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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南秀 | “十目一行”之训——忆程千帆先生

2017-01-24 钱南秀 程门问学

▲程千帆先生

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程千帆先生,已无法和他作任何语言或目光的交流,然犹见他时时奋臂向右,似于书架上提索书籍。果然,守在床头的护工轻轻拢住他的手,对我说:“老先生总是在找书。”我克制已久的泪水,至此夺眶而出。

听陶芸师母说,先生沉绵病榻,从未提到家事。昏迷中念念不忘的,一是学生——区区如我,虽算不得先生的及门弟子,竟也蒙念及——再便是伴他一生的书籍。诚然,作为学者和教育家,先生教书育人,一生心血,大量花费在学生身上。这一崇高生活目的,贯穿先生生命始终,一直延续到最后两星期。我作为受惠者,最难忘先生给我的“十目一行”之训。

我于1978年求学南大,毕业后留校任教,在母校度过八年宝贵时光。其间得以选修或旁听先生开设的多种课程,蒙先生不弃,也能常常登门请教。我那时虽已过而立之年,因文化革命的多年摧残冷冻,仍是少年心智,蒙昧不开,作学问不免粗浅浮躁、急于求成。先生于此,每加垂斥。记得一次行文,论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结构,兴之所至,拉扯上希腊神话一则,以助生发,却未对个中联系,加以申说——亦无可申说,因并无内在联系可言。先生在此处以红笔重杠,批曰:“你想炫耀吗?”我得批后惶恐,登门受教。先生温言道:“少年心性,难免贪多求快,读书一目十行,不求甚解。我望你从此读书,十目一行。”先生因此赐斋名:“十目一行之室”,并亲书匾额,以资勉励。其后十数年间,我负笈远游、流寓他乡,身外之物,随处聚散,而先生的教诲,则是中心藏之,无日忘之。

我体会先生的意旨,是令我从多种层面理解阅读文本。须知任何文本,都是多重语境交流互动的产物。着眼每一语境,或历史、或社会、或文化、或政治、或经济、或科技,找到其间的内部联系,方能适当诠释字面的意思,建立起文本的独特价值。否则难免望文生义、牵强附会。先生的这一教诲,促使我日后读书研究,处处从文本出发,避免了“六经注我”的张狂,也不致无端以我诗文,作它邦理论的注脚,而消解了中国传统的主体性。

“十目一行”,绝非易事。不仅是“坐得冷板凳”能够了得,更需要广博的知识,才能读出字面下包含的多种意义;又须有高度的分析概括能力,方能综合各方面的信息而归于一体。先生纵览古今,博通文史,考据与研究并举,创作与学术兼能,为我们树立了最好的榜样。以我之愚钝,虽百般努力,也很难达到如此境界。但我想,只要顺着这个方向认真去做,总能完成一两件有意义的工作,庶几不负先生厚望。我并且应将先生这一教诲传给我的学生,使他们了解,中华学术之所以博大精深,便是靠着如此开阔的治学方针、如此严谨的治学态度、如此坚毅的治学精神。

人生长途,很多东西难免丢失遗忘,但千帆先生“十目一行”之训,与他临终前数数索书的身姿身影,会伴我直到永远,引我深思,促我奋发。

2000年6月21日于南京玄武湖畔


>原载《程千帆先生纪念文集》,感谢钱南秀教授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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