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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17 秋水

国学369 2022-03-28

演播:白云出岫

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 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 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 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道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 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 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 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 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 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 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 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 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 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 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 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 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 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 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 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 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 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 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 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 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 ,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 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 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 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 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 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 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 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 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 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 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 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 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 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 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 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 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 ,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 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 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 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 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 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 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 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 足趻踔而不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 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 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 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 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 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 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 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 、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 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 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 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 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 ,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 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 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 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 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 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 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 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 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 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 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 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爽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 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 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 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 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 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 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 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 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 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 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 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 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译文】

秋雨绵延不绝,河水按时上涨,千百条河流都灌注到黄河,使黄河干流大大加宽,两岸之间,河中小洲之上,望过去分辨不清是牛是马,于是河神洋洋自得,以为天下壮美尽在自身了。顺河流向东走,到达北海,向东面望去,看不到水的边界。这时候河伯才收敛了自满自得的神态,望着浩瀚无边的大海对海神感叹:“俗话说:‘听到道理多了,就自以为没有人能赶得上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曾听说有人小看孔子的学识,轻视伯夷的信义,起初我不相信,现在我看到你的浩瀚无边,才发现我如果不到你这里来,就糟了,我将长久地被懂得大道的人笑话。”海神说:“对于井底之蛙,不可以和它谈论大海,因为它受到季居所的限制;对于夏天的虫子,不能和它谈论冰,因为它受到季节的限制;对于孤陋寡闻的人,不可以同他谈论大道,因为他受到所学的限制。现在你走出河流两岸,看见无边的大海,于是知道自己的鄙陋,这样就可以同你讨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再大的了,千万条河都流向它,没有停止的时候,海也不会溢满;尾闾不停排放,海也永不枯竭;不论是春天还是秋天,大海都没有什么变化;不论是水涝还是干旱,大海都没有改变。大海超过江河的容量是没有办法估量的。而我从来没有因此而自满,因为我从天地那里继承了形体,从阴阳变化中秉受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如同小砖块、小树木在大山之中,我只觉得自己很渺小,又哪里会自满呢?算起来中国在四海之内,不也就像一粒米在大谷仓之中吗?事物数量以万计,人只是其中之一;人聚居在九州中,谷物生长的地,舟车可以通行的地方,而个体只是众人中之一,个人与万物相比,不也就像马身上的一根汗毛一样微乎其微?五帝以禅让相传承的,三王以武力相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贤能之士所操劳的,都是这样的一根汗毛啊。伯夷辞让以博得好名声,仲尼谈论以彰显博学,这是他们自以为是,不就像刚才自夸黄河之水壮观一样吗?

河伯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以天地为大,以毫末为小,可以吗?”北海神说:“不可以。物的数量是无穷尽的,时间是不会停止的,得失不是恒常不变的,终始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所以大智之人能够观察远处和近处的一切事物,因而小的东西不觉得小,大的东西也不觉得大,这就是他深知物量是没有穷尽的;考察古今变化无穷的情形,所以对遥远的古事不感厌倦,对于伸手可触的未来也没有期待,这就是他通晓时间是没有止境的;看清事物盈满和空虚的相转化,所以得到了并不感到欣喜,失去了也不会悲伤,这是因为他知道得失是没有一定的;明白死生是人生走过的一条坦途,所以对生不感到欣喜,对死也不看作灾祸,这就是他知道死生往复的道理。算起来,人所知道的,不如他所不知道的多;拥有生命的时间,远不如他失去生命的时间长;以极其有限的智慧和极其短暂的生命去穷尽宇宙的知识,因此陷入迷惑而无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末可以确定最小的限度?怎么知道天地足以穷尽最大的领域呢!”

河神说:“世间议论说:‘最细小之物没有形体,最庞大之物是无法度量其外围的。’这话真实可靠吗?”北海神说:“从细小的角度看待庞大的事物总看不全面,从宏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事物总看不清楚。所说的‘精’,是指小事物中最微小的;所说的‘垺’,是大事物之外更为庞大的,所以事物小大不同,却有各自的自然本性。这是事物自身发展的趋势。这里所说的精和粗,都是限于有形迹的东西,至于至精无形之物,是度数所不能计量、划分的;至大不可规定范围之物,是用度数所不能穷尽的。可以言说议论的是事物中的粗的部分,只能用心去体会的是事物中精致的部分,那些言语所不能谈论,意识所不能领会的,就超出精的范围了。因此,大人行事,不会有意害人,也不会夸耀对他人的仁爱和恩惠;行动不为牟取利益,也不看轻守门之奴;不与别人争夺财物,也不推崇辞让财物的举动,行事不借助他人之力,也不夸赞自食其力,不鄙视贪财污浊的行为;行事与世俗不同,却不是故意标新立异;顺从众人,却不鄙视谄媚讨好;世间的高爵位厚俸禄不足以鼓励他,刑罚和耻辱也不足以羞辱他;因为他深知是非是不可分辨的,精细与庞大同样无法分辨。听说过这样说法:‘得道之人不闻名于世,大德之人不期望有所得,大人忘却自己。’这样就消灭万物的差别达到了极致了。”

河伯说:“是从物性之外还是从物性之内来区分它们的贵贱?怎么区分它们的大小呢?”北海神说:“从大道来看,万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角度来看,万物各自为贵,而以对方为贱。从世俗观念来看,事物之贵贱不是自身所固有的。从万物的差别来看,如果顺着万物大的方面视其为大,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大的;如果顺着万物小的方面视其为小,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小的,天地既可看作像一粒细米那般小,一根毫毛末梢也可看作丘山那般大,那么万物大小的相对性很明白了。从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其有用的一面看,万物没有不具功用的;顺着其不具功用的一面看,则万物没有具备功用的;明白东与西虽然方向相反却又相互依存的道理,则万物的功用职分就确定下来了。从万物的趋向来看,顺其值得肯定的一面把它视为对的,则万物没有不是对的;顺其否定的一面把它看成错的,那么万物没有不是错的;明白尧与桀的自以为是,而互以对方为非,那么观点与操守的不同就很明白了。从前尧、舜由禅让而成为帝,燕王哙与子之却因禅让而遭灭绝;商汤与周武王以武力相争而为王,白公胜却因为争夺而灭亡。由此看来,争夺与禅让的礼法,尧与桀的行为,他们的贵贱是因时而异的,没有一定的常规。栋梁可用来冲撞城门,而不可用来堵塞老鼠洞,这就是说器用的大小不同。骐骥、骅骝一类良马可日行千里,而捕捉老鼠则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就是说技能的不同。猫头鹰夜里可以抓住跳蚤,明察秋毫,白天出来瞪大眼睛也看不见丘山,这就是说物性的不同。俗语说,何不只学习对的而抛弃错的,学习好的而抛弃混乱的?这种说法实在是不了解天地间事物变化的实情。这就如同师法天而抛弃地,师法阴而抛弃阳一样,此路行不通。然而还是有人说个不停,这样做不是愚昧无知便是存心骗人!五帝三王禅让的方式不同,夏商周三代王位继承方法也不一样。不合时宜,违背世道人心的,被称为篡逆的人;合乎时宜,顺应世道人心的,被称为高尚的人。沉默吧,河伯!你哪里能明白贵贱的门径、大小的区别呢?”

河伯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对于事物的辞让、受纳、进以、舍弃,我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标准呢?”海神说:“从道的角度来看,什么是贵什么是贱呢?可以说贵、贱都是可以向反方向转化的;不要用传统成见去束缚你的心志,使它与大道相违背。什么是少和什么是多呢?可以说多少是相互转化的;做事不要拘执一得之见,免得与大道相违背。庄重威严的像国君一样,对待人民没有偏爱;悠闲自得像受祭的社神一样,对参与祭祀的人没有偏袒;要像四面延伸的平地一样宽广,没有彼此的边界。对万物兼容并包,有谁能受到特殊庇护?这就是不偏向任何一方。万物原本是一样的,谁为短谁为长呢?大道是无始无终的,而万物有生有死,但其生死不是固定不变,所以不足以依赖。大道空虚盈满时时转化,并没有固定不变的状态。岁月不能留存,时间不能停止。天地万物的生息、消亡、盈满、空虚都在终而复始远转不停。这就是讲说大道的法则,论述万物的道理。万物之生长,如同马儿疾驰车儿疾行,一举一动都在变化,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万物本来就是遵循自己的本性而变化的。”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道还有什么可贵之处呢?”海神说:“明白大道的人必能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能明白权变,明白权变的人不会让外物损害自己。真正懂得大道的人,火不能烧伤他,水不能淹死他,严寒酷暑不能侵害他,凶禽猛兽不能伤害他。不是说至德的人迫近、触犯这些而不受伤害,而是说他能明察安全与危险的情况,能看透祸福之间的转化关系,能谨慎地对待进退去留,所以没有什么外物能损害他。因此说:‘天机藏在人心内,人事露在身外,至德合于自然。’知道天性与人为两方面,以天性为根本,处于自得的位置上,或进退或屈伸,返回道中心,而谈论道的极致。”河神说:“什么是天性?什么是人为?”海神说:“牛马长有四足,就是天性;给马带上笼头,给牛穿上鼻绳,就是人为。所以说,不要以人为来破坏天然,不要用造作来损害性命,不要为追求名声而戕害本性,执守本性而不丧失,就是复归天真的本性。”

独脚的夔羡慕多足的蚿,多足的蚿羡慕无足的蛇,无足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秋毫的眼睛,能明察的眼睛羡慕能隐藏的心。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面跳着走路,我不如你。现在你用万只脚走路,究竟怎样使用这些脚呢?”蚿说:“你说的不对,你没有看见打喷嚏的人吗?喷出的唾沫大的如水珠,小的如雾气,混杂着落下来,数都数不清。现在我只是顺着天性而行,而不知道它究竟为什么是这样。”蚿对蛇说:“我用那么足行走却不及你没有脚走得快,这是为什么呢?”蛇说:“我依靠天然的本能行走,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啊?”蛇对风说:“我运动脊背和肋部而爬行,这是有形可循的;现在你呼呼地由北海刮起,又呼呼地吹入南海,好像完全没有形迹似的,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起然而吹入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指来指我,就能胜过我,用足踏我也能胜过我;即使如此,那折断大树、吹起房屋的,也只有我能办得到。这是不求小的胜利而求大的胜利。取得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办得到。”

孔子师徒游经匡邑,卫国军人把他们层层包围起来,孔子和弟子们唱诗奏乐之声并未因此而停下。子路进来见孔子说:“为什么先生还这样快乐呢?”孔子说:“来吧,我讲给你!我忌讳困穷很久了,而摆脱不掉,这是命该如此啊!我渴求通达很久了,而不能得到,这是时运不佳啊!处在尧舜时代,天下没有困穷之人,不是因为他们有智慧;处在桀纣时代,天下没有通达之人,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智慧,一切都是时运造成的呀。那些在水底通行不躲避蛟龙的人,是渔夫的勇敢。在陆上行走不躲避犀牛老虎的人,是猎人的勇敢。闪光的刀剑横在面前,把死看得如生一样平常,是烈士的勇敢。知道困穷是由于命运,知道通达是由于时机,遭逢大危难而不畏惧的,这是圣人的勇敢。仲由,你安心吧!我的命运是由老天安排定的。”没过多久,统领甲士的长官进来道歉说:“以为你们是阳虎一伙,所以把你们包围起来,现在知道不是,请让我表示致歉而退兵。”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少年时就学习先王大道,年长后通晓仁义的行为,能把相同相异的事物论证为无差别的同一,能把坚白等属性论证为与物体相分离;能在辩论中把别人认为不对的论说成对,把别人认为不可以的论说成可以;能困窘百家之见解,使众多善辩者理屈词穷;我自以为已经是极力通达事理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言论,深感迷惘不解,不知是我的辩才不及他高呢,还是知识不如他博?现在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了,请问这是什么道理呢?”魏牟靠着小几深深叹息,又仰天而笑说:“唯独你没有听说浅井之蛙的故事吗?井蛙对东海之鳖说:‘我多么快乐呀!我跳到井栏上,又蹦回到井中,在井壁缺口水边休息,游水则井水托住腋窝和两腮之下,践踏淤泥则没过脚背;环视周围的小红虫,小螃蟹、小蝌蚪,没有能像我这样自如的!况且独占一井之水,在其中跳跃蹲踞的乐趣,这也就算达到极点了,你先生何不时常进来观光呢?’东海之鳖左足还没有踏到井底,右膝就被绊住了。于是,迟疑一会就退出来了,并告诉井蛙关于大海的样子说:‘用千里的遥远,不足以形容海之大;用八千尺的高度,不足以穷尽海之深。大禹的时代,十年有九年发生水灾,而海水并不因此而增加;商汤时代,八年有七年闹旱灾,海水边沿也不因此而向后退缩。它不为时间的短暂和长久而有所改变,不因雨水多少而有所进退,这也就是东海之最大乐趣啊!’浅井之蛙听了这些,惊怖不已,现出茫然自失的样子。再说,你的知慧还未能通晓是非之究竟,就要观察领会庄子的言论,这就如同让蚊子背大山,让商蚷在河中游一样,必定不能胜任。况且你的智慧不足以理解和论述极微妙之言论,而自满自足于一时口舌相争之胜利,这不是和浅井蛙一样吗?再说庄子之言玄妙莫测,就像刚刚站在地下极深处,又忽而上升天之极高处,不分南北,四面畅通无滞碍,深入于不可知之境;不分东西,从幽远暗昧之境开始,再返回于无不通达之大道。你就只知琐细分辨,想用明察和辩论去求索其理,这简直是从管子里看天,用锥子尖指地一样,不是所见大小了吗?你去吧,唯独你没有听过寿陵少年去邯郸学习走步的故事吗?没有学会赵国人走路的技艺,反而把自己原来的走法也忘记了,只好爬着回去!现在你要不离开,将会忘记原来的本事,失掉固有的事业。”公孙龙听了这套高论,惊异得合不拢嘴,说不出话,就匆忙逃离了。

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二位大夫前来邀请他出会仕,说:“愿意把国事委托给先生!”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将它的骨甲蒙上罩巾装在竹箱里,供奉在太庙明堂之上。对于这只龟来说,它是愿意死后留下骨甲而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呢?”两位大夫回答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庄子说:“你们请回吧!我将照旧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

惠施做梁国的相,庄子前去拜访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前来,打算夺取你的相位。”于是惠施十分惊恐,派人在都城内搜索庄子,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前去见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雏,你知道吗?这种鸟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不肯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肯食用,不是甘美的泉水,不肯取饮。在这时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见鹓雏飞过,仰头看着发出一声威吓:‘吓!’今天,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吓我吗?”

庄子与惠施在濠水桥上游玩。庄子说:“白条鱼悠闲自在地游水,真是快乐呀。”惠施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乐趣?”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的乐趣?”惠施说:“我不是你,本来就不知道你;你本不是鱼,你也不知鱼的乐趣,完全可以肯定。”庄子说:“请循着我们争论的起点说起,你所说的‘你怎么知道鱼的乐趣’这句话,表明已经肯定我知道鱼的乐趣之后向我发问的。只不过问我从哪里知道的罢了,告诉你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鱼的乐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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