商贾的行为。圣人从不谋虑,哪里用得着智慧?圣人从不砍削,哪里用得着胶着?圣人从不感到缺损,哪里用得着推展德行?圣人从不买卖以谋利,哪里用得着经商?这四种作法叫做天养。所谓天养,就是禀受自然的饲养。既然受养于自然,又哪里用得着人为!有了人的形貌,不一定有人内在的真情。有了人的形体,所以与人结成群体;没有人的真情,所以是与非都不会汇聚在他的身上。渺小呀,跟人同类的东西!伟大呀,只有浑同于自然。

惠施问庄子:“人本来没有情欲吗?”庄子说:“是这样的。”

惠施又问:“人如果没有情欲,又怎么能叫做人呢?”庄子说:“道赋予他容貌,天赋予他形体,怎么能不叫做人呢?”

惠施说:“既然叫他做人,那哪能没有情欲呢?”庄子说:“你所说的情欲不是我所说的情欲。我所说的情欲,是说人不要用喜好和厌恶从内部伤害自己的身体,一切顺乎自然却不要人为地去补充活力。”

惠施说:“不增加活力,怎么能够保有自己的身体呢?”庄子说:“道赋予他容貌,天赋予他形体,不要用喜好和厌恶从内部伤害自己的身体。现在您外耗您的神智,劳累你的精力。靠在树木吟咏,伏在干枯的梧桐上睡觉。上天选择了你这个形体,你就用坚白论来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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