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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点亮母语:国语书塾童子班二周年致辞

傅国涌 国语书塾 2024-01-09

 


孩子们、家长们、朋友们,下午好!


       昨天下午,我们刚刚从海宁游学回来,海宁最有名的当然是海宁潮(或叫浙江潮),小学四年级《语文》第一课就是。有人说,海潮的涨落体现了太阳系的游戏规则。而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金庸他们都是这“天下第一潮”捎向人间的绝世奇才,无论是学者、军事学家,还是诗人、作家,无论他们用文言文还是用白话文写作,他们都是母语时空中的射雕者。今天汇聚在这里的孩子们,你们是母语时空中的射雕少年,我想起王维的《少年行》,也想起王国维的诗句:“一事能狂便少年”和“一生须惜少年时”,金庸少年时,在衢州中学念书,在《东南日报》发表的第一篇习作,就以《一事能狂便少年》为题。去年今日,我们在杭州少儿图书馆举行国语书塾童子班一周年分享会,主题是“在母语的时空射雕”。二年以来、一年以来,你们不断地被母语点亮。



      母语的河流滔滔不绝,从远古流来。“桃之夭夭”、“杨柳依依”、“绿竹猗猗”,或“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桃花、杨柳、竹子,燕子、大雁、蟋蟀,早已在《诗经》中化为千古不灭的诗句,我们顺流而下,在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中,在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中不断地寻找母语之美、体会母语之美。 

      过去的二年,国语书塾的孩子们脚踏实地,从《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入手,背诵成为你们日常的功课。从这个月起,在古诗方面,石梁一班的同学将从唐诗转向宋词,开始接触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二班和三班的同学还是背《唐诗三百首》。在古文方面,不少同学已经能背诵古文名篇四十篇以上,最多的已突破五十篇,能背诵三十篇以上的有很多人。他们在台上的表现,是他们日复一日、细水长流的积累,他们从古文中初步体会到了母语之美。从古文到白话是顺流而下,鲁迅、胡适、沈从文他们的白话文是这样来的,你们也不会例外。同样从中国到世界、从古典到现代,也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我们既不妄自菲薄,更不固步自封。



      过去的二年,国语书塾的童子们眺望远方,不仅在古文、古诗的世界中呼吸,也在希腊以来的西方文明中呼吸,因为我们知道母语不仅是古老中国沉淀下来的那些经典,而且在时间中(尤其最近一百多年来)不断地拓展着自己的疆界,当朱生豪以全部生命将莎士比亚的英语剧本译成中文,当傅雷将法语的《约翰克里斯多夫》译成中文,当绿原,钱春绮等人将《浮士德》从德语译成中文,当罗念生将希腊语的《荷马史诗》和古希腊的悲喜剧译成中文、当查良铮将普希金和雪莱、拜伦的诗集译成中文……这些原本属于英语、法语、德语、希腊语、俄语的经典也就变成了我们母语的一部分,这些翻译家以他们的努力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母语,提升了母语的可能性。翻译家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仅是精通某种甚至几种外语,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极好的母语根基。三十九岁就撒手而去的朱生豪毕业于之江大学国文系,他的母语水平深受“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的赏识,我很有幸在少年时代遇到过两位老师,他们都是夏承焘先生的弟子,都是被母语点亮的人。



         被母语点亮,是人生最美的事。王国维说“一生须惜少年时”,不在少年之时被点亮,难道要等到光阴逝去再来追悔吗?你们被那些千古名句点亮,那些名句、名篇也将成为你们生命的一部分。当你将《兰亭集序》背下来,你的生命中就有一个王羲之,“永和九年”这个时间与你就有神秘的连接。当你将《前赤壁赋》背下来,你的生命中就有一个苏东坡,“壬戌之秋”就永远与你同在。当你将《岳阳楼记》背下来,你的生命中就有一个范仲淹,“庆历四年春”就是一个与你有关的时间。当你将《前出师表》背下来,诸葛亮就不再是一个说说而已故事,而是在你记忆中活着的形象,一个“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智者和勇者。当你将《将进酒》《行路难》背下来,你身上有一个李白。当你将《春望》《登高》《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背下来,就身上就有一个杜甫。当你将《长恨歌》《琵琶行》背下来,那位“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白居易就会住在你的身体中,“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也成为你的时光。这些母语时空中的射雕老手都会一一进入射雕少年的生命深处,这是多么奇妙的相遇。这种相遇点亮的不仅是你的此刻,而是你整个的一生。



      当你们演绎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大声地呼喊:“啊,晴明的天空,快翅膀的风,江河的流水,万顷海波的欢笑……”;当你们演绎歌德的《浮士德》,追问生命的秘密:“你真美啊,请停一停……”;当你们演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说出:“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问题”;当你们在演绎梅特林克的《青鸟》,或者你们在演绎顾毓琇的《荆轲》《岳飞》或《木兰辞》时,你们少年的生命正在被点亮。当你们穿梭在泰戈尔的英文诗篇和不同的中文译本之间时,你们则化作了一只只飞鸟……我深信,那一个个的瞬间,你们少年的生命正在被点亮。感谢大胡子黄岳杰教授给你们开的“朗诵与表演”课,将生命的热情传递给你们。感谢沉思者闻中教授给你们开的“中英文对读课”,分享他的智慧。希望新来的三班和二班的同学将来也有幸能享受黄教授和闻中教授的课。



       国语书塾的核心课程是“与世界对话”,我的基本构想是“三年百课千人”,也就是三年时间、一百次课、让每个孩子认识一千个古今中外的作者,他们中有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也有科学家、哲学家、政治家。我强调以母语为切入口,贯通中西,融合古典与现代、自然与社会,每一次课都试图以小题目做大文章,文、史、哲、艺、科均有涉及。自2017年10月7日以来,已完成初步的课程设计。 

     过去的两年,我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富春江、兰亭、百草园、三味书屋到白马湖、北京、南京、无锡、西安、嘉兴、海宁,从希腊、意大利、法国到比利时、荷兰、德国,未来的一年还将去西班牙、葡萄牙、英国……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在他的传世之作《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论及:“从1500年至1800年,欧洲优异的精神成就——以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达芬奇、莎士比亚、伦勃朗、歌德、斯宾诺莎、康德、巴哈、莫扎特等为代表——使科学技术相形见绌,与2500年前的轴心期平分秋色。”过去这一年多,你们当中的部分孩子跟我从意大利、荷兰到德国,一路走来,就是亲近这些文艺复兴以来的人类之子,他们在绘画、雕塑、文学、哲学、音乐上的创造性突破,让我们在他们的创造与想象中看见了永恒。 



      许多时候,一次游学的课就相当于一个学期的密度,比如西安六天和这次嘉兴、海宁六天,我们每次都要上九课。游学途中,你们不仅上课、写作,还要演话剧,一路走来,演过的剧本已不少,在威尼斯演的《威尼斯商人》、在北京演的《幸遇先生蔡》、在南京演的《桃花扇•余韵》、在比利时梅特林克故乡演的《青鸟》、在无锡顾毓琇故居演的《岳飞》、在西安演的《荆轲》、在德国魏玛演的《浮士德》、在嘉兴朱生豪故居演的《哈姆雷特》……今天孩子们演出的《浮士德》《荆轲》和《青鸟》就是在游学途中演过的三个片段。

      我们的母语不仅是写出来,也是说出来的。表演对于一个少年成长的重要性,英国哲学家罗素说的很清楚,我在春季的开班致辞《像树一样向上生长》中引用过。表演是人类的天性,孩子们演的除了《青鸟》是黄教授给他们排练过的,其他都是我选好了剧本,他们自导自演,自己去体会角色的性格。我看重的不是他们的演出的专业性,恰恰相反,我看重业余性,在很不专业的表演中,他们正在打开自己奇妙的生命之门,提升了自己的母语表达能力,母语表达是书面和口头并重的,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口头表达的能力,一登台就拿稿子念,而且也念得糊糊涂涂的。这里特别要说一说石梁一班的冯彦臻,她从《幸遇先生蔡》挑战傅斯年这个角色到《岳飞》中的主角岳飞、《荆轲》中的主角荆轲、《浮士德》中的主角浮士德……也许她不是演得最好的,但她一路敢于挑战自我, 一次次地突破了自我。



      许多孩子说,游学让他们成长得最快,他们中不少人都有相同的体验,在某一次游学时有了神奇的突破,或者每一次都有新的突破。李点乐第一次的突破是兰亭之行。付润石第一次真正突破自己是意大利文艺复兴之旅,今年夏天他从德国归来,在笔记本上写出了密密麻麻十三页的小结《德意志如是说》,洋洋洒洒四五千言,结构严谨,思路精巧,文笔流畅,是他又一次新的突破,相距仅仅一年。刘艺婷正是从希腊、意大利、法国和富春江、南京、西安……一路走来,才画出了那些可爱的插画,她笔下的文字也变得越来越丰厚。赵馨悦、冯彦臻等都是在一次次的游学中悄悄成长起来的。其他许多童子也在游学中开始悄悄突破自己。



     难忘的旅途经历和课堂的结合,使“读世界”不再是一句空话,而是脚踏实地地走出去,这是代价昂贵、不无奢侈的万里行,但少年的版图因此得以大大地扩展,不光是地理上的版图,更要紧的是精神上的版图。当但丁、达芬奇、雨果、伏尔泰、卢梭、梅特林克、斯宾诺莎、伦勃朗、韦伯、歌德、席勒、尼采、格林兄弟、洪堡兄弟……不再是一个个纸上的符号,而是你们人生经历中亲近过的故人时,他们的作品、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人生不再是枯燥乏味或深奥莫测的,而变得可亲可近、可以触摸,射雕少年的时光渐渐被点亮。



      你们被古今中外的精神资源所点亮,被最好的母语所点亮,我想说最好的母语不只是藏在《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唐宋八大家和《红楼梦》里,不只是在鲁迅、周作人、沈从文他们的白话文中,也在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傅雷译的罗曼•罗兰作品中……

      被母语点亮,是被生生不息、活着的开放的母语之流点亮,是被广阔的指向无限可能的美的母语点亮。死的母语、教条的母语、百度词条式的、公文式样的母语不会点亮人,射雕少年最终要成为母语时空的射雕老手,也就是自己也参与到点亮母语的行列中,需要的是扎实的根底、开阔的视野、穿越古今东西的想象力,没有比想象力更重要的了,所有的一切都要教你们成为一个有想象力的孩子,成为一个拥有美好心灵的席勒的“审美共和国”,同时也是雨果的“思想共和国”。

      我想告诉孩子们,这本近十万字的习作选,我已欣喜地看到——你们正开始悄悄地点亮母语,因为你们自身被母语点亮了。点亮母语,几千年来,是《诗经》中的那些无名作者做过的,是屈原、司马迁、曹氏父子、陶渊明他们做过的,是李白杜甫和星斗灿烂的唐代诗人们做过的,是苏东坡、欧阳修、柳永、李清照他们做过的,是关汉卿、汤显祖、孔尚任他们做过的,是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曹雪芹他们做过的,也是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他们做过的,胡适、鲁迅、徐志摩、沈从文他们做过的……你们,最终能不能加入到这个点亮母语的序列中,取决于你们在童年、少年时代奠定的根基够不够扎实,你们获取的精神滋养够不够深厚,你们有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有没有健全的审美趣味,支撑你们走向一个更辽阔的世界。

      国语书塾只是我个人一次小小的儿童母语教育实验,是我在知天命之年的临时起意,就是回到儿童,回到母语,回到教育,也可以说,这是我为抵抗时间和虚无所作出的选择。我试图通过这个实验与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儿童建立真实的生命连接,让国语书塾的童子们——就是你们——在童年、少年时代与古今中外的经典相遇,与人类文明中最有智慧的人相遇,将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的最美、最有价值的文本带到你们的视野中。可以说,国语书塾实行的是以母语为中心的人文教育,我的用心是为中国的儿童母语教育提供一个小小的样本,却是一个上接先秦诸子、希腊先哲、民国先生,下启未来的新样本。

      感谢朋友们二年来对国语书塾的支持。


                              2019年10月7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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