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章晋:一头威猛而低沉的大象 | 经典江湖人物榜
和菜头是这样形容好友黄章晋的:
“他过于高大威猛,还光着头,如果穿上大型铜制耳环,在夜里他从薄雾中提灯而来,你会以为遇见了昆仑奴或者是巨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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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有无数新鲜事
第一次见到黄章晋是在一年半前,锤子手机Smartisan T1上市前夕,他坐在我面前讲述他的朋友罗永浩的创业故事:找不到人投资自己的手机事业,老罗无奈之下决定帮朋友办商业网站,网站上线前一晚去请教陌陌CEO唐岩,聊了一个多小时,唐岩随口一问,“你对这事儿感兴趣吗?”“没兴趣。”“干吗不好好教书?”“教书也没兴趣。”“那你对什么有兴趣?”“手机。”“为什么不做?”“没钱。”于是唐岩做了锤子手机的投资人。
在唐岩眼中,老罗并不是一个“职业化”的人,从投资人的角度看,这个项目的风险很明显。他投锤子完全是出于情谊,“有钱了,帮朋友实现自己的兴趣,就是做慈善嘛”,黄章晋说。
一年半后,他坐在我面前讲述自己的创业故事:有钱的唐岩和也“有钱了”的罗永浩,加上一个石油行业的发小,三人各拿出100万人民币,算是“天使轮”。
2013年12月5日,微信公号“大象公会”正式上线。
这当然是“做慈善”,尤其对离开网易的唐岩和把牛博网做“倒”了的罗永浩来说——出走的媒体人,谁还相信文字能赚钱?
但黄章晋仍坚持留在这个他已经待了13年的行业,理由是,只有这个行业能满足他对世界的好奇心——当一个小时候因为好奇而尝过蜡、肥皂、洗衣粉和尿素的味道的人这样说时,你还忍心阻止他吗?
不过,唐岩的100万也许不仅仅是投给黄章晋的梦想——他创办陌陌的初衷,也是出于对陌生人的好奇。而罗永浩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大象公会概念的缔造者之一。2008年,还在《凤凰周刊》任主笔的黄章晋第一次萌生了自己做媒体的念头,罗永浩有意请他来做牛博网的主编,“聊了一晚上,本子上记了一堆”,发现两人都想做一本“有趣”的杂志,遂一拍即合。但最终因为拿不到刊号,杂志计划被搁置。
时隔五年,这个想法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黄章晋给了“有趣”以更精准的定义:“知识,见识,见闻——最好的饭桌谈资”,这成为了大象公会的口号,也是他实现自己好奇心的途径之一。
任网易总编辑时,唐岩曾如此描述他对新闻人的好奇心的理解:“当你看到一个地方楼塌了,艳照流出,会不会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但黄章晋志不在此:“比如某地发生骚乱,我可能对导火索事件本身毫无兴趣,却对骚乱行为如何在人群中传染充满好奇。”
事实上,新闻事件也远不能满足他对世界的探索欲。日常生活中每一件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事,在他眼中都很可疑:结婚为什么要收红包?公章为什么是圆的?台湾腔为什么听起来“娘”?中国人为什么最爱红烧牛肉和老坛酸菜?这些后来都成了大象公会的文章选题。
“中国人普遍缺乏好奇心,最喜欢讲‘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对,太阳底下有无数新鲜事,每天都有。”他说。
然而,从《华夏时报》到《青年参考》,从《凤凰周刊》到网易,在主流媒体上,黄章晋始终没找到一个适合安放这种“刁钻”的好奇心的地方,只好自创一个,来回答那些“为什么”。
出乎他意料,共鸣者甚众:上线第100天,大象公会已经吸引了13万粉丝;如今,这个数字即将突破100万。尽管除了像传统媒体一样卖广告之外,他还没想出别的盈利模式,但真正的投资人也已经看到了有趣的文字的价值——几个月前,大象公会刚刚获得了A轮融资,真格基金的600万风投。
接下来,黄章晋打算将自己十分得意的一个关于“五角星的历史”的选题再拓展一下,写成一本书。“一个五角星可以写成一本书?”“当然。”“会有多少人专门买一本书来看五角星的历史?”“我们的读者会。”他一秒都没有犹豫。
2
从文艺青年到知识中年
黄章晋出生和成长于新疆兵团,毕业后一面委身湖南娄底当一个银行小职员,一面以“魔鬼教官”的诨名闯荡BBS江湖,以历史、军事、时政话题见长,交了不少朋友,也得罪了一些人——他对“这个世界的真相”有着执拗的追求,见谁“缺乏常识且自以为是”就跑过去骂,最著名的一次论战是写了一封几万字的长信,抨击中青在线的李方“宣传反科学、伪科学”。孰料李方不仅不以为忤,反而赞赏他,引荐他到北京工作。
2001年,31岁的黄章晋来到北京,终于摆脱了长久以来“与小地方格格不入”的挣扎。等到网易开始筹备北京新闻站,他又拉来了当时在建筑公司监管工程的娄底青年唐岩。两人相识于娄底本地一个叫“神童湾”的BBS,同属一片“恨不得挂上白围巾才够抒情的文艺范儿”中的异类,迅速“看上了”彼此。
至于罗永浩这个“中国最著名的文艺中年”,黄章晋说,他们“三观合,但趣味不同”。当年筹划做杂志时,关于加不加入文学板块,两人争执不休。如今,黄章晋让“大象公会”离文学三尺远:“我好多年没看过文学作品了,什么‘情怀’,啧……”
他曾有过一段如今回想起来懊悔不已的“文艺阅读史”,包括余秋雨全集、“南怀瑾这个大骗子”,以及“后来才发现他们有多烂”的“民国大师”如梁漱溟。他将这归结于“70后”知识分子的集体困境:“倒霉呗,生在错误的年代,小时候没书读,20多岁没好书,在人生学习能力最强的时候读的全是垃圾。”
典型的例子是,一次,1970年生的黄章晋跟1972年生的罗永浩聊天,聊着聊着发现两人都读过《大气功师》。那是90年代初红极一时的一部长篇小说,当年加印五次全部脱销,后来成了著名的“伪科学”笑话。罗永浩问黄章晋,当时都信了(书中内容)吗?他沉默了一下,说,“一小会儿”。在黄章晋看来,自己直到31岁,也就是来北京的那年,才开始读“靠谱一点的东西”:各种自然和人文学科的论文、专著,国外翻译过来的新知类书籍。他最喜欢的是史蒂芬·杰·古尔德的那套《自然史沉思录》,从大型化石讲到真菌,从恐龙讲到熊猫,从进化论讲到遗传学……几乎把地球的历史翻了个遍。
这些不矫情、不抒情的“硬知识”让黄章晋宛如新生,他“一边吸收一边排毒”,还想着怎样用其中的方法论去重新解读自己熟悉的世界——比如去趟德国游学,可以从街边的一根香肠侃到欧洲的婚育文化和封建制度(见大象公会《猪肉的德式“集约化吃法”与中国式“内卷化吃法”》)。
“大象公会”曾因时政话题被禁言过一段时间,解禁后,黄章晋接受了朋友们的劝告,“少谈政治”。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为难的妥协——相比“反动”,他更痛恨“愚蠢”,因此“科普比谈论时局更重要”。
身边的朋友是他的第一批科普对象。这些同样在BBS江湖征战过的人可不好忽悠,为了让他们相信“武术是扯淡的东西”,黄章晋翻了整整一打资料,从传统功夫是怎么回事,到怎么验证散打水平,甚至国际上哪些比赛是作假的……最终,他成功了。
如今,黄章晋想的是怎样更“高效”地科普读者。任《凤凰周刊》执行主编时,他就有种强迫症:“一看到‘谁谁谁对本刊记者说’,后面开始引号blablabla,就想删。”
“读者根本不在乎是谁说的,只在乎知识和信息本身。”他说,“同行看我们的报道中没有出现一个采访对象,就说是资料拼凑,实际上我们只是用最少的文字传达出最关键的信息,比他们高级多了。”
3
年轻人与“超级怪物”
《凤凰周刊》时代形成的力求精简的写法,与微信时代人们的阅读习惯无缝对接——没人有耐心捧着手机看一篇万字长文。黄章晋觉得这并非巧合:过去15年,网站、日报、周报、周刊他都待过,写过评论、做过采访也当过编辑,“一直在研究潮流的变化”。
尽管如此,从《凤凰周刊》辞职后,他还是先结了婚,跟妻子一人一辆山地车横跨乌鲁木齐、吐鲁番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全程1300公里,历时半个月,想通过这段蜜月骑行“把过去的职业记忆尽可能地清空”。“传统媒体人,只有比我小15岁以上的才能做成新媒体,小10岁都不行,”46岁的他说,“你的资历和经验会变成致命的束缚。”
辅一出生的大象公会被称“有70后知识分子气质”,这是一句赞美,但黄章晋还是一下子警觉起来。他开始努力淡化过去年代在大象公会和自我身上的印记,方式是组建了一支85后、90后的团队。
“以前我觉得我是团队里知识面最广的,后来发现不好说了。”这位因“文科理科样样精通”而被罗永浩视为“彪悍的人生的代表”的创始人说。因为与自己曲折的阅读史相比,“年轻人的知识层次非常正常,他们懂的太多了”。
但相比“正常”的年轻人,黄章晋更喜欢“怪物”。大象公会现任主编郑子宁就是一只“超级怪物”:本科学的是药理学,硕士读的是商科,私下却是一个语言学达人,会《星际迷航》里的外星语,能给《封神榜》里的人物配那个时代的音,还时不时在办公室里跟另一个沉迷语言学的人刘大可用《权力的游戏》里的瓦雷利亚语“对瞎话”。后来,两人共同给大象公会写了一篇《如何创造像样的人造语言》。
在黄章晋看来,语言学是“富二代研究的东西,对你找工作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两个人显然不是富二代。郑子宁尚且是个过着“正常”生活的青年,看看刘大可:没谈过恋爱,没出去旅游过,没见过海;白天在中科院做古生物3D建模,晚上就“默默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捯饬什么”。
黄章晋原本觉得自己的网络搜索能力已经可以秒杀同行,见过刘大可搜索图片之后叹为观止:他自己研究出了一套系统,不用鼠标,只凭快捷键就能把整个网络翻个底朝天。黄章晋曾组织过一次会议,让全体同事学习刘大可的图片搜索法,结果发现不成,别人记不住那些快捷键。“只有对搜图有极大爱好的人才会干这事。”他感叹。后来他才知道,刘大可曾是人人网的“网红”,自己做的图库有2亿的浏览量。
这些“超级怪物”使得黄章晋孜孜以求的“有趣”成为可能。事实上,从BBS时代起,在网上搜寻有趣的人就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和唐岩的友情,就是从在评论区看到他对一本书的吐槽“很有意思”开始的。如今阵地转移,黄章晋会下意识地去看“大V”微博下面的评论,发现谁的留言有趣,就点进去看此人主页,若果真学有专长或者见识不俗,便收藏进一个叫“特长生组”的名单,成为大象公会的后备作者或团队成员。
如今,“特长生组”已经有50多人,包括牙医、城市规划师、潜心研究战争史的民间学者、碳排放讨论专家、联合国土豆研究协会的研究员……“总有一天会谈到这些话题吧”,黄章晋觉得。
有时候,这些人还会在其他方面帮到他。比如在将一位痴迷电影的现役解放军军官纳入麾下之后,对方就曾“一脸正气”地跟他说:“下次唐岩和罗永浩再恶心你,你就问他们有没有看过哪部影片、知不知道哪个演员——据我观察,他俩的电影品味不怎么高。”
4
狂妄自大又微不足道的野心
“超级怪物”和他们的刁钻趣味所受到的热烈欢迎,让黄章晋听到了“新时代的节奏”——就像当初与BBS上的朋友们纷纷从小城网吧涌向北京、上海,成为最有话语权和影响力的一群人时,他所听到的那样。
无可否认,BBS和随后出现的博客、微博塑造了中国最早的公共言论场地,完成了中国第一代“公民”的启蒙。而黄章晋觉得,自媒体和微信公众号的出现“不但是对媒体的颠覆,也是时候对中国的社会意识进行重组了”——除了五角星、红烧牛肉面、德国香肠,国家、社会、人、时代是他更持久的兴趣所在。
黄章晋职业生涯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便是2008年在网易牵头创作《百城记》,与陆南、胡贲、王小山四人沿着奥运火炬的传递路线走遍100多个城市,为每一个城市写一篇素描。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写道:“2008年注定是激荡的一年,我们追随火炬而来,在火炬经过的地方,那些平凡生命的奋斗与成功、挫折与失败、幸福与沮丧、苦痛与挣扎,是我们关注的对象,因为它们只有经过文字叙事才能成为宏大历史的一个小小注脚——这正是我们狂妄自大而又微不足道的野心。”
如今,这野心被拆分成两部分。“微不足道”的那一部分在于用大象公会满足自己和读者的好奇心、求知欲,“狂妄自大”的那一部分仍然关乎国家、社会、人、时代。虽然目前还说不清自己正参与怎样的历史进程,但黄章晋试着发挥想象力:“比如自媒体真的可以拯救方言,重建中国人的地域认同——你想想,一个小镇名人建一个方言公众号,每天播一条本地新闻、一条历史人文、一个搞笑段子,一定能收获一群非常忠诚的粉丝。普通话不再是公共领域中的唯一通用语,这就是对‘中央语系’的颠覆和瓦解。”
好友和菜头曾这样形容黄章晋:“他过于高大威猛,还光着头,如果穿上大型铜制耳环,在夜里他从薄雾中提灯而来,你会以为遇见了昆仑奴或者是巨狰狞。等他开口,我却以为他中了七伤拳,声音低沉,中气不足。”
坐在我面前想象时代前景的黄章晋就是这个样子:一只高大威猛,却声音低沉的,“从薄雾中提灯而来”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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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媒体自成江湖,虽不是腥风血雨,但绝对卧虎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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