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课外补习，理性不疯狂
近期，媒体有关课外补习班的连续报道和讨论，让人们看到了我国课外补习的“疯狂”和父母的焦虑。尽管父母们大多也不认同这种课外补习，却依然趋之若鹜。因为别的孩子都在参加，自己的孩子若不参加难免会吃亏，于是家长只好跟着一起疯狂，相互裹挟着、越来越多地陷入一种类似“囚徒困境”的尴尬境地。德国中小学生参加课外补习的情况是怎样的呢，是否也像我国这般疯狂？
贝塔斯曼基金会委托完成的一项德国全国性调查显示，在2014至2015学年，德国有14%的中小学生（6-16岁）参加了课外补习。其中，参加课外补习的小学生的比例是5%，中学生的比例是18%。可见德国参加课外补习的中小学生仅占少数。此外，2012年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 2012）的调查显示，课外补习主要集中在数学和外语两个科目。德国15岁中学生参加各个科目课外补习的比例分别是：数学28.6%，外语等其他科目28%，德语16%，自然科学15.3%。
从国际比较的角度来看，德国15岁中学生参加课外补习的比例低于经合组织（OECD）成员国的平均水平（37.9%）。就数学科目而言，德国的比例（28.6%）不仅远低于日本（69.8%）和韩国（66%）这两个东亚国家，也落后于芬兰（47.4%）、英国（41.7）、丹麦（40.9%）、瑞典（39.6%）、法国（35.6%）和美国（29.7%）等欧美国家。
在发达国家中，德国是课外补习最不普及的国家之一，这自然也可以被视为对其学校教育质量的一种认可。
贝塔斯曼基金会的调查显示，在参加课外补习的中小学生中，39%的人每周参加课外补习的时间是1小时，39%的人是每周2小时，11%的人是每周3小时，11%的人是每周4小时及以上。这一调查结果与2012年国际学生评估项目的调查结果基本吻合，即德国大约90%参加课外补习的15岁中学生每周的补习时间在3小时以内。只有约10%的人参加课外补习时间多于3小时。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有当学生考试成绩不好、学习出现问题或者当老师指出学生跟不上教学进度时，德国学生才会参加课外补习。但在今天，情况有所改变。在贝塔斯曼基金会的调查中，有34%的参加数学课外补习的学生有着“优秀”“良好”或“令人满意”的学习成绩。在德语和外语两个科目，参加课外补习的此类“中上游学生”的比例分别是40%和33%。
以此来看，大部分学生（60%）参加课外补习仍是为了弥补学习上的不足，跟上学校的教学进度，避免学习上的失败（如留级）。另有一小部分学生参加课外补习是为了进一步提高和改善学习成绩，以便于升入自己所希望的学校，改善自己日后的就业机会。
贝塔斯曼基金会的调查显示，在参加课外补习的中小学生当中，26%的父母不需要为此支付费用。因为他们所参加的主要是全日制公立学校下午提供的课外辅导或者其他由政府资助的课外辅导项目。69%的父母选择的是自费的课外辅导。其中，18%的父母每月为课外补习的支出少于50欧元，30%的人每月支出是51至100欧元，15%的人每月支出是101至150欧元，4%的人每月支出是151至200欧元，仅有2%的人每月支出超过了200欧元。根据该调查负责人科里姆教授（Klaus Klemm）的计算，德国父母每个月为补习平均支出87欧元。若以德国家庭平均每月收入2988欧元来计算，课外补习的费用占比不足3%。
学生参加课外补习是否受到父母的教育水平和收入的影响呢？对此，目前的调查结果存在矛盾。有的调查发现，父母的教育水平和收入越高，越是倾向于让孩子参加课外辅导。有的研究则得出了相反的结论，即发现父母的受教育水平对于学生是否参加课外辅导的影响并不突出。贝塔斯曼基金会的调查显示，具有高级、中级和初级毕业文凭的父母，其子女参加课外补习的比例大体相当。考察父母经济收入对参加课外补习的影响，也只能发现微弱的影响。来自低收入家庭和中等收入家庭的孩子参加课外补习的比例都是12%，即没有区别。来自高收入家庭的孩子参加课外补习的比例是15%，仅稍高一些。
这说明，父母的受教育水平和收入水平对于学生是否参加课外补习的影响并不十分突出。课外补习的存在并未破坏教育公平。
在德国，除了大学生、退休教师或在职教师、失业的学术人员或者高年级中学生等“个体户”提供课外补习之外，也有专业化的课外补习机构。目前，德国最有影响的课外补习机构是“学习圈”（Studienkreis）和“中小学生帮手”（Schülerhilfe）。他们在全德国拥有1000多个特许经营的站点，服务范围还覆盖了奥地利、瑞士、卢森堡等周边德语国家。此外，德国各地还有许多地区性的课外补习机构和中介机构。
就补习的形式而言，在参加课外补习的学生中，有55%的人得到的是一对一的单独补习（家教），44%的人参加的是集体补习。还有少数学生接受网上的课外补习。
为了让父母放心，便于他们作选择，德国的课外补习机构通常会争取通过中立的评估机构的认证。目前，“学习圈”和“中小学生帮手”均已经通过德国权威检测机构（TÜV）的认证，获得了其颁发的质量图章。
德国的评估机构为此也制订了专门针对课外补习机构的认证标准。例如，TÜV的认证标准包括100项左右的指标，包括：免费的、无约束力的咨询和免费的分级测试；均质的学习班，班级规模不超过5人；辅导教师经过专业和教学法方面的培训；详细记录学生的学习进展情况；定期与父母对话，提供回馈；与公立学校的各科目教师进行沟通，以更合理地协调安排课外辅导，更好地满足个体学生的学习需求等。
在对课外补习效果的评价方面，研究者的发现并不一致。大多数研究指出，难以证明课外补习对于改善学生的成绩有积极影响。因为课外补习的效果受到学生所在的学校类型、学生的能力水平和所接受的课外补习的程度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例如，鲁普洛夫和施耐德（Luplow/Schneider，2014）对德国四年级小学生的实验研究显示，参加课外补习并未对小学生的数学和德语能力发展起到促进作用。霍森菲尔德（Hosenfeld，2011）的调查也发现，课外补习对于从五年级升入六年级的学生的数学能力发展没有影响。另一方面，也有的研究者发现，课外补习对于中小学生特定能力的发展具有积极影响。例如奥拓和米勒（Otto/Müller）的实验研究显示，对于5年级至9年级中学生自我调节的学习行为和数学成绩，课外补习没有带来显著的改善。不过，在动机性和情绪性变量以及数字能力方面，接受补习的学生比控制组的学生有显著的增长。
虽然研究者们至今对于课外补习的效果认识不一致。不过，那些参加补习的孩子父母显然有他们自己的认识。德国父母在调查中对于课外补习的质量多数情况下是满意的，认为课外补习可以改善学生的学习成绩，提高他们学习的积极性。课外补习机构“学习圈”在2013年对300名客户的电话调查显示，97.6%的客户对其课外补习质量感到满意，愿意将其推荐给别人。80%的学生经过半年的课外补习后，成绩会改善1分。因为德国是1分至6分的等级评分，若真是如此，也算是不小的进步了。
在德国，参加课外补习的学生仅占少数。即便是参加课外补习，每周投入的时间也不多，费用也不高，并未成为学生及其父母的沉重负担。多数学生参加课外补习是为了弥补学习中的不足或跟上学校教学的进度。少数学生是为了变得更优秀，但并未出现竞争心理驱动的群体补习恐慌。此外，德国的课外补习并未威胁到教育公平。因此，德国的课外补习是一种理性的、良性的存在。课外补习是为了平衡和弥补学校教育中的不足，是学校教育的有益补充。研究者对课外补习效果的不断质疑也有助于父母保持理性。
相比德国，我国的课外补习呈现出病态化的特征。其目的不是为了更好地促进学生的身心发展，而是为了满足部分感染了“落后焦虑症”的家长的需求，帮助他们逼着孩子以超越他人的方式来为自己赢得竞争优势，将家长的焦虑连带着这种错误的学习价值观都传给了孩子，最终一起陷入竞争压力不断攀升的恶性循环。
也正是基于这种逻辑，这些课外补习机构才无视正规学校的教学进度和孩子的认知规律，通过高强度的强化训练提供拔苗助长式的超前教育。这种培训或许在短期内能带来机械式的知识增长，但难以促进深度学习，更别提促进独立思考能力和创新能力的发展了，甚至还有可能造成长期的伤害。
这种课外补习已不是对中小学教育的有益补充，而成了一种加重学生学习负担、干扰学校正常教学、放大家长教育焦虑的社会病态性存在，并且严重违背了我国新课程改革“以学生发展为本”的核心理念，亟需加以治理。
当然，课外补习的疯狂只是我国学校教育问题以及社会问题的外在症状，而不是病源。理性的课外补习以理性的社会、理性的学校教育和理性的父母为前提。这一点也应得到教育决策者的重视，以尽快找到综合性的治理之策。（作者孙进系北京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教授）。
* 本文修改版及相关短评刊登于《中国教育报》，2017年1月6日，环球周刊，原标题是《数据背后的德国课外辅导班》及《理性课外辅导才是学校教育的有益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