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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天凉好读书(二)

28rcm 秦川雁塔 2020-02-14


——社会就是一本大书


我开始关注社会了解社会是从插队的时候开始的。


农村很苦,是我们去之前就知道的,真正到了农村之后,才发现有些事情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比如说修水利,我们每年秋冬季几乎都去搞农田基本建设。自治区、地、县三级的水利工程,几乎每年都变成抢险工程。当时的计划都有点好大喜功,每一年的冬季都完不成,到了夏天来了洪水,大坝还没有筑到行洪高度的话,就有被冲掉的危险,于是就要搞所谓的抢险,结果年年都要抢险,被动的要命。那时有两个词经常用,一个抢险,一个备战,每个水库都是“抢险工程”,每条公路都是“战备公路”。什么都以这两个理由,进行高强度动员。

 

曾经有一年,不记得是1972年还是1973年,我在我们县最大的水库搞施工的时候,以抢险就是动员的。因为水库正好在县城的上游,而且还是一个比较大的水库,现在看来只能勉强算中型水库吧,如果上游水库垮了,县城首当其中就要被冲毁。

 

县领导很着急,开了个誓师大会,提出要“发扬五八年的干劲,大干快上,夺取抢险工程会战的胜利”。什么叫发扬五八年的干劲呢?就是出动大量的武装民兵,包括县中队,把整个工地都封锁围起来,所有的路口都派上人站岗,不准人出去,怕这些人逃跑。任何人要走出工地,都需要有指挥部发的路条。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没想到这个说法起了负作用的,因为一提到“五八年的干劲”,把当地农民都吓坏了,到了新年前夕,工地上的民工都跑光了,实际上武装民兵也没有真正当一回事,没扣下几个人来。最后在工地上留下来的,大概只有我们这些知青,还有一帮四类分子,他们是不敢逃跑的。春节前后,工地实际上停工了。到了元宵过后,这些人才回来,回来以后,有很多人纷纷到指挥部投诉,说他们年前逃跑的时候被搜了身,被耍了流氓之类。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五八年的干劲”。后来村民们跟我们讲,五八年我们那个县,曾经在一个山沟——就是我插队的那个公社,搞过一个“钢铁野战军”,把县里两万多劳动力弄到那里去炼钢铁,也是像修水利以后派武装民兵把所有的路都封锁起来,不让里面的人跑出来,后来断粮断炊,里头发生了饿死人的事。正因为老百姓有这个记忆,一提倡“五八年干劲”本来不跑的也跑掉了。

 

这些事情是都在书本上是读不到的。领袖本来说我们下农村是要接受意识形态“再教育”的,事实上无需“再教育”,我们下乡前已经是一脑门子的意识形态。下乡后无论我们是否“大有作为”,仅就意识形态而言农村经历对我们的影响其实是适得其反——至少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如此。尽管当时顾不上深思,但到了改革开放年代,我们这些下过乡插过队的人比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更容易“思想解放”,知道走回头路是死路一条。

 

当然我也增加了不少人文知识。在我插队的最后两年,曾经参加过好几次我们县文化局创作组的工作。当时把一些基层的人集合起来,搞一些乡土文艺的材料,主要是壮剧,师公戏,壮“欢”(传统的五言腰脚韵壮诗,“依字行腔”后就是壮族山歌)等等壮族民间文艺的材料。那个时候我看了一些以前的人留下来的壮剧曲谱之类的材料,还搞过“地方小调”的采风。

 

广西师公戏


当时我就有一个感觉:凡是用壮语流传的草根文艺,不管是师公戏也好,壮剧也好——不一定是“纯壮族”,历史上壮汉文化互渗明显,像壮剧就是在邕剧影响下形成的,传统壮剧中有不少汉族戏剧移植剧目——起码在壮族人中流行过的吧,这些壮族文艺保留下来的曲谱和剧目中,都不是纯粹是壮族的。

 

比如说壮族最有名的文艺作品“刘三姐”,在那些壮族传统文艺作品中是完全没有的。后来我知道刘三姐的故事来自广东阳江,而且在1950年代以前,从来没有人把它和壮族联系在一起。当然壮族本身也是50年代“民族识别工作”后才有的概念,比如壮剧以前就叫“土戏”,并不叫壮剧。但不管怎么说它总是少数民族的文化遗产。但“刘三姐”就不一样,即便在它传到广西以后,也主要是以汉族的彩调方式流传的,一直到现在刘三姐也是彩调,包括大家熟知的电影《刘三姐》中的曲调。

 

而彩调,虽然是广西的地方曲艺,但是那是汉族的地方曲艺,与零零落、南音这些民间曲艺形式一样,主要在汉族中流传,彩调不是壮族的地方曲艺,它也是用汉语演唱的,而且刘三姐的刘姓在汉族中是大姓,在壮族中其实比较罕见,这完全是汉族的一个民间传说。

 

电影《刘三姐》剧照


但是为了体现民族平等的“政治正确”,在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被加工成了“壮族歌仙”,还赋予了阶级斗争的内容。在我接触过的壮族传统时代流传下来的民间文艺中,是完全没有的。这段经历给我增加了不少人类学、壮族文化方面的知识。

 

我们那个时候搞的壮族乡土文艺创作,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流传下来的。我们做的基本上就两件事,一个就是用壮剧移植革命样板戏,把《沙家浜》什么的念成壮语,用壮剧的曲谱来套。还有一个就是创作了一些农业学大寨之类题材的东西,有很强的时代烙印。就我个人而言,从事这项工作也并非一无是处,它包含着一些我们现在可以称之为人类学上的采风、民俗文化资料方面的收获。

 

这个时候,因为我在县文化局期间,也跟县图书馆的人搞得比较熟。在整个那十年间,各地图书馆都是不开放的。我们县所谓的图书馆,也只是县文化馆一个分支。全国的很多县,尤其是不发达地区的县,所有的文化工作大概都是由文化馆主持的,文化馆是县文化局的下属单位,有创作的名义,我看书借书自然很方便。

 

县图书馆藏书还没有现在我个人的藏书多。但那时图书供应有一个特点,就是常常分配一些我们讲的“内部书”,意即通常讲的灰皮书,黄皮书之类的。这类书都是按级别来发行,有甲乙丙丁好几种级别,有些级别最高的灰皮书是发行到省军级的,比如说当时曾经发行过托洛茨基的著作,当然不会发行到县一级。

 

还有很多翻译的文学作品黄皮书和理论灰皮书是可以发行到县里的,无论穷县富县原则上都有一本。发到县里基本上无人问津束之高阁,县长、县委书记不看,交给文化馆保存,也不外借,没有什么人看过。我因为搞创作的缘故可以进库去挑书,还可以拿回村看,有些还了,有些甚至忘记归还,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规章制度。我到现在还有一两本当时留下来的书。

 

这样就看了很多为了反修而搞的大量此类题材的书。所谓反对苏联修正主义,那个时候我们说苏联是修正主义,但是那些反修“内部读物”都是外国人写的,用今天的话来讲,大都是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自由化”著作。

 

大家知道,50年代我们是学习苏联体制的。后来M和苏联闹掰了以后说它是修正主义。所谓的反修和反STL主义,M认为是相反的两回事(据说苏联背叛了STL,变“修”了,所以才要“反修”),外国人可没有这种界限。苏联体制在国际上广受批判,原因各不相同,“反修”的思想资源因而也就五花八门。但是从M的角度批判苏联,在国际上是凤毛麟角。

 

我们知道国际上绝大部分对苏联的批判,是从批判STL主义入手的,包括左派的批判也是这样,国际左派人士批判苏联,绝大多数还是从社会民主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或“欧洲共产主义”的角度进行的。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讲当然有很大的启蒙意义。读了这些东西使我们脑子开窍,原来历史是这样的,是可以这些认识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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