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伟 | 一件化俗为雅的小事
▲程千帆与张伯伟
我与千帆师之间的感情极为融洽,师弟相处,犹若父子,几乎无话不谈。我们谈学问,谈人生,谈历史,谈现实,有时还谈家庭,谈爱情。先生有快乐的事情,总愿与学生分享;学生有失意的心绪,也愿向先生倾诉。我总觉得,这样的师生关系,大概也就是古代鹅湖、鹿洞之遗风吧。海阔天空的漫谈,时时迸发机智和幽默的火花,学生从中受到的教益,较之于课堂讲授有时甚至更多。然而在我们众多的话题中,有一个问题则很少涉及,那就是——钱。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给很多人留下了从来也不缺钱的印象,而哭穷告贫,叹老嗟悲似亦与我的性格不合。所以,尽管在我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正是国内物价飞涨、通货膨胀,读书人日暮途穷之际(社会上流行着“穷得像个教授,傻得像个博士”的俗语),但我们这“穷教授”和“傻博士”之间却很少论及“经济基础”,只是沉迷于“意识形态”的讨论中。然而现代社会与钱的关系千丝万缕,终于有一次,钱的问题摆到了我和千帆师的面前。
1989年10月,我应千帆师之命,编了一册《程千帆诗论选集》,并撰写了一篇后记,较为系统地介绍了先生的诗学研究方法,交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后出版社寄来几千元稿费,让我们自行分配。按照我的初衷,编校先生的诗论选集,是对社会、对学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先生命我编选此书,不仅是师生间的深厚感情的纪念,也是对我的浅薄能力的充分信赖。至于稿费,我实在不愿支取。我将此意向千帆师说明后,先生说:“我们师弟间在钱的分配上,宜粗不宜细”。究竟怎样“宜粗不宜细”,我也不甚明了。那天下午,我从邮局将稿费取出后来到先生的寓所,带着几分疑惑和好奇。先生从桌上拿起宋人邵伯温撰写的《邵氏闻见录》,翻到一处让我阅读:
范鲁公质举进士,和凝为主文,爱其文赋。凝自以第十三人登第,谓鲁公曰:“君之文宜冠多士,屈居第十三者,欲君传老夫衣钵耳。”鲁公以为荣至。先后为相,有献诗者云:“从此庙堂添故事,登庸衣钵亦相传。”
千帆师接着说:“我给先师汪辟疆先生编《文集》,出版社给了我陆佰叁拾元稿酬,我现在也想给你这么多稿酬,欲衣钵相传耳。”又戏仿上诗为句云:“从此学林添故事,编书稿费亦相传。”言罢,师弟相视,嗢噱不止。
自从孔子“罕言利”,孟子“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传统的读书人总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为理想,而以谈钱言利为耻。或者反之,以哭“穷”为癖,如黄庭坚所谓“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孔、孟圣人,固然令人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叹,但我总是更喜欢王弼标举的魏晋“新圣人”的理想人格形态:“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钱本是“俗物”,而千帆师在处理此“俗物”时,却能“化俗为雅”,这不正是“应物而无累于物”吗?记得有一次与先生谈到钱宾四(穆)的学问人品,先生喟然而叹曰:“钱先生的学问就是他的为人,两者是统一的。”是的,读古圣先贤的著作,岂只是在于积累学问,更重要的不是在“变化气质”吗?现实社会里的俗人,俗事正多,能够在生活中“化俗为雅”,而不仅仅是“避俗趋雅”,这样的学问也许才算没有白做。否则,对学问恐怕也只是一个“知解宗徒”而已。我常常这样问自己:“你能够把学问融入自己的生命中吗?你能够把古老的美德在现实生活中加以实践吗?”从这件“化俗为雅”的小事上,我似乎依稀看到自己在学问上进一步努力的方向。
>原载《文教资料》1982年第4期
>收入张伯伟《读南大中文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