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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一曲微茫度此生

2016-12-10 西木 一只烟斗

董桥先生在一篇文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小时候家里人带他去一家破庙探望一位江浙老和尚,都说老和尚相术高明,随便批两句吓得倒一众信徒。那天老和尚摸着董先生的头说:“十七岁出外漂泊,二十三岁与字与书结缘,一生不渝,旁的枝枝叶叶尽是造化,不必多说!”


此后先生的人生真是应了这份“缘”,十七岁飘洋到台湾读书,二十三岁在新加坡淘到一函线装《梦溪笔谈》,从此与字与书结缘,写专栏,编杂志,搞收藏,如今猎书猎字猎句猎了大半辈子,却仍在偶然猎得几本老书几幅字画时老泪纵横,确是一种境界了。

 

在我看来,董先生的这份机缘确是世间罕见,或许正是这份“缘”才造就了他的灵秀和化境。董先生的文字如空谷幽兰,精致圆熟,具有贵族的优雅逸致与文人的婉约多情。他的文章更是幻化超俗,平淡、平常、平实,清新可读。在这个文字日渐粗糙化的年代,董桥把玩诗词、古画、闲章、羽扇……俨然一派“老派文人”的作风,虽然在众人眼里有些“阳春白雪”,却不啻为一种人生升华。

 

遇见董桥先生,是从他的《今朝风日好》开始。有阵时间,读厌了历史的枯燥,政治的直白,便想着能读些淡雅清秀的文字。在图书馆琳琅的书柜中寻找,一眼就看到了这本硬质装帧的小书,绯红的书皮,凹进的金边字,一眼就让我喜爱上了它。一页一页读完,仿佛走进了董先生的书房,听他讲搜集古书旅程中的“007”故事,听他说皮革说装帧说纸张说书瘾说那些藏于纸香中的高洁灵魂。“今朝风日好,或恐有人来”,这是董先生对美好生活美好事物怡然执着的美好期盼。

 

当得知这本叫“记得”的文集,其书名的灵感竟是来源于米勒的remember to remember,我着实吃了一惊,不想雅如董桥先生者却也喜欢亨利·米勒,想来董先生也是一位性情中人。再看这本文集,写得是董先生自己所藏的新旧清玩,如梁启超的遗墨,王世襄的玉钗葫芦,张充和的书画,林青霞的新书……这些都是有生命、有故事在里头的文人宝贝,从故事里走出来的,是清玩,更是人物,淡淡地栖身古雅的人物。而我所钟爱的正是这些栖身于古雅之中的人物和有关他们的淡雅掌故。

 

曾听言所有的古玩背后都会有一段或动人或凄美的故事,这正是古玩的真正魅力所在。之前对于这类观点,我不置可否,但董桥先生的小品文却让我对这类观点有了深以为然的转变。一件古玩,流经百世,经传多人之手,赋予其上面的除了因时间的久远所带来的价值,对于真正的古玩家,其背后的故事才是最令人心动的地方。

 

在《梁启超遗墨》一文中,董先生把玩梁任公遗墨之余,却也考证了壬公身前的一段小故事。原来李蕙仙嫁给梁启超的时候带来一名丫鬟王来喜,梁家家务财务都归她一手操持,李蕙仙去世王来喜成了梁任公侧室,一心照顾梁家九个孩子,但由于梁启超主张一夫一妻制,尽管收了王来喜为侧室,毕竟有些避忌,不想张扬,写信提她多称“王姑娘”,称“三姨”,称“来喜”,只在一九二四年“李蕙仙病重,王来喜又怀上小儿子思礼,适逢临产,梁启超在写给好友的信中才用‘小妾’之称。因此,董先生推断李蕙仙在世之日,梁启超与王来喜早已经好过了。这样的“以物窥人”,不啻为一种别样的乐趣。

 

相比董先生笔下的古玩字画,我更喜欢这篇讲述爱书搜书藏书往事的《企鹅旧梦》。董先生说,他这一代人几乎都读企鹅袖珍书长大。象牙质橘红框墨黑字的封面站着一只小小的企鹅,三十年代大萧条时期卖六个便士一本,五、六十年代顶多卖贵一倍。对于董先生来说,那些有企鹅相伴的日子,不仅是一种记忆,也是一种身份。就像文中提到的老萧,伦敦的家里最多的就是企鹅书。老先生从战前买企鹅买到战后,一本不缺。萧家大书房一边一大书架摆企鹅书,南窗下书桌上还长年摆着一对丹麦烧企鹅。

 

另外,有位叫艾丽佳的新加坡华侨也是企鹅迷,家里堆满从小买到大的企鹅版袖珍书,她去世后她的英国丈夫安东尼在每本书上盖了艾丽佳的藏书印,整批赠送给他们住所附近一家小图书馆留念。当然,这样的藏书故事怕只有董先生才能遇到,毕竟与他往来的尽是些“鸿儒”,像我们这样的“白丁”真仿佛是与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上的。

 

类似这样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小故事小轶事,在这两册小品文集中真是俯拾皆是,美不胜收。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青玉案》这本文集中,董桥先生专门有一篇文章记述了自己的恩师亦梅先生。这位亦梅恩师在董先生的许多文章中都有出现,可以看出,不论是在学问上还是在道德教化上,这位老师对董桥先生的影响都异常巨大。

 

有趣的是,在这篇名为“亦梅先生”的文章中,董先生并未大篇幅描述恩师对其的影响,而是讲述了亦梅先生曲折而富有传奇的感情生活,甚至还道出了一些比较隐私的内幕,比如亦梅先生将情人转让给好友,之后又与这位情人结婚的轶事。看来董先生与亦梅恩师间的感情确实是情深意重,不然他不会如此轻率地写出恩师的隐私。

 

在《记得》的后记中,董先生解释了为何套用米勒的remember to remember为书题名的原因。一个圣诞前后的一个侵晨,董先生睡醒忽然想起亨利·米勒,想起《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想起朋友骂他读米勒的书,想起了那本remember to remember。当董先生再次重读这本书时,真像跟烽火中失散的老朋友重逢,两鬓斑白,一脸风霜,昔日那份矜贵的关爱犹在:米勒毕竟念旧。在董先生看来,厚古尔不敢薄今,浪漫而不忘务实,米勒怀旧的是文化那炷幽明的香火和儒林那份执着的传承。

 

其实,董桥先生的怀旧何尝不是呢?正如他十分欣赏这句“十分平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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