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愿安心做一个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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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喧哗中,要一张安静的书桌
2015年,秦朔的微信朋友圈经历了两次“炸裂”。一次是因为离职,还有一次是因为王石。
2015年6月7日上午,秦朔一开手机,就收到数十条微信和短信提醒。吴晓波为他所写的《最后一个“看门狗”也走了》正在朋友圈刷屏。此文评价秦朔的离开“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一个传媒黄金时代的终结”。
刚刚卸任《第一财经日报》总编辑的秦朔对此并不适应。“一个总在指挥报道别人的人也被别人疯转了一回。”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惋惜不已,哀叹传统媒体的败落,也有人拍手叫好,认为他终于逃离了枷锁。吴晓波的表述则同时混杂了这两种情绪,“除了一肩风雨和半担虚名之外,秦朔其实一无所获”。
无论观者持何种态度,整整三十年的纸媒生涯,秦朔可谓满载赞誉而退。然而,仅仅不到半年,他在新媒体世界中的举动,却遭遇满屏争议。
此事源于2015年12月,宝能系增持万科公司股份,成为万科第一大股东,正面迎战王石,由此“宝万之争”进入白热化阶段,愈演愈烈。
无论是在后来引发重重争议的文章中,还是在线下的现实生活里,秦朔都并不避讳自己和王石私交甚密。“他是对我的商业价值观有正面影响的榜样和老师,是能够一起畅谈政经大事和家国情怀的朋友,更是我的兄长,感觉像家人一样。”
“秦朔朋友圈”2015年10月16日正式上线时,以《我为什么要辞职创业》开篇。他说曾想把公司和公号都叫“文明+”,希望一切都能更加文明。“宝万之争”风云四起,演变为超级财经事件和媒体奇观,而暴风眼中的王石又与秦朔素来关系紧密。到底是否发声?如何发声?
“现在写王石很容易100000+。”不少读者劝他写。也有人劝他不要写,担心其难保客观。
在“宝万之争”最初的一周,秦朔选择了沉默和准备。他请新华信托前董事长赵暖从专业角度做中立性分析,希望在“宝万之争”尘埃落定之后再动笔。但吴晓波听说后反问他:什么都定了,还有什么价值呢?
一句话打破了他的顾虑。12月10日,秦朔在一家酒店里写王石,吴晓波透露王石其实也住在同一家酒店。但是,为了保证写作的纯粹性,秦朔没有和王石联系。
《我的朋友王石 以及善与大意的代价》在秦朔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没有查阅什么资料、没有电脑网络的情况下,最终一挥而就,洋洋洒洒7000多字。
甚至,他在写作途中摘抄王石一段采访回答时泪流满面。
激情澎湃下,他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对王石的看法:“我希望的是,中国不要失去他。” 他毫不掩饰对王石和万科的偏好——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满足了我作为一个读书人,内心深处永不磨灭的对商业中的真善美和文明的向往”。
此文一发,秦朔瞬间获得“几十年不遇的绰号”,如今,风波逐渐平息后回忆往事时,他说自己“真心体会到众声喧哗的威力”以及“群体极化”的网络效应。
对于批评声,他心知肚明。有人叫他“中国最佳猪队友”,更有人称他为“会舔功”的“秦门客”,最大的争议聚焦于其独立性。
面对重重争议,他反复强调对具体观点可以进行讨论,但自己的独立性不存在问题。 “我希望有一张安静的书桌,用安静的心、平静的心智,独立思考和观察,不盲从,不偏信,不迎合,不媚谁。”
无论是在《南风窗》和《第一财经日报》撰写大量不署名的社论,还是如今以本名驰骋自媒体江湖,他始终以知识分子身份自居。“知识分子就是要独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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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媒体的“独孤求败”
即将迎来48岁本命年的秦朔出生于中原大地,河南开封。1986年,他考取复旦大学新闻系,从小村庄进入大都市上海。日后鲜明的知识分子气息,正是从那时起发端。他曾提到,进入大学之后,大量现代文化知识的浸染,让他有机会去感受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校园朝气蓬勃,那是一个骑着单车去扎堆讨论民主与自由的时代。秦朔热爱文学,喜欢打篮球和乒乓球,每年拿一等奖学金,但是从未当过班干部。用他的话说,复旦大学给予了他自由而美丽、而且带着一点不屈不挠刚性与责任的青春魂。大学毕业时他发表临别感言:“我要在三十岁前,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
隔壁宿舍的吴晓波私下叫他“秦癫子”,这是电影《芙蓉镇》里姜文饰演的男主角的名字。这群嬉笑怒骂的同学毕业后逐渐成长为中国媒体业的中坚力量,构成了秦朔早期的朋友圈。
秦朔的媒体生涯肇始于复旦新闻系,大学毕业后的25年,分别在《南风窗》、《第一财经日报》担任重要职务,也因此被称为财经媒体的“独孤求败”。
《南风窗》是秦朔第一个工作单位,创刊于1985年。那个时期,广东期刊欣欣向荣。与《南风窗》同一年创办的新刊达50多种,平均每周就有一份新刊诞生。
在吴晓波的回忆中,彼时的《南风窗》是一间“非常小的杂志社”。秦朔毕业时,北京媒体要人极少,而上海讲求户口,最终,秦朔选择了南下。
南粤人的打拼精神令初出象牙塔的秦朔为之一震。他回忆起,以前家门口有家粥粉店叫一品香,晚上收银的老板白天是广州海关的一个科长。“你很难想象公务员晚上回家去当收银员,你也很难想象包机关干部晚上就在黄花岗夜市卖服装。”他发现,在广东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想过更好的生活,就自己去努力奋斗,因为市场经济为人们劳动致富创造了条件。
这样的阅历深刻地影响了他自己职业生涯。22岁加入《南风窗》,28岁便以副社长、副总编身份主持工作,29岁时担任总编辑。打出” 一份有责任感的政经杂志“的旗号。这是中国大陆媒体首次提出“政经杂志”的理念,此后《南风窗》一度成为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政经新闻杂志。
吴晓波说秦朔是一头“河南牛”,任打任骂不改性子。“当年动辄被叫到北京训话,但训着训着,训话的人都成了朋友,有人还化名给他写稿子。”
2001年,随着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广东时代”逐渐褪去光环,上海在中国经济格局中异军突起。2003年左右,秦朔和吴晓波想创办中国第一份市场化的财经报纸。
阔别打拼了14年的广东,秦朔回到了上海,他传媒生涯起步的地方,一干又是11年。
“只有在资本市场,每天都有涨跌,有信息变化,就需要日报。” 2004年,在秦朔的撮合下,广州日报报业集团、北京青年报社和上海文广集团联手创办中国第一份市场化财经日报《第一财经日报》,由秦朔出任总编辑。2009年,他担任第一财经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
无论是英雄顺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总之,时年36岁的秦朔再一次成为了传媒江湖中的弄潮儿。政经杂志的黄金时代日渐被财经媒体取代,从2000年到2010年十年间,财经媒体可谓群星璀璨。
那是市场化媒体的勃兴年代,行业的飞速发展催生了大批年少成名的名编名记,写出几篇漂亮文章后就转身走入管理层,由内容生产者转为管理者的案例俯拾皆是。
但秦朔并未期望自己脱离内容生产一线。年少时“拥有一张安静书桌”的愿景,始终未改。他是少有的坚持在一线写作的总编辑,《第一财经日报》头版社论专栏,他日日在写,从2012年初一直写到离职。有时他无暇提笔,会有他人为之代笔,但他对文章要求很高,总将代笔的文章大改特改甚至重写,久而久之也没有人代笔。
大概从2008年开始,财经媒体人辞职创业不断。秦朔将2011年视为财经媒体的分水岭,这一年之后,传统媒体从报纸、杂志到电视,渐次进入收入和利润的拐点。
习惯了引领浪潮的秦朔,并不甘于站在原地被新的潮水拍打。本已洗净叠好的理想主义马褂,重又穿在身上。纵已年近半百,纵以荣耀等身,这一步终究还是迈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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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后新媒体人
传统媒体创刊往往会发布“发刊词”。
2004年《第一财经日报》发刊词的标题是《探求无尽的生命力》,其中提到:“我们把商业看成一种责任……负责任的商业,就是一种文明。没有文明的商业,就没有文明和谐的社会。”
2015年10月16日,“秦朔朋友圈”正式上线,也发布了一篇类似发刊词的文章《用希望链接生命与生命》,他提到60后知识分子的使命、对管理工作的反思和对商业文明的期望。他将阅读、观察、交流、思考、写作、传播视为不倦的偏好,创办“秦朔朋友圈”不过是将个人爱好转到了移动互联平台上。
作为一个“60后新媒体人”,秦朔一度对微信陌生、抵触,身为一家财经大报的掌门人,微信联系人不过二三百人。但当他发现连75岁高龄的母亲每天都在用手机刷微信时,他真正意识到微信赋予的巨大能量,根本不用印刷厂、出版商等传统的内容生产组织、工具和方式,只要自己真正有料、有货,就能慢慢找到与读者的默契。“我早应该进来了,觉得自己来得太晚。”
从一个传统媒体的总编辑变成一个自媒体人,秦朔的忙碌程度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工作内容。以往会里来会里去,内心深处隐隐不安:“将来向马克思交卷时,你是准备拿一串职衔,还是准备拿一些精神产品?”而现在,他回归为一个创作者。采访、写稿、编辑,和一个20多岁冲杀在一线的年轻记者没有什么两样。
“秦朔朋友圈”既有他一人的专栏“秦怀力作”,里面包含“大视野”“秦朔访问”和“秦朔脱口秀”;也有其他作者的专栏“商业文明”。一般而言,他周一写“大视野”,从搜索资料到形成思路,要花费一两天时间。周三写“秦朔访问”,需要采访、沟通。此外,他还要录制每周一期的脱口秀视频,王石、马云等商业大佬的故事信手拈来。若再有点儿空闲时间,就看书、做研究。
不讲笑话、不写段子,秦朔不用自媒体风行的“吸粉大招”。他自信在移动互联网上能够获得大家的认同,愿意与读者慢慢链接。“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他只做60后知识分子,本色出演,剩下的卖萌、逗逼都交给团队里的80、90后。
他写的文章动辄六七千字,酣畅淋漓,实际是将个人对时代的观察和期待、多年的知识积累通过研究发布在微信上。“文风很个人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很像自媒体。”他仅提到这一个相似点。
他从来不称呼读者为粉丝。“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在他们所在的领域里比我资深很多,都比我有发言权。”这也是他创业的压力:是否能够持续地生产优质内容?是否能够以情怀来连接高端读者?
很多人不理解他做了十多年总编辑后重新做回辛苦码字的一线作者,如何承受这种心理落差。如此判断的人并未体会到他驰骋文字的巨大快感。过去写社论,种种条条框框,如今,随心而动,无人束缚,正是他年少时的初心。
一个来探望他创业状态的朋友说,现在的秦朔不是以前总编辑室里的秦朔了,那时候能感觉到他有很多话憋着想说又不好说,现在,多畅快。
而读者给他的反应大大超乎预期。目前点击量最高的便是《我的王石 以及善与大意的代价》,“反思富豪十大错”系列也广受好评,甚至连一篇长达8000多字关于开封的考证性文章也有上万点击量,连秦朔自己都没有想到。“恰恰是在比较高端的群体中,过去的内容供给可能缺乏一些关于深度价值和情怀的思考,比如文明,比如善,还有与体制机制相关的东西。”
“秦朔朋友圈”在上线第一个月就靠广告实现了营利,小团队的人力成本也较低。对于未来的营利模式,秦朔还没考虑过,只要能够支持他研究、思考、写作,就足矣。
4
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
三十年前,大学毕业时,秦朔的愿望是在三十岁之前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他今年48岁,在上海IT聚集的张江高科园区一间小办公室里,慵懒而随意地坐在办公椅上,打着哈欠。
创业之后,他基本没有私人时间。以往每天晚上9点半回到家,还可以往沙发舒服一躺,看电视里的老电影,在闲适中结束一天的工作。现在,很多事情都必须亲力亲为。
再提当初离职一事,他认为当时自己个人和整个传统媒体都遇到了瓶颈。一财的利润从2012年开始下降,每年也有奖金,但下滑趋势已经出现。一财应该往移动互联方向转型,秦朔觉得由他这样一个传统媒体人去引导一财整体转型,难以胜任。“这个时候我离开,对于我或一财,都是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在离开之前,他谈妥了阿里的12亿元注资,“扶上马送一程”,再奔自己的前程。“秦朔朋友圈”是他媒体职业生涯最后一次创业。刚刚辞职时,从未出离体制的秦朔也非常害怕,担心被以前的头衔压着,是否还能做好其他事情。
他遇到比较大的挑战在于吸引90后读者。他们会长大,变成社会中坚力量;他们也是双创人群,代表中国最活跃的力量。“一代人会胜过一代人,所以我们还是非常在乎他们。”他也明白其中的障碍在于话语体系的不同,正如他从不讲笑话,即使讲了也未必是个笑话。
采访之初,我将手机给他看了看浑水自媒体江湖的文章,又给他看自媒体江湖榜,包含门派身份、年龄籍贯、江湖壮志等,请他一一回答,他却表示:“我不知道呀!我怎么知道江湖上叫什么?”
秦朔不知道“琅琊榜”,也不习惯江湖榜,在采访过程中,他自始至终不苟言笑,有一股严肃认真的劲儿。
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一个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的价值就在于独立思考、研究、创作。“这个没有什么好耻于言表的,就像很多人不敢说自己是企业家一样。”他强调自己作为河南人拥有家国情怀——修齐治平。他想通过影响最有影响力的人,推动中国商业文明。
如何通过写作吸引最有影响力的人?
秦朔说,最重要的是创造价值,高水准的读者首先还是关心热点、难点。其次是要让读者有所发现,帮他们读书、总结。最后在恪守中道的同时要有鲜明的立场,明确表达出来,呼应热点。
所以,他在“宝万之争”时挺王石,在百度“贴吧门”事件公开写信“警告”李彦宏——两件事都使其遭致争议。
对于争议声,秦朔心知肚明,不以为意。比起批评声,他更愿意将目光聚焦于文章产生的实质性影响。他在给李彦宏的公开信上,呼吁各大互联网公司别再恶意打击对手,呼吁让2016年成为互联网公司“公关不作恶”元年。一个互联网公司公关负责人向他反馈,公司老板对此表示了认同。
“我觉得自己正在通过影响最有影响力的人,来潜在地改变一些东西。”他说。他觉得至少自己让很多人明白,富豪不等于企业家,企业家是一种精神状态,不是一种身份,更不是一种身家。
“你现在享受这种生活吗?”我问。
他打了一个哈欠,慢悠悠地说:“我当然享受现在的生活了,这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就是你能一直做自己真心感兴趣、热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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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水自媒体江湖】独家深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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