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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弟子”是怎样炼成的

2016-11-22 罗瑛 程门问学

编者按:程千帆先生一生指导了大批博士、硕士研究生和海内外高校进修生,他培养的学生具有鲜明的学术理想和治学风格,被学界誉为“程门弟子”。“程门弟子”的学术水准及程先生的教学业绩,在学界享有盛誉。那么,“程门弟子”究竟是怎样炼成的呢?国家图书馆古籍馆罗瑛老师,通过阅读徐有富先生《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梳理出程先生培养学生的“四大法门”。


1992年9月,程千帆先生、周勋初先生与博士生合影。后排左起:陈书禄、蒋寅、巩本栋、程章灿、张伯伟、莫砺锋、曾广开、曹虹、张宏生、姚继舜、王青。

在人才培养方面,北京大学王瑶先生多次说过“程千帆很会带学生”这样的话,并要学生“关注南大这一迅速崛起的学术群体”。早年,程先生与沈祖棻先生在四川各大学教书期间,就组织学生成立“正声诗词社”,培养了一批诗词创作与研究的顶尖人才。抗战胜利后,程先生在武汉大学培养了陆耀东、吴志达、刘庆云等优秀人才,及诗人韦其麟、晓雪等。程先生来南京大学后,“在教学科研中认认真真地走路,在培养青年教师和学生中勤勤恳恳地带路”。在纷繁的事务中,他“总是先南大,后校外,先教学,后科研”,精心培养了以十名博士生、九名硕士生为代表的“程门弟子”,蜚声天下。

程先生培养学生,首先是他出神人化的上课艺术。正如学生卢斯飞先生所说:“他的课,极有章法,语言精练,明快生动,有时如飞瀑直下,激情澎湃,撞击心扉;有时似庖丁解牛,化难为易,造神入妙;更多的时候如山泉流淌,疾徐有致;关键时刻即幽默一下,调整学生的情绪。”因此,在武汉的作家姚雪垠、俞林等也慕名来听课。究其原因,程先生无所不通,对我国各个领域都有非常深入、细致的研究,对经史子集传统国学内容和学术思想融会贯通、触类旁通。加上他全面深刻把握上课内容,不看三遍不写讲义(如果明天有课,今晚就谢绝一切活动,一心备课);每堂课准备好三个精彩例子(如一个已够,其他两个则留下);课后反省,如有不确之处,下次课立即改正。这里举两个例子。程先生上校雠课时,为阐明其重要性,讲了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个私塾先生与主人谈好了报酬,如果教错一个字就扣半吊钱。课程结束时,先生的妻子发现少了两吊钱,就问其原因。他说:“一吊给了李麻子,一吊给了王四嫂。”妻子想,将钱给李麻子就算了,为啥还要给王四嫂!这位先生解释说,他教《论语》时把“季康子”读成“李麻子”,教《孟子》时又把“王曰叟”说成了“王四嫂”!这让学生在轻松的笑声中,领会了这门课的重要意义。门人张宏生先生读本科时,发现杜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中第五首全写夏天征候,但“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一联却含春景,就向程先生请教。程先生一时也难以解答。第二次上课时,程先生一上讲台就说:自己虽研究了一辈子杜诗,没发现这一问题,查遍各家杜注,也无结果,于是先生感叹说“真是教学相长,学无止境呵”。其后,程先生又多次在不同场合提起这件事,甚至将其写入《<杜诗镜铨>批钞》中。我们从中可见程先生的坦荡和虚怀。


▲程千帆先生讲学风采(1981年)

其次,严师出高徒。程先生严格训练学生基本功,强调学生基础要宽厚,“要像金字塔,而不要像电线杆”。他要求学生“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任何一个阶段和领域,对于先秦、两汉的典籍都必须认真学习”,如要博士生巩本栋先生读《楚辞》、《庄子》、《文选》、《文心雕龙》、《后汉书》(或《南史》)以及从事古典文献整理与研究。门人吴志达先生研究宋元明清文学,但必须读《左传》、《史记》、《太平广记》等。程先生要学生不断提高中文和外文的语言的能力,古代汉语要“能读,能写”,要求博士生第一外语要“四会”,第二外语能借助工具书阅读。学生写文章,要求“落尽皮毛,独存精神”,而且“字体工整,语法、修辞、用字要准确,引用资料要注明出处”,笔画不清、不规范和潦草的字,都算错别字。为此,他要学生练字,先练一家楷书,注意间架和点划。对学生的作业,他精心批改,包括每个字、每句话和每个引文的出处,甚至对学生的细节都不放过,如学生在自己的译著上题“程先生雅正”时,他说:“做老师便什么都要教,有关行款的方式也应该告诉你。像这样的方式,应该称‘千帆吾师’,‘雅正’是同辈之间的客气说法,前后辈应用‘教正’或‘诲正’等。”

程先生对学生严格要求,其实就是一种大爱。他还有另一种大爱,就是“你们的思想、学习、生活我都管”。他还送学生“敬业、乐群、勤奋、谦虚”八字箴言,并要学生“甘于寂寞”。为方便学生学习和研究,他专门同南大中文系资料室和学校图书馆管理员协商给他们借书之事。如给弟子徐有富先生在南大图书馆借了《旧唐书》十册,给他们代买《文选》、《李太白全集》、《唐宋诗举要》、《新英汉词典》等不少书,还借钱给他们作买书周转金,甚至连包书皮的纸都给学生准备好。有学生论文中转引明末清初黄生《杜诗说》(南大无此书)中“读唐诗,一读了然,再过亦无异解。惟读杜诗,屡进屡得”之语,却未能注明其卷第及其文字讹夺情况,程先生便致函北大陈贻焮先生代为查明。学生毕业后,他的关怀一如既往。如他教导学生如何待人处事,“要注意对人处事谦和忠恕(少年得志,每难戒躁),‘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乡行矣’”;要加强各方面的修养:“品德和学术、考据和辞章、文学和史学、中文和外文、理论和材料。这几个方面要一起抓,不可有所偏废”;要适应新的工作环境:“照目前来看,你的生活住宿存在着一定的困难,这要有一些书呆子气才能抗得住。孔夫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除此之外,只要处理好前辈和同辈的关系,便是海阔天空的学术世界了。”对弟子取得的成就,他为之高兴。如张宏生先生《元祐诗风的形成及其特色》一文获《文学遗产》首届古典优秀论文奖,他说:“弟此次《文遗》获奖,足张吾军。在昔季刚师于余杭之学,以光大师门,折冲御侮自顾,是所望于诸君矣。”对弟子们学问大成,他甚感欣慰:“所幸及门诸子,均无以变戏法走江湖手段做学问者,此可为老人大慰也。”


▲1980年4月,程千帆先生与研究生徐有富(左一)、张三夕(左二)、莫砺锋(右一)在南京栖霞山

再次,非常注意传授治学方法。程先生要弟子从目录学入手,注意形象思维,做到知、能合一。如1995年6月,他对弟子言:“对于你们来说,重要的不在于传授知识,而是要在学术研究上给你们指路,教你们方法。”他除给学生开设“校雠学”外,还开了“中文工具书使用法”课程,并特向南京师范大学赵国璋教授要了三本《语文工具书使用法》送给学生。程先生是一位目录学家,要求学生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通读一遍,并写心得体会。对文学研究,要求学生“既不能抛掉传统,又不能排除新东西,都要有,然后形成既是中国的,又是现代的,更切合实际或更合理的一种方法”。他要学生做卡片,书要一本一本地读,一字一字地读。对博士论文选题,他建议“不宜搞一个作家研究,应取一个诗派或一段文学史最好,因为这可锻炼和表现出综合概括能力”,又幽默地说:“博士论文要有开拓性,或者在别人零碎不成熟的研究上建立体系性的成绩⋯⋯撞车当然不好,但如果你估计大家水平差不多,那就不要紧,可以比一比。‘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你是破汽车怕撞,要是坦克车呢?”等等。对于研究中运用形象思维,他说:“文学活动,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研究,其最原始的和最基本的应当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是‘感’字当头,而不是‘知’字当头。”因此,“研究不能光靠逻辑思维、理论思辨,更高层次的达到必须靠形象思维、感性亲知。如你能由此致力,或可有新的思维境界”。由此,他批评毛泽东同志“宋人不懂形象思维”的说法及鲁迅先生“好诗已被唐人作完”的观点。关于知、行合一,他对门人陈书禄先生说,“文学创作与理论批评的同步,是我多年在创作、阅读、研究中所得出的体会,而且是一个深切的体会”,并指出第一流学者必定是诗人,如章太炎、王国维、陈寅恪等。因此,“不会作诗的文学研究者,只能是半个批评家”。为此,程先生给出了学习作诗的方法,即学习陈师道的五古七律,或陆放翁七律七绝,等等。

第四,不断给学生以友善的压力。程先生说:“我有一个方法,叫做‘不断地施加友善的压力’。施加压力,第一是‘不断地’,不是一回压上去,分量太重,学生受不了;第二是‘友善的’,使他感到你是为他好。”徐有富先生毕业后分在南京大学图书馆,程先生怕他闲着,就让他参与整理《汪辟疆文集》。该文集整理好后,又要他为中文系研究生上校雠学课,并推荐他去南京师范大学古典文献学专业上版本学,还让他与自己合著《校雠广义》。门人吴志达先生想开唐人传奇课,先生鼓励说:“唐人小说,过去研究者不多,大有开拓余地,努力为之。必有成果。尝记一旧诗云:南去炎州火作山,北来河朔雪盈鞍。炎天雪海寻常过,未觉人间万事难。”并把有关资料都寄给了他。吴先生就在此基础上写成一个讲稿,程先生将其推荐出版。其后,程先生又要他再花几年工夫,写一部《中国文言小说史》,以“在学术界树起自己的形象”。吴先生觉得有难度,程先生便勉励有加,并托人带去一幅“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条幅。几年后,吴先生刚校完《中国文言小说史》的清样,程先生又要他担任《中华大典·文学典·明清文学分典》的主编,且将宋人方子通的《过黯淡滩》诗写成条幅赠给他。程先生就以这种友善的压力,使弟子硕果迭出。

>节选自罗瑛《不废江河万古流——读徐有富先生<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引文皆出徐著,标题为编者所改

>原载《中国韵文学刊》第28卷第3期(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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