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是为了坚守一个值得坚守的信念
油画《华盛顿横渡德拉瓦河》
美洲革命者之所以谋求独立，不是要让自己当美洲这块土地的主子，把自己的统治凌驾于他人之上，而只是为自己争取免于奴役的自由。
文｜张千帆（北京大学宪法学教授）
1775年4月19日，波士顿小镇莱克星顿打响了北美“独立战争”的第一枪。中国人打仗或者是为了谁坐江山，或者是为了“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美国人打仗则只是为了不交几个税钱，境界全然不同。
独立战争起源于1763年欧洲“七年战争”结束，英国虽然打败了法国，却深陷战争债务泥潭。先前，大英帝国阔绰的时候，殖民地统治比较宽容，对明目张胆的走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对北美殖民地直接征税，就和今天的香港不向中央交税一样。现在差钱了，英国佬就开始锱铢必较起来。本来，出于“爱国”，母国有难处，殖民地做点贡献也理所应当，但是北美殖民者偏偏没这个觉悟，居然提出“无代表则不纳税”的借口逃税，还把英王乔治三世抹黑成横征暴敛的暴君。
其实，自1689年“光荣革命”之后，英王基本上是虚君；无论是决定征税还是战争，最终都是议会的事。民主国家比较“温柔”，对自己的国民不敢征高税，因为国民有选票，哪个议员都不会和自己的选票过不去。哪怕是对没有选举权的殖民地，也横暴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北美反弹激烈之后，英国议会已取消了印花税等税种，只剩下一个茶税。就这点税，被宠坏的殖民地“刁民”仍然不干。
1773年12月16日，波士顿“茶党”把母国运来的数吨茶叶倒入海中。这下真的把帝国激怒了，宣布关闭波士顿港口并收回自治权。当地人不买账，形成了自己的“影子政府”，居然把自己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在英国人眼里，这等于是在闹独立了，于是派军队远赴重洋，去收缴叛党的枪械。擦枪走火中，一个新的国家诞生了。
波士顿倾茶事件
美洲人执意打这一仗，其实是没有任何胜算的，独立革命的成功可以说带着相当程度的侥幸。当时的英国人口是美洲殖民地的五倍，而且带着“七年战争”胜利的余威，谁都知道大不列颠军力强盛。当然，英军也有短处，譬如远离本土作战，而民主机制也约束了英国军力发展。“七年战争”之后，英国已解散了常备军，重新招兵买马则受制于议会批准。只是因为强硬派托利党当时占了议会多数，才否决了伯克关于废除税收、顺应殖民地要求的法案，并决定对殖民地动武。战争期间，英军也要依赖殖民地“保皇党”的支持。虽然后者的政治立场和革命者背道而驰，但毕竟是自己同胞，因而不能“出手太狠”，否则会疏离保皇党。
尽管如此，殖民地的劣势是非常明显的，因为它们既没有形成一个中央，也没有自己的军队、银行和资金。华盛顿组建的联军可以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不仅缺乏职业训练，而且没有足够的枪支弹药。有几度，英军本可以全歼美军，但是辉格党将军领导的英军未能赶尽杀绝，以至留下后患。而英国之所以最终停战，也和议会民主有很大关系。虽然乔治三世可能受《独立宣言》刺激而坚决主战，但常年战争使英国民怨载道，最后温和的辉格党在议会中胜出，宣布停战并承认美洲独立。
华盛顿和乔治三世
独立战争伤亡惨重，不仅这场战争历时八年之久，英美双方差不多都死了5万人，而且战争后期，法国、西班牙都相继参战了，可以说是一场世界大战。
让中国人感到不解的是，美国人竟然为了几个税钱而发动了一场持续八年、毫无胜算的战争。我们只要有口饭吃，哪怕政府再怎么横征暴敛，也绝不会为了几个钱去提着脑袋闹革命。而等到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的时候，所谓的改朝换代只是换汤不换药，重启奴役压迫—暴力反抗的轮回。
及至近代，我们也曾为了某个伟大目标“抛头颅，洒热血”，不惜血流成河、杀人盈野，最后却证明是一场让自己走向毁灭的疯狂。由此可见，我们为之坚守的目的很重要。不是不可以闹革命，涉及的具体标的也可以不大，但是它必须是为了一个值得坚守的原则或信念。
美国人坚守“无代表则不纳税”的信念，宁愿付出牺牲也不愿意放弃独立自治。区区茶税可能不值几个钱，但民主自治是不能退让的原则。不把握这个原则，那就是甘愿把自己降格为奴，以后各种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就无以抵抗了。这是为什么美洲革命者不只是反对茶税，而且认定英国议会无权对美洲制定任何内部立法。换言之，他们不认可殖民统治本身的合法性，独立也就成了他们能够接受的唯一选择。他们之所以谋求独立，不是要让自己当美洲这块土地的主子，把自己的统治凌驾于他人之上，而只是为自己争取免于奴役的自由。
独立战争之后的历史表明，美国革命是为了一个值得坚守的信念，独立之后也维持了两百多年的自由、和平与繁荣。当然，独立革命是不彻底的，因为它并没有解放黑人与妇女，而是继续维持了对他们的奴役和歧视。解放黑奴得等到1861年南北战争，这场历史四年的战争同样伤亡惨重，死亡人数超过独立战争期间美国的十倍。但是和独立战争一样，美国内战也是为了坚守自由的人性底线。或许美国也可以不打这一仗，任由南部分离出去并维持奴隶制。但奴隶制是对人性的战争，一部分白人早已对黑人开战，用暴力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人性，并将其沦为自己的劳动工具。这样的战争状态只有通过一场战争才能终结。在我看来，美国内战的意义与其说是维护了国家统一，不如说是坚守了人人自由这个值得坚守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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