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多·布鲁尼 | 《佛罗伦萨颂》（1）
【译者导言】
【1】莱昂纳多·布鲁尼（Leonardo Bruni，约1370年—1444年）是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著名的人文主义者、历史学家和政治家，并被视为文艺复兴早期最重要的人文主义历史学家，也被称为第一个现代历史学家，首先提出了现在广为人知的“古代—中世纪—现代”这一历史阶段三分法。著有《佛罗伦萨人史》（Historiarium FlorentinarumLibri XII）、《佛罗伦萨颂》（Laudatio Florentinae Urbis）等作品，并曾为西塞罗、但丁、彼得拉克等人立传。
《佛罗伦萨颂》大约创作于1402年前后，以希腊作家Aelius Aristides的《雅典颂》（Panathenicus）为模板写成，是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政治思想文献，阐述了布鲁尼的共和主义思想。全文共分四个部分。
【2】由于《佛罗伦萨颂》篇幅相当长，中译将根据翻译推进的进度，分多次推出。本次推送中译出的是颂词的导言部分，以及第一部分的前半篇。在本次推送译出的文字中，布鲁尼主要讨论了佛罗伦萨在城市风貌方面相比于其他城市的卓越和优美，其中自然颇多溢美之词。至于最直接阐述其共和主义思想和市民人文主义的篇章，则主要见于尚未译出的之后几部分中。
莱昂纳多·布鲁尼（Leonardo Bruni）
【正文】
但愿不朽的上帝给我口才，能配得上我将要谈到的佛罗伦萨城，或者至少能配得上我对她的热情和渴望。因为我认为，无论是何种程度的口才，都能充分展示这座城市的壮丽和辉煌。佛罗伦萨本性如此，以至于整个地球上都找不到一座更为杰出辉煌的城市。并且，我可以很轻松地告诉自己，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做任何事情。因此，我毫不怀疑，如果这两个愿望中的任何一个得到满足，我应当能够优雅而尊严地描述这座壮美而卓越的城市。但是，由于我们所求之物并不同于让我们获得所求之物的能力，我们会尽己所能去实现目标，所以我们似乎缺少的是天赋而非意志。
诚然，这座城市是如此卓越，令人叹服，没有谁的口才能与之相媲美。但我们已经看到几位超拔的人物谈论上帝，而上帝的荣耀和辉煌，即便是最雄辩的人也不能道其万一。这种巨大的优越性也没能阻止他们试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谈论如此宏大的事物。因此，如果我把辛苦研究后最终获得的所有能力、专长和技艺都集中起来，全身心地赞美这座城市，我似乎也已经做得够多了。尽管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能力根本无法与佛罗伦萨的伟大辉煌相提并论。因而，许多演说家说他们自己不知道应从哪里开始。在我身上，这一点不仅见诸语言，也见诸主题本身。因为，不仅到处都有各种各样的事物相互联系在一起，而且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如此出色，如此卓著，以至于它们似乎都在为追求卓越而争竞。因此，决定要先处理哪一个主题并不容易。如果你要考虑这个城市的美丽和辉煌，那先从这些东西开始就再合适不过了。或者，如果你要考察它的力量和财富，那你就会认为应该首先处理那些东西。如果你想一想它在我们这个时代或更早时候的历史，就没有什么比从这些事情开始更重要的了。而当你真正考虑佛罗伦萨的习俗和制度时，你就会觉得没有什么比那些更重要的了。所有这些事物都引起了我的关注，当我准备就某一点发言时，我常常会想起另一点，并为之所吸引。因而，他们没有给我机会来决定首先谈论哪个话题。但我会抓住最合适且最合乎逻辑之处来开始演说，即使我的确相信从其他话题开始谈起也并不会不妥。
佛罗伦萨风貌
一
正如我们可能会看到几个儿子与他们的父亲如此相似，以至于在面容上就体现得很明显，佛罗伦萨人与这个高贵而杰出的城市也这般和谐，似乎他们永远不可能居住在其他地方。这座城市造得如此巧妙，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类型的居民。正如这些市民在他们的自然天赋、明智、优雅和壮丽方面远远超过了所有其他人一样，佛罗伦萨城在它明智的选址、它的辉煌、建筑和清洁方面也超过了所有其他城市。
所以我们看到，在一开始的时候，佛罗伦萨就遵循了一个非常智慧的原则：不做任何炫耀的事情，也不允许有危险或无用的展示，而是代之以伟大的节制，并遵循坚实的比例。这座城市既不坐落在高山上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不建在广阔的平原上，以至于成为四战之地。相反，根据最明智而优秀的看法，这个城市同时具有两边的优势。一个人若生活在高山上，那必然气候不温和，大风刺骨，风暴连绵，给居民带来巨大的不适和危险；若是在广袤的平原上，则必然骄阳似火，空气污浊，雾气湿重。因此，避免了这些潜在的不适，佛罗伦萨非常谨慎地处于两个危险的极端之间（这是所有事物公认的原则），既远离山区的邪瘴，也远离平原的险恶。因而，尽管佛罗伦萨颇为熟悉这两种环境，但它却拥有温和宜人的气候。菲耶索莱（Fiesole）群山面北，就如同这座城市的壁垒，抵御着逼人寒气和北风肆虐。在东边，风力较小，山丘也较矮。在其他方向，田野向太阳和南风敞开怀抱。因此，城市所在之地非常宁静，又气候宜人。所以，无论你从哪个方向离开佛罗伦萨，都会遭遇更刺骨的严寒或更炙热的阳光。
这座城市，包括山区和平原，由巨大的城墙包围着。不过它的规模既不至于让这座城市看起来令人胆怯或害怕它的力量，又不至于遭人忽视，而落下不慎或轻率之名。我该如何述说攒动的人群，建筑物的辉煌，教堂的装饰，以及整座城市令人难以置信而深感钦佩的壮丽？朱比特在上，这里的一切都引人注目，装饰华美。但是要了解一个事物，若与其他事物相比较，则比只看它自身要来的更好。因此，只有那些离开过一段时间，然后再返回佛罗伦萨的人，才能充分理解这座繁荣的城市比其他城市优越多少。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不在某个重要方面有所瑕疵：有的人口不足，有的城中建筑装饰不足，还有的在这些方面遭诟病最少，只是因为城中没有一处健康的场地。此外，每一座其他城市都如此肮脏，以至于夜间产生的污秽，人们在清晨时就能看到，并在街道上被人们踩来踩去。真的有人能想到比这更糟糕的事吗？即使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有一千座宫殿和取之不尽的财富，即使它拥有无限的人口，我仍然会责难说这座城市臭气熏天，而不加好评。同样的，一个身体畸形的人将永远难获快乐，即使他可能拥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因此，一座肮脏的城市，即使在其他方面可能非常好，也永远不能视为优美的。况且，谁不知道一座城市若不优美，就缺失了其最高贵的装饰？
确实，在我看来，佛罗伦萨是如此干净整洁，没有其他城市能出其右。毫无疑问，这座城市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因为，你会发现，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让人见之觉得不悦，或闻之觉得有异味，或踩在脚下觉得很脏。城中居民花了大功夫，确保所有的污秽都被清除出街道，所以你看到的一切都能给感官带来快乐和愉悦。因此，佛罗伦萨的辉煌也许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城市，而且其优雅也无疑远远领先于所有现存的和未来的城市。确实，这种无与伦比的洁净对于那些从未见过佛罗伦萨的人来说一定不可思议，因为我们这些住在这里的人每天都对此感到惊讶，并且从不会把佛罗伦萨的这种优良品质视为理所当然。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里，还有什么比不必担心街上的污秽更神奇的呢？此外，无论下多大的暴雨，你行走在城市中时，双脚都是干燥的，因为雨水几乎在它落下之前，就已经被安置在适当位置的排水沟排走了。因此，其他城市里只有在私人宫殿的房间里才能发现觅得的洁净和干燥，你在佛罗伦萨的广场和街道上就能找到。
也许某座城市是干净的，但缺乏美丽的建筑。某座城市有美丽的建筑，却缺乏良好的气候。某座城市有良好的气候，然而缺少大量的人口。只有佛罗伦萨能够声称拥有一座繁荣的城市所必需的所有这些品质。如果你对古代的东西感兴趣，你会在公共建筑和私人住宅中发现大量古代的遗迹。或者，如果你正在寻找当代建筑，也没有什么比佛罗伦萨的新建筑更辉煌的了。确实，很难说流经城市的河流带来的更多是效用还是快乐。河的两岸由四座桥连接起来，这些宏伟的桥用方形石块建造。它们之间的间距很合宜，河水好似从未将横穿佛罗伦萨的几条主要街道中断过一般。因此，你可以轻松地穿过佛罗伦萨，就好像它不曾被一条河分成两部分。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漂亮的广场和贵族家里用作装饰的门廊，街道上则总是挤满了人群。河水近处建造的房屋中，有些实际上就紧贴河岸，于是便可以与河水亲密接触。另一些稍远离河流，在屋子和河岸之间隔了一条街道。在这里，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做生意，享受生活。确实，没有什么比这个地方更令人愉快了，尤其是在冬日的午后和夏日的黄昏散步时。
但为什么我只关心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呢？我必须（像一些渔夫那样）沿着河流上下漂移吗？仿佛只有这里才是佛罗伦萨辉煌的地方，而其他地方却并不同样美丽或甚至更加美丽。世上还有什么比佛罗伦萨的建筑更壮丽辉煌的呢？确实，当与佛罗伦萨做比较时，我为其他城市深感遗憾。在其他地方，也许整个城区有一条或最多两条街道上有许多重要的建筑，而城镇上的其他地方则缺乏建筑特色，以至于人们羞于让游客看到那些地方。但是在我们的城市里，没有一条街、一块地方不坐拥宽敞而华丽的建筑。万能的上帝，佛罗伦萨的建筑是多么丰富，多么杰出啊！确实，建筑者的伟大天才在这些楼宇中得到体现，居住在其中的人则深感愉快。在佛罗伦萨的众多建筑中，没有什么比教堂和神殿在规模和风格上更令人印象深刻的了。教堂和神殿数量众多，遍布整个城市（这对礼拜场所而言相当合宜）。它们在各自的教区受礼拜者们的崇敬，并被虔诚相待。的确，在整座佛罗伦萨城里，没有什么比这些教堂更装饰精美，更风格华丽，更富丽堂皇的了。神圣的建筑和世俗的建筑都被人们给予了相当的关注，因而不仅活人的居所建得非常出色，连死者的坟墓也是如此。
但我要回到普通市民的家里。他们的住所也都基于奢华、规模、体面（以及尤其是华丽）的目的，而加以设计、建造和装饰。确实，还有什么比这些住宅的门前庭院、大厅、走道、宴会厅和其他内室更赏心悦目的呢？看到许多家庭井然有序的宽敞空间，看到窗帘、拱门、镶板天花板和装饰华丽的吊顶，以及（许多家庭里）互相分隔开的夏房和冬屋，是会觉得多么的美丽呀。在这些生活区，你会发现漂亮的房间，装饰着精美的家具、黄金、白银、锦缎窗帘和珍贵的地毯。但我若继续一一列举，不是太傻了吗？即便我有一百条舌头，有一百张嘴，且声如洪钟，我也不可能描述完这些房屋所有的辉煌、财富、装饰、愉悦和优雅。如果有人想体验，就让他们过来，穿行在这座城市中。但不要让他像临时的宾客或匆忙的旅人那样走马观花。相反，他应该停下来，四处看看，并试着体会他所见之景。在其他城市，游客万万不能停留太久。在那些城市里，所能展示的都已被公开展示，并放置了显眼的位置上。任何进入这些城市的人都被视为陌生人。但如果这些游客离开那些经常被光顾的地方，试图从里到外对建筑物做考究，就没有什么可以确证他们的第一印象了。事实上，除了房子外，他们所能发现的只有小茅屋。在外表的装饰背后，只有污秽。但是，佛罗伦萨的美丽只有深入内部才能欣赏。因此，这种细致的核查，对其他城市而言会带来耻辱，对佛罗伦萨来说则只会使之获得更多尊重。因为，在佛罗伦萨建筑的墙壁后面，装潢和华丽并不比外层更少。没有哪条街道比别的街道装饰得更好或更漂亮，每一个街区都分享着这座城市的美丽。因此，正如血液遍布全身一样，精美的建筑和装饰也遍布整座城市。
确然，在城市的中心有一座高大而美观的宫殿，非常漂亮，工艺非凡。这座精美的建筑从外观上就能看出其建造目的。就像在一个庞大的舰队中，舰队司令是其他船长和船只的领导者，我们很容易挑出那艘载有舰队司令的旗舰。在佛罗伦萨，每个人都能立刻意识到，这座宫殿是如此巨大，它必须用来给被任命管理国家的人居住。确实，它构思宏伟，赫然耸立于附近的所有建筑之中，其顶部则远远高出那些私人住宅。
事实上，我不认为我应当把这座建筑简单地称为“堡垒”，而是应将其称为“堡垒中的堡垒”。当你离开城墙的时候，你四周都被许多建筑包围着，所以后者应被称为“城市”，而这个被城墙包围着的东西应被更准确地称为“堡垒”。正如荷马所说，雪厚厚地落在山岗上，覆盖了山脊，最后覆盖了肥沃的田野[注释1]。漂亮的建筑以同样的方式覆盖了城市之外的整个地区，覆盖了所有的山脉、丘陵和平原，以至于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非由人亲手建造。这些建筑是多么宏伟，设计得多么精巧，装饰得多么用心！事实上，这些乡村住宅甚至比佛罗伦萨城内的住宅还要更宽敞，因为它们是在非常开阔的场地上设计和建造的，并且更加注意务必使其舒适宜人。因此，住在其中的人没有一个会缺少房间、柱廊、花园或树木。对于那些富丽堂皇得超出人们想象的房间和宴会厅，我能说些什么呢？在这些房子附近，你会发现繁茂的小树林、繁花似锦的草地、宜人的河岸、波光粼粼的泉水。最棒的是，这个地方的自然环境本身就非常适合娱乐。事实上，这些小山似乎在笑，并散发出某种愉悦，游客似乎永远不会厌倦这种愉悦，这种愉悦永远都不会变得乏味。因而，这整个地区被正确地认为和称作是天堂——在优雅和美丽方面，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区都无法与之相比。每个来到佛罗伦萨的人，当他远远地从山顶望着这座被许多乡间房屋环绕着的美丽而辉煌的大城市时，都一定会感到惊讶。
并不真正美丽的东西，在走近时就变得肮脏，但佛罗伦萨之美并非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如此井然有序，闪耀着如此真实的美丽，故而你越靠近这座城市，就越能欣赏其壮丽。因此，别墅比远处的全景更美丽，郊区比别墅更漂亮，而城市本身则比郊区更美。因此，当新来的人进入城市时，他们会忘记周围地区的美景和建筑，因为他们对城市本身的辉煌已然赞叹不已。
（待续）
[注释1] 参见《伊利亚特》第12卷第278-286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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